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宣立在神女祠之下，衣衫隨風飄動，他眸光深邃，遠眺遠方山色，陷入思忖。
山鬼娘娘對他做了一件錯事？
會是什么呢？
姜皇帝身姿雄偉，肩膀寬闊，眼眸平靜的望著陳宣，像是在觀察陳宣的反應。
然而，陳宣雖然腦海中思緒紛飛，但神色卻不動如山，一絲不變。
事實上，陳宣關于山鬼娘娘的記憶，少的可憐，唯一一次近距離接觸，還是在那座幽冷古老，規制極高的地宮之中，做了些大逆不道之事，但沒說上一句話。
后來，陳宣從桃花源秘境中，帶出上陽遺物之時。
山鬼娘娘曾當他的心自語，她說，看不清陳宣的能力來自何方，因此產生濃重的疑惑。
“小青天的南冕、小陰間的牛頭馬面、甚至是青丘的白草真君，似乎都堅定不移認為，我是心齋。”陳宣心道。
然而。
山鬼娘娘，她這位天生神靈，從前曾接觸過一位真正的心齋，并同一些天生神靈將其弄死了……世上比她更了解心齋的人，恐怕沒幾個了。
“山鬼娘娘，并不認為我是心齋。”陳宣心道。
山鬼看中陳宣的原因……老烏龜曾提示，是因為陳宣悟性出眾，資質不凡，有被大人物利用一次的資格。
可山鬼給陳宣的東西，實在太多，超過了任何人的想象。
“真君大人，還請直言。”陳宣對姜皇帝請教道。
“山鬼娘娘并未多說其他話。”姜皇帝搖頭，頓了一下，繼續道：“但我看的出來，她對你心有愧疚……”
山鬼娘娘不好殺生，性格溫柔。
但終究，她是一位天生神靈……與心齋有仇。
陳宣心中嘆息，山鬼娘娘一向對他青睞有加，莫名好的過分了。
他曾認為，是因為自己有大道前途，將來會幫到山鬼娘娘，最壞的可能性，是成為其口中食物……不曾料到，山鬼娘娘是對他做了錯事，因此進行補償。
但還能怎么辦呢？
陳宣心想……原諒她一次罷。
娘娘肯定不是故意犯錯的，只要她不再犯，將來就不給她厲害瞧了……一種荒誕的想法。
“山鬼娘娘費了不少氣力，教訓過《山海經·姑瑤》，這件恨了心齋一整個仙鬼時代的山海遺物，暫時屬于你了。”
姜皇帝快速說著一些事情，嚴肅告誡道：“但白草真君不可信，她若拿《山海經·青丘》與你交換，不要答應她。”
他意志保持清醒的時間不多了，正對陳宣交待一些后事，宛如遺言。
“好。“陳宣點頭。
第一位心齋打碎《山海經》，這件事關山海時代存亡，天地間最有靈性的器物碎片，豈會不恨？
必定對陳宣恨屋及烏。
但因山鬼娘娘，而不敢恨罷了！
正如陳宣先前猜測，山鬼娘娘知道他會進入姑瑤山，這頁山海經殘頁，就是留給陳宣來取的！
即便不是今日，也會在將來的某一天……只要陳宣知悉心齋之事，且知道姑瑤山中有《山海經殘頁》，他為了變強，一定會選擇進入姑瑤山。
“山鬼娘娘神隱閉關，需要多長時間？”陳宣問道。
這是他最關心的事情之一。
“難如登天！”
姜皇帝這樣說道，他繼續道：“南域最近六七千年間，人族、妖類、鬼神等所有練炁者中，最接近成仙之人，是太玄前輩。”
姜皇帝頓了一下，神情惆悵，嘆息道：
“事實上，即便妖類不阻攔，太玄真君成仙的機會，依舊渺茫到不切實際。”、
真君大物，是現世的主宰。
而列仙，則屬于古史，每一位列仙，都是極盡輝煌的傳說，自山海時代到仙鬼時代，這種人物都有數……仙鬼世界，天下諸界，萬年難出一位。
只有在那些風起云涌的璀璨大時代中，才會有列仙人物出世。
很多仙炁枯竭，道法蕭索的時代，世間沒有列仙。
陳宣聞言一怔。
“從今日起，山鬼娘娘閉死關，沒法庇護你了，她的名聲，漸漸不會管用了。”
