滟滪關前。
在潘濬以身作餌,引軍去下游阻止漢軍登陸的同時,上游漢軍利用早已準備好的泥袋沙包、干柴稻草等物資,在灘涂上迅速作業。
不到兩刻鐘的時間,堆積在江畔的各種物資消耗過半,總共填出了三條直通吳軍陣地的通路。
漢軍浩蕩前逼。
吳軍奮力抵抗。
與此同時。
大江之上。
既有舟船順流而下。
也有舟船不斷靠岸。
漢軍將士、民夫,自運兵舟船源源不斷登陸。
所有人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一個個前赴后繼,沒有作片刻停留,扛起江畔剩余的各種物資便向吳軍陣地沖奔而去。
奔不百步,前方已有漢軍先鋒結陣為墻,密不透風。
抗物資之人卻沒有就此停下,而是在軍官的命令下向左右散開,朝泥沼丟下所負物資,將原本只有百步寬的通道鋪得更為寬闊。
到了這時候,他們距吳軍陣地前的壕溝、鹿角等工事已不過二十余步了。
前面的人將泥袋沙包往泥潭丟,后面的人便將干柴稻草向前送,覆在了泥袋沙包之上。
待干柴稻草鋪上之后,最前面的漢軍士卒、民夫便開始踩上去,在軍官號令下緩慢前移。
自江畔至前線,登陸漢軍已將通路堵得近乎水泄不通。
后人不斷把泥沙柴草前送。
前人不斷接過泥沙柴草前鋪。
趁吳軍將校反應不及,弓弩手難以調度的時機。
漢軍迅速將百余步寬的通道向左右拓寬了三十余步。
當此之時,通道之中,在漢軍弓弩手持續不斷的火力壓制下,已經有少部分漢軍先登敢死填平了壕溝,推開了鹿角,逼至半人高的土壁前,與躲在土壁后的吳人開始了槍槍到肉的近身肉搏。
所謂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先登敢死的戰心士氣毫無疑問是一支軍隊里最強的,他們身上穿戴的甲胄、手上握持的戈矛,同樣是一支軍隊里最好的,這也是先登敢死之所以勇于沖鋒陷陣的重要緣由。
而由雙液淬火法、灌鋼法打造出來的宿鐵刀、宿鐵槍、宿鐵甲,在這個時代完全是斷代領先。
雖然吳人陣前也是敢死之士,雖然吳人敢死之士身上穿的,也都是跟漢軍敢死一樣的筒袖中鎧。
但吳軍的鐵槍戳在漢軍的筒袖鎧上,往往只能擦出一陣火花,留下幾道劃痕。
而漢軍敢死不過朝吳軍捅個三五槍,便能將他身上鐵鎧甲頁貫穿,戳出一個血窟窿來。
一名喚作高昂的漢軍敢死連殺三名吳人,體力將要不繼,正欲割吳人首級退走之時,卻是突然對上了一名個人武藝極佳的吳軍部曲督。
這喚作高昂的敢死沒看出那部曲督有什么過人之處,大意之下,小臂竟被刺中一槍。
其人吃痛,登時怒從心起,咆哮一聲便丟下血淋淋的首級,提矛上前與那部曲督戰在一起。
在身側袍澤的掩護下,高昂奮盡全身氣力,與那武藝精湛的部曲督鏖戰十幾個回合。
然而,很快便由于體力不支與技不如人,腋下、側股、腳面等沒有甲胄防護的部位,被那部曲督戳出四五個血窟窿來。
那吳人部曲督一身武藝可謂精湛,戰場廝殺的經驗更是老到之至。
察覺到身前蜀軍已是欲戰不能,欲退不得,臉上登時閃現猙獰弒殺之色。
“蜀狗,死來!”其人已預判到身前蜀人會往左后躲避,喝罷便斜斜一槍朝那蜀人面門偏左刺去。
這是從死人堆里殺出來的老兵,僅靠戰斗本能,就能在瞬息之間察覺到敵人弱點,并在電光石火間使出弄死敵人的妙法。
高昂眼見槍尖刺來,卻已躲避不及,瞳孔大張之下,腦子一瞬間閃回自己經歷過的各種各樣的畫面,美好的,不美好的。
走馬燈的記憶閃回到還于舊都,天子告天祭祖后,在長安城外大閱三軍之日。
一身赤袍銀甲的天子馳馬自他身前走過,被他振聲大吼萬歲的聲音吸引,駐馬,最后從所著銀甲割下一枚甲片向他拋來的畫面浮現。
“蜀狗!死來!”就在此時,那吳人部曲督惱羞成怒的大吼,將高昂拉回到了現實當中。
我怎么還沒死?!
高昂一個激靈,這才陡然驚覺自己已經不知道怎么回事,四仰八叉地倒在了泥濘的柴草上。
而就在他念頭剛剛閃現,還不及采取任何有效的動作之時,那吳人部曲督手中銀槍便已以迅雷之勢捅在了他的胸甲之上。
“——崩!”
