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祗去歲赴任臨晉令時,正值五月末。
這位年未及而立的侍郎,外放為臨晉令,在天子近臣中引發了不小議論,但于這地處大河、洛水交匯處的邊城而言,不過是城頭曹魏旗幟換為劉漢旗幟而已。
上任之時,這位年輕的天子近臣只帶幾名佐吏、兩車竹簡,在二十名虎騎護衛下踏進臨晉城。
縣內功曹、賊曹、戶曹等本地豪強組成的一眾大吏,與本縣三老、嗇夫等佐吏在城門洞下相迎。
眾人見這位新縣令如此年輕,面皮白凈,身形頎長,雖一路風塵,卻終究難掩那股與邊城格格不入的清貴氣,面上雖堆著恭敬,眼底或多或少藏著幾分輕慢與審視。
臨晉地處偏鄙,民風彪悍,尤為難馴,自黃巾之亂以來,便有流民四竄,據山嘯林。
由于西北羌亂之故,靈帝朝對待馬政還算重視,馮翊 于是馮翊郡北的梁山,至今仍流竄著數千沙苑養馬出身的山賊,匪患為關中之最。
前些年曹魏某馮翊郡守往臨晉赴任,竟在沙苑被百來號馬賊割去了腦袋,奪走了財帛,震動朝野,曹丕出兵剿匪,卻連匪毛都沒見著,最后以失敗告終。
于是匪患依舊,百姓慘遭荼毒。
陳祗到任曉得內情后,欲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解決這伙盤踞在馮翊北面黃土原與梁山之間的山賊。
但即便已經曉得大漢擊敗曹魏,盡復關中,還都長安,這伙山賊仍舊不為所動。
畢竟他們在劉宏在位時期便已經嘯聚山林,為禍一方,哪里管你是曹魏還是劉漢?
甚至,這群山賊還與大河對岸的魏河東太守杜恕眉來眼去,大有據守蒲坂的馮翊都尉魏昌一率蒲坂戍卒往北剿匪,便要與魏軍一北一東夾擊臨晉之勢。
于是乎,這伙山賊卻是撫也撫不得,剿也剿不得。
好在有魏昌三千戍卒在,這伙山賊倒也不敢輕易作亂,陳祗便也將此事擱置下來,專心民治。
兩漢數百年的官場規矩,縣令、縣丞、縣尉這三名朝廷命官乃是由朝廷派遣。
其余諸縣吏、縣卒,全都由本地豪強把持。
這是人手不足情況下的不得已而為之,便是大漢克復關中,也完全沒有辦法壞了規矩。
畢竟大漢也沒想到竟然能一舉克復關中,后備官吏嚴重不足。
而即使后備官吏足夠,你不讓本地有勢力的豪強參與吏治,便基本無法在本地立足的。
本地的情況本地人最了解,收稅總要有人去,民間的治理也要依靠本地豪強,宗族內部自治一直到清朝覆滅都是如此,想在這時候插手,未免異想天開。
畢竟得人心不是一面劉漢旗幟、幾句空口白話就能解決的事情,是要實實在在把利益許出去的。
一拍腦袋便想讓某個郡縣所有吏員的位置全部由外鄉人把持,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這是由生產力決定的,所謂皇權不下鄉,便是如此了,非是皇權不想下鄉,而是根本沒法下鄉。
如此一來,沒了趁手的吏員,就更使得陳祗這個一直在內朝為官的年輕縣令舉步維艱。
陳祗的居所,安排在縣衙后的一處獨立小院,雖不算寬敞,但也收拾得干凈。
安頓下來后,他并未急著升堂問事,而是先用腳步親自丈量了一番縣內各鄉里,彼時還遇到了離京東巡的天子,將建立農莊之事交到了他與郭攸之的手上。
歸來之后,他一邊與郭攸之商談設置農莊之事,一邊讓縣中佐吏將靈帝以來的所有卷宗、圖志,尤其關于梁山一帶的地理民情、賊匪記載盡數調來。
接下來的日子,陳祗除了處理農莊事務以外,多數時間都埋首于那堆積如山的卷宗之中。
偶爾出門,也只帶名眉清目秀、名為陳安的書童,騎馬出城,在臨晉周遭的鄉野間轉悠。
他不去拜訪臨晉本地豪強大家,反而常與田間老農、山邊樵夫、河邊漁人攀談交往。
有時甚至就在農家討一碗薄粥,就著咸菜疙瘩吃得坦然。
如此做派,讓一直冷眼旁觀的韋漸等縣吏愈發疑惑,只覺這蜀中來的娃娃官,要么是真不曉事,要么就是故弄玄虛。
這韋漸乃是臨晉第一豪強韋氏的家主,族中子弟遍布縣衙各曹,掌控著臨晉的實際權力。