姜皇帝神情帶笑，繼續道：“小家伙，是你走的太快了，很多真君年輕時，都不如你。”
兩年多前。
姜皇帝心中略感慨，他第一次見陳宣，其不過初入道藏，但如今便早早成就鼎爐，這種天縱之資，能冠絕一州了……、
這是一件很令人震驚之事，但真正令姜皇帝感慨的是，陳宣五行合一的鼎爐神體底子太穩了。
這不是簡單的鼎爐，光是連練成五種真經，就意味著要多花五倍時間，再加上真經沖突、道藏不相容、上陽秘要等等其他因素，難度要大上幾十倍了。
姜皇帝感慨，就算是自己重走年輕時的鼎爐路，也很難做到陳宣這種優異地步，幾近將道藏破境走到了一種極致。
因此。
姜皇帝看著陳宣的欣賞目光，不是無來由的，楚國人族有一位如此優秀的年輕后輩，他豈能不喜不自勝？
陳宣沉默，老怪物確實沒說假話……取走《山海經·姑瑤》后，山鬼娘娘無法繼續庇護他，因為，她要全神貫注，閉仙關了。
太玄真君那種人物，精心籌備，舉一教之力，耗盡南域底蘊，最終都失敗了。
山鬼娘娘，一個孤家寡人，又如何能分心外事呢？
千百年時光輪轉，山鬼興許會再次出世。
但更可能，世上從此無她音訊，寂靜死在上陽洞天中，香消玉殞。
“小家伙，山鬼娘娘決定將你托付在青囊門下，是經過仔細思慮的。”姜皇帝笑道：“你大可跟隨太玄前輩，前往云夢州闖蕩，那片群星璀璨的廣闊大地，會是你的福地。”
陳宣愣了一下，太玄真君張天師，有點不靠譜啊。
旋即，他便準備將太玄真君疑似成仙之事，暗中對姜皇帝說出。
但陳宣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白狐兒神，白草真君離去時，沒有處理，仿佛在真君大物眼中，一位神游的生死，算不得多么嚴重之事。
“嘻……”白狐兒神靦腆一笑，唇紅齒白，對陳宣露出一個柔弱的嬌艷笑容。但事實上，她汗毛倒豎，心中升起不妙的預感。
可她看見姜皇帝就在一旁，絲毫不敢放肆，慫的很徹底，只能認命。
“……”陳宣準備拿人皇幡，暫時封住白狐兒神的神魂軀。
但就在這時。
姜皇帝卻轉過頭，遠望風景秀美的姑瑤山大地，眼神微微黯淡，旋即，他聲音洪亮道：
“山河壯闊，如此多嬌，豈不叫人留戀……”
姜皇帝拍了下陳宣的肩膀，大笑道：“倘若這些都屬于人族，就更好了。小家伙，奮力前行，方不負此生啊，列仙出世的璀璨大時代，即將到來了！”
話落，偉岸身影，就此消失的一干二凈。
陳宣耳邊仍舊回蕩著皇帝的勉勵之聲，但姜皇帝已從姑瑤山中湮滅，所有痕跡都不見了。
“圣子殿下，在同誰說話？姜皇帝的鬼魂？還是青丘的真君大物？”遠處，一眾觀望的南荒大鬼怪，全都膽戰心驚，不敢靠近。
天空中的連綿火霞，緩緩平靜，但外界的意象仍在繼續。
縱橫數十萬里的浩大意象，天地感傷，遮天蔽日，最少要持續九日時間。
楚國王城中，一只老邁的古獸鸓鳥，發出痛徹心靈的悲鳴之聲，渾濁雙目淌下兩行血淚。
“嘯！”
楚國第二任皇帝，這是一位年約五旬的中年人，低級鼎爐層次，他站在大殿門口，淚流滿面，身軀的氣力猶如被抽光了一般，緩緩拜倒，匍匐在深黑色地磚之上。
“老祖宗，隕落了……”
巍峨的朱色宮墻之外，九公主姜清凰剛從前線戰場返回，此刻抬起臉龐，一抹晶瑩的淚珠，劃過眼角，旋即，她蒼白的面龐上，浮現一抹更加堅毅的神色。
姜皇帝隕落，楚國的局勢更加險峻，國破山河滅的時刻，將要到來。
“與國同存，誓死不退。”姜清凰轉身，不進皇城了，她要立刻返回可能出意外的前線，老死或者戰死邊疆。
“……”一道帝王凰袍的身影屹立天幕，眼含贊賞，盯著少女離去背影，微微頷首……一道明亮的赤紅之光，劃過天際，追上少女。
