北戎之地,雖是苦寒,但在夏日,也不至于有簌簌寒雪。
惟有北戎的兩座高山,或許會降下寒霜,使得六月霜降。
而如今,北戎上空,鉛灰色的云層如巨獸翻涌,暴雪裹挾著刺骨罡風席卷千里。
六月飛霜的異象中,牧民們驚恐地看見云隙間時隱時現的千丈龍影,那覆滿骨刺的漆黑身軀每一次擺動,都引得雪山崩塌、冰河倒灌。
而與之對峙的紫金帝王虛像更令他們肝膽俱裂,十二旒冠冕垂落的每一道玉串都似有萬鈞之重,壓得整片蒼穹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長生天在上!保佑,保佑……”
老薩滿的骨杖在顫抖中折斷,他跪倒在氈房前,額頭緊貼被霜雪覆蓋的草地,瑟瑟發抖,惶恐不安,似乎正在祈禱內心的神靈,能夠平息這段天怒。
身后部落的孩童們嚇得忘了哭喊,只怔怔望著天際那兩道神魔般的身影。
所有北戎部民都在惶恐,他們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
不知道為什么穹頂之上會突然出現這樣的異象。
莫非,是長生天降下來的神罰嗎?
一時之間,北戎部民只覺猶如天譴。
而北戎汗帳之中,卻并非如此。
與平日里愚昧的部民不同,北戎汗帳內,通竅武者何其多也?甚至元丹武圣都有五尊。
也正是因為如此,北戎才能一直是中原王朝的心腹大患,在云州不斷拼殺。
當然,究其根本,還是因為神武皇帝沒有出手的緣故。
北戎可汗端坐于金帳之中,手中鑲嵌寶石的銀杯被捏得咯吱作響,酒液順著指縫滴落在狼皮地毯上。
他面如鐵鑄,額角青筋暴起,一雙鷹目死死盯著帳外翻涌的天象,瞳孔中倒映著那兩道撕裂蒼穹的身影。
眼眸之中,充滿了怨毒與仇恨。
這兩尊法相,他太熟悉了。
一尊是和北戎合作多年,一直被北戎供奉的覆海大圣所持有的‘瀚龍君’!
另一尊,則是北戎可汗圖謀日久,覺得自己或許將成為北戎第一尊入主中原的可汗,自己將要凝聚的‘天下主’法相!
甚至于,北戎可汗這些年已經完成了服丹、煉器、立壇這三個條件,只剩下吸納三十州地脈了!
但現在,‘天下主’法相已經被凝聚出來了。
就在這神武皇帝死后僅僅幾年的時間,甚至可以用無縫銜接來形容這個速度!
這就讓北戎可汗有些難受了。
從二百多年前突破元丹的那一刻,北戎可汗就已經開始籌謀布局,就等大周神武皇帝駕崩之后,自己將會以一切準備就緒的姿態,趁著中原內斗的時刻,悍然出手,入主中原,凝聚‘天下主’法相!
但現在,中原竟然已經出現了一尊‘天下主’法相!
這一瞬間,北戎可汗心情五味雜陳,感覺自己就好像是小丑一樣,二百年的布局好像屁用沒有。
而此時此刻,汗帳之中的其他四名元丹武圣,也是啞口無聲,不知道該怎么說,只能默默感受著來自天穹之上的這兩道法相威壓。
沉寂了許久之后,北戎可汗才緩緩張口問道:“中原……是什么時候重歸一統的。”
這是北戎可汗最想知道的事情。
對于中原統一,他竟然沒有得到任何的情報!
神武皇帝駕崩,‘天下主’法相空缺,只有一統中原者,方能凝聚這‘天下主’法相。
而如今,‘天下主’法相就在自己面前,由此可見,中原已經一統了!
這么重要的消息,自己竟然渾然不知?
這只能說明一個情況。
北戎內部,有壞人。
那個壞人想要陷害自己、坑害自己!
所以故意隱瞞了中原一統的消息!
一念至此,北戎可汗眼眸之中殺意涌動,環視在場其余四尊北戎的元丹武圣,心中暗自思忖到底是誰想要陰自己一把。
肯定有人做了手腳!
總不可能是與覆海大圣交戰的這位‘天下主’法相凝聚者擁有不可思議的實力,沒統一天下就能凝聚‘天下主’法相吧?
這怎么可能!
一定是有人要害自己!
