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城南門。
祠梟之禮已近尾聲。
一道清朗中正之聲,忽而響起:
“臣祎參見陛下!”眾文武循聲望去,但見侍中領行府長史費祎,不知何時已悄然抵至,此刻正于留府長史身側朝天子躬身行禮。
劉禪聞聲轉頭,順手便從身旁內侍手中取過一碗梟羹,幾步上前遞了上去:“侍中來得正好,且與朕共飲此羹!”
費祎毫不遲疑,快步上前,雙手恭敬地接過陶碗,朗聲道:“臣謝陛下賜羹!愿飲此惡羹,滌蕩奸邪,佑我大漢國運昌隆!”言罷,抬袖仰頭將梟羹飲盡。
與此同時,宮城東側,由張皇后親自主持,面向全城士庶百姓的分羹之禮也在進行。
相較于天子百官分羹之禮的莊嚴肅殺,此處氣氛頗有些熱烈,甚至可以說有些節慶氣象。
數口大鼎架設在棚下,宮內侍從與北軍禁軍負責維持秩序,長長的隊伍自宮門一直蜿蜒到街巷深處。
成都百姓,無論男女老少,無論衣麻戴葛的黔首平民,抑或身披綺繡的豪富大家,俱持碗以盼。
張皇后今日依舊鳳冠霞帔,溫婉大方,從容有國母氣象,每每將梟羹遞給排至近前的百姓,便換來受賜者受寵若驚的叩謝與祝福。
“愿陛下萬壽無疆!”
“愿皇后鳳體安康!”
“陛下神武!皇后仁德!惟愿陛下、皇后早誕龍子,增廣皇嗣,光大漢祚!”
祝福聲此起彼伏,真摯熱切。
對于迷信,或者說篤信神鬼天命的尋常百姓而言,在這惡月惡日能得到母儀天下的皇后親賜梟羹,毫無疑問是真能避災祛邪的。
而人群中,不少衣著光鮮、意氣風發的豪富少年,爭欲擠到皇后施羹隊伍前,一個個興奮地交頭接耳,不少人甚至已通過豪擲千銅的手段收買到了前排的位置。
一名身被錦緞華服、腰懸羊脂美玉的劉姓少年,畢恭畢敬地自皇后手中接過陶碗,卻是不飲,而是按住激動端碗直奔一間名義上歸屬麋氏,實際上乃是皇商的茶樓。
登至二樓,環顧周遭人群,最后高高舉起碗中羹,朝著平日與自己比拼誰更有錢,誰吃穿用度好,誰關系更硬的豪富少年豪氣干云道:
“今日在場所有酒水、茶水,俱由我劉承做東!敬天子!敬皇后!敬我巍巍大漢!”
隨著他的呼喊,茶樓內外頓時爆出陣陣歡呼和應和。
“敬天子!”
“敬皇后!”
“敬大漢!”
“飲勝!”在座少年紛紛從桌上舉起酒杯茶盞,豪飲而下,氣氛熱烈非常。
宮城南門。
祠梟之禮已徹底結束。
百官在謁者唱引下緩緩退去。
劉禪并未立即起駕回宮,而是與費祎并肩,緩步走向城樓一側相對僻靜之處。
趙廣率龍驤郎散開,在天子不遠處形成一道警戒線。
城樓之上,劉禪目光從市井喧囂中收回,與費祎四目相對,頗有些期待地問:“費侍中,長安之行,成果如何?”
費祎臉上喜色難以抑制:
“陛下,大喜!
“關中百姓反應之積極,情緒之熱烈,著實出乎臣等預料!便是丞相都驚訝連連,至臣南歸之時,已募得糧六十余萬!”
劉禪聞言一喜,心中關于國債的最后一絲忐忑終于蕩然無存:“關中地廣人稀,屢遭禍亂,竟也能募得糧草六十余萬石?費侍中,且與朕細細道來!”
在劉禪依靠種種國策從各地遷民之前,關中在編人口不到十萬,劉禪與丞相之前估計,關中百姓大概會有二十余萬,至少一半都隱匿在了豪強大家莊園之中。
而如今看來,恐怕二十萬遠遠打不住,不然這么多糧食從何處來?三十萬百姓恐怕是有的。
蜀中如今在籍人口一百五十萬,豪強隱匿戶口,大概也在一半之數。
日漸偏西,費祎將一個多月以來長安與國債相關的種種事宜,與劉禪細細匯來,最后感慨道:
“陛下,這六十余萬石糧,乃就地募集于關中。
“若這六十萬石糧,自蜀中、漢中經褒斜道艱難轉運,其間人力、物力損耗,加之民夫征發所誤農時,恐需蜀中、漢中產糧二三百萬,方能抵此數目!