不久之后。
天下縞素。
舉國同悲。
姑瑤山入口之外。
小龍宮的敖真君，發出的質問之聲，回蕩天穹，天雷滾滾，沖破一切意象。
“狐貍，發生何事？”
“探清虛實，太玄成仙失敗，茍延殘喘，活不過幾年了。”
白草真君的妖嬈嗓音響動，輕語道：“青囊道場，沒有氣候了……姜族的燭照真君出面調停，我思前想后，不能逼迫太甚，給姜族這個面子罷。”
太玄隕落之事中，妖類得到的好處太多了，倘若一意趕盡殺絕，并不值當，會引起很多人族大勢力憤慨，觸底反擊了。
白草真君頓了一下，無奈道：“況且，姑瑤山終究是山鬼娘娘的地盤，她是天生神靈，一旦記仇，千萬年不會遺忘的。”
太玄真君既然失去威脅，便是路邊野狗，腳下螻蟻，殺與不殺都不算最重要了。
畢竟，成仙不是一蹴而就之事，太玄真君一旦有異動，他們有足夠的時間進行反應。
敖龍君沉默不語，過了片刻，沉聲道：
“太玄……天縱之才，萬年罕見。如今死而不僵，仍需要小心防備，姜燭照的話不能完全相信。”
他告誡青丘不要玩火自焚。
“這是自然。”
白草真君微笑道：“二十年，不，十年后，若是太玄依舊不魂散……我親手送他上路。”
青丘愿意寬容一分的前提，是燭照真君出面調停，斷言太玄活不了幾年。
真君無戲言。
同樣，幾乎所有的真君，都不屑說謊與耍弄奸計。
白草真君這只九尾天狐，心中頗為欣賞燭照真君這種人族強硬派真君的胸懷與豪情。
但是，若姜燭照小家子氣，不識抬舉，行蠅營狗茍之事。
白草真君并不會因此感到憤怒，只會深感遺憾與失望，人族又少了一位真英雄，僅此而已……
“那個突然冒出來的心齋，是何情況？”
敖龍君忽然問起陳宣，問道：“心齋第幾次出世了？”
小龍宮雖同樣是上古傳承下來的妖類大勢力，但與心齋的淵源，并不如小青天、山鬼娘娘深，因此詢問探聽天下秘聞的青丘。
“約莫，第九世了吧。”白草真君故作沉思道，她心中同樣好奇，心癢難耐。
但真君有傲骨，輕易不會去搶其他真君口中的點心……除非陳宣，主動來求她。
“九世？”
敖龍君的聲音出現一絲波動，旋即，嗤笑道：“傳說山海時代的第一任心齋，是列仙啊……如今第九世，不是巧合罷。”
白草真君微笑不語，不接這個話題，轉而道：“不久之后，云夢州將重開青囊道場，傳承會對妖族開放……青丘會派狐屬，去學習這條傳承的精華，化為己用。”
“人族主動讓出利益，一場再次瓜分青囊的盛事……嗯？誰？”
兩位真君大物的交談之聲，戛然而至，突然在云霧中隱去。
姑瑤山中，陳宣立身在神女祠前的石柱牌坊之下，他遠眺山林。
蒼郁林海中，花琉璃滿山遍野的追趕老怪物。
“別追了！老朽心灰意冷，真做不成大事啊！”老怪物不知從何處尋到一具破舊木棺材，裝起太玄真君遺體，他正背著一具棺材，一邊逃跑，一邊大叫道：
”花玄女殿下，你去找陳宣，那小子有本事，你去逼他啊！”
但老怪物太虛弱了，并且，張洞玄這位神游也在追擊，老怪物很快被花琉璃趁機抓住，用銅錢紅線五花大綁成一個粽子。
“你便是太玄真君，不是也是！”花琉璃呵斥，腳踩裝瘋賣傻的老怪物，將繩索綁的牢不可破。
老怪物腦子里隱藏著青囊道場傳承，且又背著價值連城的真君遺體，豈會輕易放過！
“好！老朽承認是太玄真君，現在封陳宣是青囊道子，封你為正牌的青囊玄女，你們今晚就結道侶入洞房！老朽繼續封天真懦弱的張洞玄，為護山神獸。然后，你們三個立刻去云夢州，重開青囊道場，鞠躬盡瘁吧！”
老怪物趴在地上，扭頭叫喊，當即頒布一道道昏庸至極的法令。