他與其他幾家豪強私下相聚,認定陳祗這細皮嫩肉的模樣,在民風彪悍、匪患不絕的邊地吃不了苦頭,遲早要自己卷鋪蓋走人,回到那大漢天子身邊當個佞幸。
因此,倒也懶得對這娃娃縣令使什么下馬威,只抱著眼不見心不煩的態度冷漠視之。
然而,這臨晉功曹想要的眼不見心不煩,終究沒能達成。
連續兩月,每隔幾日,陳祗便請韋漸至官寺書房,攤開那些繪制得頗為粗糙的地圖,仔細詢問梁山之中各路山賊的勢力范圍、頭目姓名、活動規律,甚至具體到某條山間小徑、某處水源出處如何。
韋漸起初不勝其煩,但陳祗每次請教態度都謙和之至,言語懇切,更次次都不忘奉上一壺自己從蜀中帶來的上等好酒。
韋漸這嗜酒如命的性子,倒也不好直接發作,只耐著性子,揀些眾所周知、真偽難辨的消息應付了事。
轉眼便入了九月,關中冷得早,寒風裹著北面黃土臺原的砂土,如刀割一般刮在臉上,讓來自蜀中的陳祗頗有些苦不堪言。
某一日,縣衙刑房的幾個老吏又湊錢買了酒,在值房內支起小鍋,燉著不知從何處弄來的牛肉,香氣在官寺四溢開來。
正吃得滿頭大汗,卻見小陳縣令循著香味走了過來。
眾吏一時愕然,手足無措。
陳祗卻神情自若,擺了擺手,示意他們不必拘禮,自顧自地找了個馬扎坐下,又拿起一副干凈的碗筷,夾起一塊牛肉嘗了嘗,點頭贊曰,牛肉味道甚好。
眾吏面面相覷,見縣令似乎并無降罪之意,這才稍稍放松。
陳祗與一眾胥吏同食,間或問些縣中瑣事,市井傳聞,氣氛竟也逐漸活絡起來。
將要吃完,他又喚書僮從自己屋里拿來一端長安錦,說是下次若是再有此等美味,務必叫他。
這一下子,這幫幾月以來對這位小陳縣令敬而遠之的胥吏們,無不是眉開眼笑。
他們才不在乎這小陳縣令是所謂天子近臣還是什么佞幸,但這溫文爾雅的臨晉令竟不跟他們這群底層胥吏擺架子,這是天大好官!
消息傳開,縣內一眾胥吏對小陳縣令的風評陡然變好。
功曹韋漸和獄曹、戶曹等人,起初冷眼旁觀,等著看陳祗何時新官上任三把火去動縣中錢糧賬簿,又何時不自量力去梁山剿匪。
可他們等了一旬又一旬,一月又一月,這小陳縣令似乎對這兩件事全都興趣缺缺。
每日里不是看書查圖,便是騎馬下鄉,偶爾與底層胥吏吃酒談天,日子過得仿佛閑散儒生。
一眾與梁山山賊多少有些親戚勾連的縣吏漸漸放下心來,覺得這同僚雖是天子近臣卻也識趣,知道自己不過是來這邊鎮混資歷的,往后再見面時,臉上也開始寒暄幾句。
然而,這份平靜很快被打破。
縣中兩戶人家為爭一處灌溉的水源,從口角發展到械斗,其中一方與縣衙幾個老吏沾親帶故,另一方則倚仗著城中一位趙姓小豪強。
以往處理這等糾紛,無非是雙方各找靠山,最后由韋漸一等一的豪強出面調停,背后來些利益交換,便不了了之。
然而這次,縣內那幾個得了陳祗好處的老吏自覺腰桿硬了些,便糾集了幾十個縣兵前去助陣。
趙家那邊也不甘示弱,最后請來了臨晉有名的豪俠杜解助拳。
這杜解年近三十,本名非解,乃是自己以那位曾經名噪一時上過史書的豪俠郭解之名為名,本人身手矯健,好勇斗狠,在市井地痞青皮間頗有威名。
他帶著七八十個游俠弟兄,手持棍棒刀槍招搖過市,揚言要替趙家討個公道。
眼看一場大規模械斗就要發生,縣衙老吏心里也開始打鼓,派人回官寺請示。
若在以往,縣令多半是和稀泥,各打五十大板。
不料陳祗得報后,竟直接下令,讓縣內所有可用之兵持矛列隊,前往彈壓,而為了將縣兵調動起來,他還將幾個月月俸三百石糧盡數分賞給在場所有縣兵。
于是百來縣兵竟與幾十游俠在城內大街明刀明槍干起仗來,那地痞游俠哪里是有甲縣兵的對手?丟下幾具尸體后此事告結。后面,小陳縣令又親自去為水源之事調停。
此事過后,臨晉上下才真正開始正視這位小陳縣令。原來這看似溫和的天子近臣,并非一味懷柔,該強硬便毫不手軟,手段還頗為老辣,至少干仗前還懂得要收買人心。
然而過不數日,更令人驚訝的消息傳出。
那臨晉第一豪俠杜解,竟被小陳縣令招攬,進了賊曹。
這下,臨晉的豪強大吏們徹底坐不住了,這姓陳的,不僅身段、手段可軟可硬,現在更要在縣內培植自己的勢力了!