而聽到了北戎可汗的話語之后,其余四尊元丹武圣也沉默了。
甚至于,也露出了一抹驚疑。
畢竟……
他們也沒有收到中原一統的消息。
雖然北戎消息阻塞,但依舊知道中原大戰,齊、魏、韓、越四王大戰永昌帝于青州,關中大漢政權穩固,南方蕭梁、陸孟割據。
天下,顯然是四分的割據。
漢、周、梁、吳,再加上一些七零八碎、不明所以的小政權。
因此,在看到‘天下主’法相現身的那一剎那,這四尊元丹武圣的驚駭程度和北戎可汗簡直一模一樣。
這是什么情況?
中原不是還沒一統嗎?
上個月剛剛過問中原局勢,那時天下還四分五裂,諸侯之間彼此征伐。
怎么一個月的時間,就出現了一個‘天下主’?
我們集體穿越了?
還是說這位‘天下主’法相持有者僅用了一個月,氣吞萬里如虎,直接橫掃六合、席卷八荒了?
還是說有人掌握了不用一統天下,就能凝聚‘天下主’法相的方法?
無論怎么想,都不合理啊!
北戎所有的元丹武圣都有些疑惑不解,甚至抓耳撓腮,全然不復元丹武圣的那種強橫姿態,真是想破腦袋都想不明白到底為什么。
“大汗!”
就在此時,一個通竅四境的薩滿站出身來,對著百思不得其解的幾尊元丹武圣道:“那……那兩位在高天之上鏖戰,引得風雪大降,我北戎本就減產,如今……如今……”
這薩滿還沒有說完,但他的意思,在場眾人全都知道。
法相真君,交手以來引發的天地異象太過于龐大,自然會導致一整個區域的風向變化。
猶如神京之時,那磅礴不停的大雨一般。
如今到了北戎,覆海大圣與大漢皇帝的交手,自然伴隨著北戎最著名的兩條山脈了。
風雪交加之下,自然會讓北戎人再度減產。
后果,不堪設想啊。
“所以呢。”
聽到這薩滿的話語,北戎可汗臉色尤為不悅,抬眸望向了這說話之人,冷聲道:“你是想要讓本汗,去勸他們兩位別打了?”
他如果有這本事,還至于在汗帳里坐著觀戰?
這老東西,莫不是想讓本汗去死?!
一念至此,北戎可汗的臉色更加不善了起來,一副極目虎視,怒不可遏的模樣。
而感知到了這北戎可汗的駭人氣勢,那發言的老薩滿當即臉色發白。
他也意識到,自己似乎說錯話了。
不過好在,北戎可汗的動怒只是一瞬間的,他也很快便明悟過來面前的薩滿并不是真的要害自己,只是一時之間犯蠢了罷了。
自己乃是元丹巔峰武者,法相不出的情況下,確實是數一數二的高手了。
但這樣的高手,在法相真君面前,也是如同玩具一般,沒有任何作用。
對于覆海大圣將戰場選擇在北戎,北戎可汗也是可以理解。
畢竟‘天下主’,可以調動地脈的。
“唉。”
北戎可汗深深地嘆了口氣,繼續道:“罷了,罷了……法相真君交手,誰也擋不住,此乃天災。”
“就苦一苦各部民,罵名本汗來擔吧。”
說罷,北戎可汗便不再言語,而是抬頭望向汗帳之外,那云端之上的身影。
這兩尊法相真君并不是在他們頭頂交戰,但交戰的余波,卻能籠罩整個北戎,讓北戎的每一個部族都能感受到這強悍的激蕩之色。
這等情況,令北戎可汗心馳神往,也使得他神色黯淡。
籌備二百年的法相,如今已有主。
他只能轉型了。
但自己布置日久,現在轉向其他法相,他還有時間去修行另一種法相嗎?
高天之上,龍影相交。
千丈龍影與紫金帝相轟然相撞的剎那,整座燕山山脈為之一顫。
覆海大圣背后法相凝聚成的真龍已然出手,十二只扭曲龍爪撕開天幕,幽藍冥火化作滔天巨浪傾瀉而下!
那并非尋常火焰,而是熔煉了北海極寒與龍族怨念的‘玄冥龍息’,所過之處連空間都被凍結成猙獰的冰晶荊棘。
覆海大圣,如今已經無拘無束、自由自在了起來。
他就想極致升華,燃燒一次!
戰個痛快!
“鄭均!”
覆海大圣的龍吟震碎百里風雪,他張狂笑道:“且看你這新的天下之主,能借來幾分地脈之力!”