“哼！”花琉璃慍怒，說什么她性格太軟，撐不起青囊道場，她看這兩個青囊道場昔年的大人物，品性還比不上她呢！
“兩界主，請對我師尊尊重些罷，他已經瘋掉了。”張洞玄不忍直視這幅場景，偷偷垂淚，抬起破舊的袖口擦拭幾下。
他對眼前的一切，沒有絲毫辦法，只能被動接受。
張洞玄晉升的登神之地，千年前就被摧毀，一身神力去了八九。又歷經千年歲月摧殘，竟不是陳宣、花琉璃這種強橫鼎爐的對手了。
“師尊是近仙真君，似乎讓陳宣痛毆過兩次，我一個神游，讓陳宣痛毆過一次……但我一個童子，不能打破師尊的記錄。”張洞玄只能這樣安慰自身的袖手旁觀。
山中雞飛狗跳，熱鬧無比。
一副真正的“虎”落平陽被“犬”欺的荒誕情景。
遠處，一群時刻暗中偷聽的青丘狐屬，都驚掉了下巴……這個青囊道場，真是破落衰敗的不成樣子了。
“殿下，白家真君大人，好像離去了。”胡青在一旁低聲道。
“放心罷，我父真君與她相熟，白家真君必然對我等有妥善安排。”趙神狐胸有成竹，安慰一眾狐屬，旋即，淡淡笑道：“南荒并非龍潭虎穴，而是水淺王八多，不值一提。”
陳宣袖中通訊符篆震動，花琉璃的心聲傳過來，詢問他如何處理老張和小張。
他剛要回答，山路石階上，山君小土狗的身影，在此刻追趕上來：“汪！”
山君先前在地下暗河中，遭遇張洞玄之前布下的風水秘術，一步踏錯，直接偏移到上千里之外。
“發生何事？”山君詢問陳宣，他雖不清楚陳宣的心齋，究竟為何物，但它能推斷出，陳宣與姜皇帝進行過一場交談。
“山鬼娘娘近況如何？”山君小土狗略顯急切的追問道，仿佛真的成為一條人養的小狗了。
“娘娘擊敗其余四位真君，如今閉仙關了。”陳宣沒有隱瞞，坦然回答道。
山君聞言臉色一變，旋即，幽幽一嘆道：“吾這一生，若不成神游續命，恐怕沒有機會見到娘娘了。”
成仙艱險，動輒千百年時光。
但此刻，山君堅定念頭，一旦出山解決所有事情后，他要斬斷一切，嘗試閉關登神了。
登神同樣艱險，九死一生。
”山君大人，你上一次見山鬼娘娘是何時，她在何處，說了什么？“陳宣忽然間，隨口問道。
”上一次？“
山君沉思回答：“五年多前的事了，我曾在南荒外的荒地中見過娘娘一面，當時……她在小河村外打量你，你病的不輕，幾近死去。后來你的病突然好了，興許是山鬼娘娘出手治療。”
他一直堅定支持陳宣，便是因為這個原因，他認為山鬼娘娘，早就看中陳宣了。
小河村。
便是陳宣五年半前，蘇醒之地。
陳宣張了下口，繼而，一絲毛骨悚然的寒意，籠罩心頭，他突然明白姜皇帝所言，山鬼曾對他做錯了一件事的含意了。
那個時候。
“殺死了心齋……”
陳宣心想，那個時候，那個場景，山鬼娘娘，她看見了。
他真的是一個惡人。
山鬼娘娘，同樣也是。
這個世上，沒有比她更壞的女人了。
陳宣臉上，漸漸露出一絲恍然的笑意，旋即，他看向山君小土狗，輕聲道：
“山君大人，我們抓緊時間清掃姑瑤山，然后，該走出姑瑤山了……接下來，南荒只應該有一個聲音。”
“對付金烏神？”山君有些愕然。
“可以么？”陳宣笑問道。
這一天，三位真君大物隕落，搖光州的現世，再無真君。
這一天，舊時代落幕，波瀾壯闊的新時代，掀開了一頁。
于此同時，姑瑤山外的天幕中。
有一襲滴血的灰色衣裳鼓脹起來，內里空蕩蕩，在燭龍大日旁的云層中飄蕩，正隔著無盡長空眺望搖光州，他的身邊，還有其他染血的生靈。
“青丘和小龍宮的兩位真君呢？下凡，探一下姑瑤山深淺？”灰色衣裳開口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