“陛下此策當真妙哉!”
劉禪聞此微微頷首。
這正是他之所以欲推行國債,并許諾國家承擔運糧損耗,付以什一之利的重要考量了。
關中便是只募得糧草十萬,于蜀中、漢中而言,便是減少了四五十萬石的壓力。
利用關中及周邊諸郡縣存糧,緩解蜀地運輸壓力,同時將關中百姓的利益與大漢相捆綁,一舉數得。
他接著問:“民間反響如何?尤其府兵與尋常百姓。”
費祎答道:
“亦超出臣等預期。
“由鷹揚、折沖府兵,及長安周遭百姓自發集資募購的國債,達七八萬石之多。
“其中,折沖外府府兵認購尤為積極,約占其中六成。”
費祎解釋道:“這些外府府兵,家資本就相對豐厚,數人、十數人,乃至數十人合伙認購一份千石債券,并非難事。”
劉禪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這些折沖府府兵雖然有許多是幾戶供養一人,但他們能湊出戰馬、鎧甲、戈矛、弓弩、資糧,本就頗有家資,幾人幾十人認購一份國債,確實不是什么問題。
“債券管理諸事,可還順暢?權屬、登記、兌現,千頭萬緒,莫要生出混亂與糾紛。”
費祎肯定答道:
“陛下且放寬心,目前來看,管理尚算便利。
“丞相已命李福、胡濟兼國債曹掾,專司此事。
“所有認購,皆登記造冊,明確戶主、糧數、債券編號,憑證亦只一份,由認購者保管。
“前期權屬厘清,檔案明晰,后續管理便有章可循。
“管理一國政務尚且有序,區區數百份債券,又兼制度嚴謹,吏員得力,不難管理。”
劉禪頷首,旋即問到另外一事:
“臨晉蝗情如何?
“丞相之法,可奏效否?”
今歲夏收順利與否,決定著關中十幾萬軍民能否自給自足,能否不再依賴蜀中轉運,關鍵至極。
提到此事,費祎神情更是振奮:
“陛下,此次蝗蝝主要集中于臨晉周邊。
“左馮翊郭攸之、臨晉令陳祗,依丞相治蝗三策,全力組織百姓撲蝗。
“陛下去歲所設農莊,于此際顯出奇效,百姓聚居,號令統一,易于組織,群策群力之下,區區一月共計捕得蝗蝝…八千余石!數量之巨,觸目驚心!”
“八千余石?”劉禪怔了怔。
石是容量單位,一時卻不知到底是多少斤了。
但八千石糧食是多大一堆他可心里有數。
八千石蝗一旦長了翅膀飛起來,那絕對是遮天蔽日,影響的絕不可能只是左馮翊。
費祎頷首,提到過程中的波折:
“捕蝗旬日之后,眼見蝗蟲似無窮盡,部分百姓難免心生懈怠,擔憂徒勞無功。
“加之田間麥苗亦需照料,不少百姓便欲回頭去做除蟲、除草、溉田諸般農事。
“為持續激勵,奉宗不得不臨時將賞格提高,自一斗蝗換一升米,提升至一斗蝗換四升糧。重賞之下,百姓積極性復又高漲,終再度將精力放回捕蝗之上。”
劉禪點頭:“奉宗(陳祗)去年于臨晉所為朕已悉知,想不到才一年而已,他竟當真能任大事了。”
費祎笑著繼續道:“伯約半月之內,籌得雞鴨萬余,悉數投于臨晉蝗區。
“雞鴨啄食蝗蝝,其效顯著。
“雖偶有莊戶偷盜雞鴨之事,但很快便被農莊耆老、莊戶及典農官嚴令遏止,再犯懲之。
“至于莊外百姓偷盜雞鴨,竟有農莊莊戶自發前往討要,大打出手者有之,于是此類惡事迅速減少,未能形成氣候。
“臣離開長安之時,雖已有少量蝗蝝蛻翅成蟲,但終究未能形成遮天蔽日之勢。
“零星的成蝗,在夜里被百姓沿用火光誘捕、密網捕撈之法捕獲,依臣觀之,今歲關中蝗禍,極有可能已遏于未發!
“時維五月,關中一些早熟之地已開始麥收,再有一兩旬,便是全面收割之時。
“若能順利收獲,則今歲關中無憂矣!