多番大戰,他已經確定了鄭均并非周朝的神武皇帝。
對于這種沒有一統天下便凝聚法相的行為,覆海大圣已經釋然了。
絕對是外域道主,只不過不知道這尊道主到底有什么手段,竟然能夠越過地脈,凝聚出這‘天下主’法相。
而面對鋪天蓋地的極寒龍息,鄭均背后的‘天下主’法相卻只是輕抬鎮國劍。
劍鋒未動,九鼎虛影已自虛空浮現。
鄭均神色淡然,眸若寒星,身為凝聚了‘天下主’法相的帝王,面對鋪天蓋地的龍息寒潮,他負手而立,紫金袞袍在罡風中獵獵作響,張口時聲如天憲:“區區寒潮,也配撼朕?”
“朕為天子,當鎮壓世間一切敵!”
一語言畢,紫薇帝氣悍然爆發,凍結的虛空突然扭曲,本該淹沒皇道法相的玄冥龍息竟詭異地分流。
這玄冥龍息半數被法相面前的九鼎所吞噬,余者竟調轉方向,朝著覆海大圣噴涌而去!
天下主法相,便是如此霸道!
畢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覆海大圣龍瞳驟縮,千丈龍軀猛然盤卷成陣,十二只龍爪交錯結印,在身前凝出一面銘刻古老龍紋的冰晶巨盾。
“轟!”
被反彈的玄冥龍息與冰盾相撞,炸開漫天幽藍冰屑。
覆海大圣的鱗片縫隙間滲出黑血,卻狂笑著震碎冰盾,龍尾橫掃間撕開一道橫貫天際的空間裂縫:“好一個‘天下主’!好一個‘漢皇帝’!清虛、南山應該是滿意了,不過我有疑問,不知閣下乃是何方道主,又緣何要投生于此界?”
風雪驟然靜止。
覆海大圣的千丈法相依舊維持,而其本人則是化作一名身披玄黑龍袍的英武男子。
他踏在空間裂縫邊緣,額間一道金色豎痕緩緩裂開,露出其中跳動的血色龍珠,張口道:“本座縱橫七海時,曾窺見過天外天,對于閣下的手段卻是無知至極,不知閣下究竟來自‘羅天’還是‘玄黃’?!”
鄭均的紫金帝氣微微一頓。
什么羅天、玄黃的?
聽不懂啊。
不過雖然鄭均不知道這什么羅天、玄黃是什么,但他也不傻,自然能夠聽出來,這‘羅天’、‘玄黃’應該是天外天的其他世界。
沒錯,其他世界。
在神京時,鄭均也一直聽這覆海大圣說什么‘轉世道主’,鄭均也隱隱覺察到了一些不對的地方。
看來自己到了法相之后,也還不是立于無窮無盡之地,仍有進步的空間。
比如他們說的那個‘道主’。
似乎,就是法相更高的境界。
不過,如今鄭均還是要思考一下,該如何回答覆海大圣這個問題。
鄭均還是比較想要從覆海大圣那里知道更多情報。
畢竟……
從某種角度來說,自己確實是天外天來客,并非當世之人。
所以,對于天外天的景象,鄭均還是十分好奇的。
若是覆海大圣能夠解答一二,鄭均倒是不介意饒他一命。
畢竟,一尊破損的法相,對于鄭均而言也是翻不出什么浪的。
更何況,這位覆海大圣已經交代了前因后果。
是清虛、南山二人,讓他來試探的。
至于這清虛、南山二人是誰……鄭均也自然是能夠猜測出來。
清虛萬法上人、南山神農尊者!
“玄黃、羅天,是何意?”
收回念頭,鄭均緩緩張口,給了覆海大圣一個在他預料之外的答案。
而聽到了鄭均給出的答案之后,覆海大圣很顯然的愣了片刻,有些感到不可思議。
他不是域外道主轉生?
這玄黃、羅天二界,乃是距離本界最近的兩個世界,若是有域外道主轉生,也是大概率來自于此二界。
但覆海大圣沒有想到的是,鄭均并非來自這兩處域外界,這倒是讓覆海大圣感到有些許詫異了。
不過,這也并不能證明鄭均不是域外道主轉生。
畢竟天外天磅礴無比,只是覆海大圣見識少,只知道還有羅天、玄黃兩處天外天的域外界罷了,萬一鄭均這尊道主,是來自他不認得的其他域外界呢?
見此情況,覆海大圣長嘯一聲,那與神武皇帝高度相似的面容之中,露出了一抹笑意:“想知道,那便先勝了朕吧!”
說罷,覆海大圣再度出手!