難不成,他當真要像官寺內那株被他親手栽下的柳條一般,在這臨晉縣內扎了根?!
不論如何,冬賜將近之時,前往陳祗家中送禮的人逐漸多了起來,綾羅綢緞、金銀糧肉、本地特產,絡繹不絕。
陳祗來者不拒,一一笑納。
韋漸等豪強大吏冷眼旁觀,心中冷笑。
除夕前日,臨晉縣內各曹已基本封印,準備過年。
偏偏清晨時分,幾十騎兵踏著薄霜悄然入城,馬背上,竟是馱著十幾個蒙了頭的粗壯漢子。
陳祗回到官寺后,立即遣人去請將縣內所有大吏前來官寺牢獄。
眾人踏入牢獄,頓時被眼前景象驚得瞠目結舌。
只見刑架上牢牢捆著十幾個彪形大漢,個個遍體鱗傷,渾身是血。
而動手用刑的,竟是那臨晉豪俠杜解與十幾個新收的游俠,手段狠辣之至,有幾人眼看著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徹底咽了氣。
而牢房內哀嚎慘叫仍此起彼伏不絕于耳,凄厲至極,聽得一眾大小胥吏骨頭發軟。
陳祗卻是面無表情烤著火,對耳邊凄厲慘嚎恍若未聞。
陸續有山賊熬不住酷刑,斷斷續續吐露出幾處賊巢位置。
然而杜解與那幾個游俠卻仍不停手,繼續拷打審問,最后小陳縣令更是親自上手,從炭火堆里夾來幾塊紅炭,上演了幾出烙刑。
一眾胥吏見此情狀,無不震駭。
這哪里還是那個溫文爾雅的小陳縣令?!
本縣大吏韋漸在一旁更是看得心驚肉跳。
這天子近臣,娃娃縣令,竟也行得這般狠事嗎?
而小陳縣令冷酷到極點的舉動,終于摧毀了殘余山賊的心理防線,爭相慘嚎著吐露自白,陳祗卻是將殘余山賊分別關押。
待他們一一將大大小小十幾個山賊窩點全部吐出,陳祗一一核對無差過后,這才命杜解將他們解下刑架押入牢房。
功曹韋漸見狀上來恭喜,陳祗卻是無喜無憂,只淡淡道:
“韋功曹,料想城中必有不少山賊眼線,或許還有些德高望重的耆老鄉賢與山賊有些牽連,稍后,這些山賊大概也會吐露一二。
“但這些都是陳年舊事,山賊作亂,與臨晉有德鄉賢何干?朝廷自不會以此連坐。
“只是今日之事,關乎朝廷剿匪大計,乃朝廷絕密,不得外泄,望功曹審慎行事,共保臨晉太平。”
韋漸看著陳祗平靜無波的眼神,又瞥了一眼火盆內外那幾具不成人形的尸體,冷汗早已浸透內衫,忙不迭躬身答應。
大年初三,天下喜慶,梁山深處依舊白雪皚皚,誰也沒有料到,負責控扼蒲坂津的馮翊都尉魏昌,竟會在此時用兵。
他親率八百精銳戍卒,依據陳祗提供的精準情報,兵分八路,如利刃插入莽莽群山。
其中,豪俠杜解更親率四十名游俠,憑借山賊供出的暗哨,神不知鬼不覺便潛入兩處最大的山寨核心,實施了擒王斬首。
一夜之間,盤踞梁山三十余年,令得后漢與曹魏兩朝官府都頭痛不已的馮翊山賊土崩瓦解。
消息傳回,馮翊震動。
那些與梁山山賊有所勾連的大小豪強見有把柄被朝廷握在手中,終于大氣都不敢喘。
于是臨晉霎時安靖。
梁山其余未被剿滅的小山寨聞風喪膽,自知藏身之地已不再隱秘,官軍剿伐就在眼前,紛紛派人出山,向臨晉縣令陳祗請降歸附。
困擾左馮翊三十余年的匪患,竟在這位到任剛滿半年的年輕縣令手中得到了徹底的解決。
而除了解決匪患,與臨晉大小豪強、胥吏周旋以外,小陳縣令主要的精力,其實放在了天子東巡時囑咐的農莊一事。
農莊之制形似屯田,神卻迥異。
小陳縣令貫徹了天子設立農莊的思想初衷,在一番實踐過后,為農莊這個新興事物確立了許多規矩。
屯田古已有之,且此法蔽端眾所周知,后漢早已不于內地行民屯,在這個時代再次于中原興起,是曹操得青州百萬黃巾之后的事情。
曹操將百萬黃巾安置在兗州。
初時確能增產,也讓百萬黃巾得以存活,曹操更是一年之中積谷數百萬石,震驚中原,于是才讓他有了迎天子令諸侯的機會。