“自古以來,多有人言,蝗乃神蟲,上天因人間無德而降下天罰,不能捕殺,否則有傷天和。
“倘我大漢今歲滅蝗當真成功,即可成萬世之法,活民何止億萬?!其利在當代,功在千秋,真如陛下所言,為生民立命也!”
劉禪由衷而喜,連道三個好字:
“利在當代,功在千秋,為生民立命者丞相也!
“國債之事,費侍中已駕輕就熟了,接下來成都國債之事,便由費侍中操辦吧。”
與費祎分別,劉禪回宮,又攜張皇后親自捧一碗尚溫的梟羹,往長樂宮獻吳太后。
吳太后于殿中接見帝后二人。
看著眼前英姿勃發的天子,又看向一旁已顯孕態的皇后,眸中滿是欣慰與慈愛。
接過梟羹,對二人溫言道:
“陛下、皇后今日親行祠梟之禮,祛邪扶正,用意甚善,望此舉上達天聽,佑我大漢早日蕩平吳魏,成就一統大業。”
隨后,她目光柔和,落在張皇后隱藏在宮裝之下,不顯山不露水的小腹上,笑容愈發慈祥:
“社稷有后,國之幸事,亦天家之福也。皇后身負重任,定要好生將息,勿要勞神。”
皇后恭敬地斂衽應下:“臣妾謹記母后教誨。”
離開長樂宮。
劉禪心念一動,又命內侍另備一份梟羹,與皇后一同輕車簡從,前往丞相府邸。
丞相夫人原已往錦官去了,聞聽天子皇后親至,急忙帶著三歲的幼子諸葛瞻回府。
“陛下、皇后親臨寒舍,臣婦惶恐。”黃氏欲行大禮,被劉禪上前一步攔住。
“夫人不必多禮。”劉禪語氣溫和,“相父遠在長安,為國操勞,夙興夜寐,功在社稷。夫人亦往來錦官匠部,操勞國事,夫婦如此,實天下楷模,朕與皇后常感懷之。”
頓了頓,劉禪又道:
“細細算來,相父與夫人天各一方已有兩年,朕心有愧。”
夫人溫婉地笑笑,剛想說什么,皇后便笑著遞上梟羹,她恭敬地自皇后手中將梟羹接過,道:“陛下實在言重,臣婦代夫君叩謝陛下、皇后天恩厚澤!”
這時,一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從母親身后探出頭來,一點也不怕生地看著劉禪和皇后。
小家伙跑起來已經很穩,一雙大眼睛烏溜溜炯炯有神,眉宇間隱隱有幾分丞相痕跡。
大概是愛屋及烏,劉禪看著喜歡,蹲下身朝他招手,笑道:“瞻兒,來,到大兄這里來。”
諸葛瞻扭頭看了看母親,見母親微笑著點頭鼓勵,便邁開小短腿,噔噔噔跑到了劉禪面前。
劉禪一把將他抱起來,笑問:
“瞻兒,聽聞你開蒙念書,大兄還專門給你寫了一篇開蒙文字,可能念些給大兄聽聽?”
諸葛瞻在劉禪懷里調整了個舒服的姿勢,似是覺得這個大兄親切,用力點點小腦袋,用稚嫩的聲音背誦起來: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寒來暑往,秋收冬藏。
“閏余成歲,律呂調陽。
“云騰致雨,露結為霜。
“金生麗水,玉出昆岡。
“劍號巨闕,珠稱夜光。
“果珍李柰,菜重芥姜。
這百字文攏共不過二十余句,小家伙一口氣背了十多句,雖個別字音尚帶奶氣,略有含糊,但韻律節奏已把握得極好,顯是下過功夫。
劉禪不由得開懷大笑,掂了掂懷中的小家伙,對夫人由衷贊道:“瞻兒聰慧敏捷,他日必為國家棟梁!將來輔佐太子的重任便交給他了!”
夫人連道不敢。
張皇后在一旁掩口輕笑。
太中大夫李嚴府邸。
其人如今雖保得名爵,但誰都曉得,不過是陛下顧念托孤之誼給了個閑散之職。
李嚴默默將自己分得的那碗梟羹遞給夫人。
李氏看著丈夫晦暗臉色,心中暗嘆,接過羹碗,卻沒有飲用,而是放在了案幾上。
“夫人。”李嚴沉默良久,從袖中取出一封書信,“這是…孔明此前寫與我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