長嘯未落,北戎東部的海域突然劇烈翻涌,漆黑的海水如沸騰般炸起千丈巨浪!
更遠處的北海深處傳來沉悶轟鳴,仿佛整片汪洋都被無形大手掀起,滔天重水化作遮天蔽日的幽藍幕布,朝著戰場奔涌而來。
“鄭均!”
覆海大圣背后法相額間龍珠血芒暴漲,十二只龍爪同時插入虛空,張口道:“今日便讓你見識真正的‘瀚海無量’!”
北海重水與東北海域的怒濤竟在空中交織成數萬道水龍卷,每道龍卷中都浮現出猙獰龍影。
這些龍影咆哮著撲向鄭均,所過之處連光線都被扭曲吞噬!
鄭均背后的‘天下主’法相突然震顫,九鼎虛影竟被重水壓得黯淡三分。
“朕說過,朕為天子,當鎮壓世間一切敵!”
眉頭微皺之后,鄭均不由冷笑一聲,右手猛然下按。
霎時間,中土九州地脈齊鳴!
神京、直隸、關中、嵐州、博州……九道璀璨光柱沖天而起,在云層之上匯聚成一條橫貫天地的紫金巨龍。
這巨龍鱗爪分明,每一片鱗甲都刻著州郡輿圖,龍角更是由密密麻麻的城池虛影堆迭而成!
“昂——!”
紫金巨龍與北海重水轟然相撞,爆發的沖擊波將方圓千里的云層撕得粉碎。
北戎境內的雪山成片崩塌,凍土裂開深不見底的溝壑,那些跪地祈禱的牧民們驚恐地看見,頭頂的天穹竟短暫出現了星空倒懸的奇觀!
覆海大圣的龍袍被氣浪撕成碎片,露出布滿骨刺的真身。
而覆海大圣并無任何的躲閃,而是向前踏出一步,東海、北海之水竟然在天穹之上倒懸,浩瀚無垠!
而就在此時,覆海大圣伸出手掌,虛空一點,一瞬間,在被這東海、北海包裹的星穹之中,竟然被撕裂了一道縫隙,另一邊,便是虛空。
做完之后,覆海大圣呼出一口氣來,對著鄭均道:“漢帝,方才與爾交戰,臨時打出一條穩定縫隙,跨過此縫隙,便能入這天外天中。”
鄭均聞言,抬眸望向那縫隙。
縫隙的另一邊,充滿了一股強悍的狂暴氣浪。
鄭均估算了一番,若是通竅以下的武者進入其中,瞬息便會化為血水。
而通竅武者,堅持幾炷香的時間便會身死。
元丹武圣,倒是能有半日之久,但仍舊逃不出死亡一途。
唯有靠著法相抵御這氣浪,方能在這裂縫之中自由行走。
“這就是天外天?”
鄭均不免有些詫異,作為新晉法相,鄭均確實對這些法相之間才懂得的東西了解太少了。
覆海大圣點了點頭,接著便翻手虛按,關閉了這道縫隙,接著便沉聲道:“天外天內,有不少強大生靈游蕩其中,不亞于法相實力,若是被其找到缺口鉆入其中,我們的世界就又多了個分食的家伙。”
“若長久開啟,被那域外的道主所發現,整個天地,怕是都要淪為對方的養料,因此這縫隙不得輕易開啟,朕也只是時常透過縫隙,偷偷觀望天外天罷了。”
覆海大圣張口說著。
雖然他與鄭均乃是對手,但不妨礙交流心得。
當年神武皇帝差點給覆海大圣打死,后來討論‘天下主’突破道主心得的時候,二人仍舊能夠坐下來推心置腹。
如今同樣如此。
雖然待會兒還要打,但不影響這個時候結善緣。
畢竟有子嗣后人在世,無論如何還是割舍不下的。
沒有成為道主,掌控此方天地大道,又怎能做到無情?
而鄭均聞言,微微頷首。
看來法相之后的路子,也是蠻復雜、也更危險啊。
鄭均呼出一口氣后,抬頭看向覆海大圣,接著便道:“覆海大圣,不差。”
“不過你應了清虛萬法上人、南山神農尊者的命劫來殺朕,朕也自是不會留手。”
鄭均道:“就讓朕來斬你,斬殺你后,北海龍族朕會酌情赦免。”
聽到鄭均的話語,覆海大圣也是深吸一口氣,不由輕笑一聲:“鹿死誰手尚未可知,朕縱橫四海,也非浪得虛名!”
一語言畢,漫天洪水如若天傾!(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