然其五成乃至六成的重稅,到最后迫得屯田民紛紛逃亡。
更甚者,許多屯田區日久成了典農將校私產,官府莫敢問,朝廷莫能管,積弊深重,反成國蠹。
而大漢農莊,田稅僅取二成。
這對于許多連鋤頭、糧種都湊不齊的貧苦農戶而言,比之昔日依附豪強時,動輒五六成的田租,簡直是天壤之別了。
此外,曹操當年行屯田之策,是趁流民奄奄一息,連糧種都沒有的時候以軍法部勒,行高稅盤剝之舉,且一輩子不改,甚至子子孫孫幾輩子都不改。
黃巾百姓一開始還以為只是因為自己沒有糧種、田地、耕牛,頭幾年交高稅無所謂。
到了后面才回過神來,原來自己成了曹魏的農奴。
而陳祗奉天子之命,行的是予民休養,藏富于民之策。
他將糧種與田稅分離,莊戶若向官府借貸糧種,收獲后,只須按約償還便是,田稅仍是二成。
若家有余力自備糧種,則僅繳二成糧稅即可。
此法一出,莊戶們侍弄田地的勁頭更是十足。
誰都盼著來年能攢下屬于自己的口糧、糧種。
于是百姓肩上擔子再輕一分。
而屯田與農莊最根本之別,在于田地歸屬。
曹魏屯田之策下,屯田民耕種的乃是官田,耕者如同賃戶,且一輩子幾輩子子子孫孫都是賃戶,永無出頭翻身之日,世世為奴。
而大漢農莊百姓名下之田,雖被朝廷限制了買賣,以防兼并之事,但田畝名冊之上,明確歸屬于加入農莊的百姓。
此乃恒產,有恒產者方有恒心。
管理上亦不取軍屯的嚴苛軍法。
各農莊公推數位德高望重的耆老為田吏,總理莊內農事、稅糧,直接與朝廷派下的典農官對接。
此舉既緩解了大漢吏員嚴重不足之困,又借用了鄉里自治古風,減少了百姓與吏員間的隔閡。
原本遍布鄉、亭、里甚至什伍的繁冗胥吏,因為農莊百姓聚居一地的原因得以減省。
典農官于是便能與農莊耆老進行最直接最有效的溝通,一切交流,都以農事生產為先。
陳祗又定下獎勤之策。
繳納田稅多、完成好的農莊,官府優先配發修繕一新的鐵制農具,乃至調撥珍貴的耕牛。
若莊內農戶被征發徭役,其家田地由田吏協調鄰里優先幫襯,務必確保田地不被荒棄。
這使得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之念深入莊戶之心。
為了更多的鐵器、耕牛,為了自家田地將來不因徭役而荒廢,莊戶間也要互相督促,勤勉耕作,惰怠者自然難有立足之地。
同時,陳祗也未忘留下出口。
允許莊戶在官府監督下,帶著自家田地退出農莊,然一旦退出,十年內不得再入。
此策有兩個目的。
據天子言,一是加強農莊百姓對田地的擁有感,讓他們認為分給他們的田地,確實是他們自己的,激發他們的耕作積極性。
二則是防止養懶漢。
集體農莊內有人努力種田,自然就有人偷懶搭便車。
懶漢多了,集體效率便會降低,生產效率高的農戶可自行退出,這是對懶漢的一種隱性監督機制。
而由于集體農莊內出徭役時互幫互助政策的存在,一般農戶除非到了實在忍受不了的程度,都不會選擇主動退出。
若真有懶漢屢教不改、引發公憤者,則由全莊公投。
超五成莊戶同意,便由官府沒收其田地,逐出農莊,永不復錄。
農莊大多設于郡治、縣治左近,便于官府照應。
臨晉一縣憑借一系列惠民之策,幾乎將境內尚存的零散自耕農吸納殆盡,莊戶抗風險能力因此大增。
在剿匪結束以后,整個左馮翊都效仿臨晉搞了集體農莊,共吸納百姓三萬余口,分為三十個大農莊。
然而就在三月,麥子拔節之時,臨晉農莊中有經驗的老農,卻是發現了蝗蟲可能會在今夏爆發的征兆,上報到了官府。
陳祗如臨大敵,又將此事上報到長安,竟是使得丞相匆忙從長安來到了臨晉邊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