一聲巨響!
火花四濺!
那吳人部曲督手中長槍撞到高昂胸甲之上,最鋒利的槍尖,竟是直接崩碎!
吳人部曲督打了半輩子仗,從沒遇到過這般場景,整個人由于慣性直直撲向倒地的高昂。
高昂瞳孔大張。
驚駭之余,根本來不及感受自己究竟有沒有被捅穿,便已經本能地一手摟住那吳人脖梗,將其扯來。
當那吳人被扯至身前時,高昂另一手已自腰間掏出了一把匕首。
奮力一下,匕首插在了吳人部曲督的脖梗側邊。
吳人登時斃命。
高昂一把拔出匕首,復捅數刀,一邊捅一邊學那吳人大吼一聲:“吳狗死來!”
猩紅濕熱的血液,自那部曲督脖梗上的血窟窿噴射而出,糊得高昂滿臉都是。
陣前吳人不斷向前探來戈矛,都被高昂身周的漢軍袍澤擋了回去。
當意識到他們部曲督竟然斃命,前排數十吳軍敢死之士軍心驟降,士氣驟減。
吳人陣形很快開始松動。
“弟兄們,隨我沖!”仿佛赤面之鬼的高昂大吼一聲,旋即提槍向前沖殺而去。
其人剛從鬼門關前走了一遭,此時渾身不住發抖,完全感受不到疲憊與痛感。
漢軍前突。
吳軍陣線轉瞬便凹陷一塊。
望樓之上,孫韶迅速察覺到了這一段防線已經被漢軍攻入,但卻沒有立即采取行動,而是環顧四周。
只見漢軍仍在不斷以沙袋柴草在前線拓寬戰場。
潘濬參軍鄧玄之面有愁容:
“鎮西將軍,數日前蜀軍步卒連破我大吳兩關。
“西林關孫蕩寇曾說,只因蜀軍有堅甲利刃!
“我彼時不信,但如今看來,孫蕩寇所言非虛!
“再任蜀軍繼續拓寬戰線,恐怕于我軍不利啊!”
吳軍把守此關的精銳勁卒,大約五分之二被潘濬帶到了下游。
剩下的五分之三,有一份在滟滪關內養精蓄銳,以備不測。
剩余兩份,都已經投入戰場,此時已經與蜀軍敢死對陣了。
而蜀軍究竟還有多少精銳沒有投入戰場,他們一無所知。
蜀軍來得實在太快,他們根本來不及打探到什么有用的情報,就已經開戰了。
倘若讓蜀軍把陣線全面鋪開,不需要投入太多兵力,只需再有兩千精銳上陣,寨外防線恐怕就要崩潰。
而一旦寨外防線崩潰,那么防線后的滟滪關寨基本就只能等死了,困守孤關,外無強援,這是守方最絕望的情況。
到時候,只能棄關而走。
“本以為憑借這泥沼,至少能夠抵擋蜀軍十天半月。
“如此一來,陛下之援已近。
“可如今……”
鄧玄之悻悻出言。
孫韶默不作聲。
再次觀察戰場片刻后道:
“不必驚慌。
“我軍雖然分兵,但蜀軍難道就不分兵了?
“我料蜀軍精銳之卒不會太多。
“此刻將戰線鋪開,不過是為了繼續攤薄我們的兵力,不必理會,任他們往前鋪就是。
“先集中力量,對付這群敢死先登!
“只要這三段陣線能守住,其他地方不足為懼!”
言語之時,孫韶忽然望見,大約一二百蜀軍,正手持某種奇形怪狀的武器向前逼來。
“那是什么?能看清嗎?”孫韶以手前指,看向鄧玄之。
鄧玄之聞聲,循孫韶之手望去。
卻見不少蜀軍正手持一種仿佛樹杈一樣的東西,結陣向大吳陣地徐行而來。
“樹枝?”鄧玄之仿佛自語。
凝眸又望片刻,他突然出聲:
“不對…是竹竿!”
“竹竿?”孫韶聲色不解。
然而數息過后便看清,確如鄧玄之所言,蜀軍當真手持竹竿而來,還是帶著枝杈的竹竿。
看著就像是蜀人剛剛從竹林里砍下來的毛竹。
“又在故弄什么玄虛?”
鄧玄之亦是不解:“難道…又是什么破解泥潭的古怪法子?”
而就在一眾吳人皆為不解之時,那群手持竹竿的漢軍,已經順著鋪出來的通道,結陣來到了吳軍壕溝、鹿角之前。
他們十幾人為一小陣,總共二十余陣,陣陣類似,陣與陣之間站位并不密集,本陣亦然,都有不少空間可以用于斗轉騰挪。
當孫韶遠遠望見,蜀軍正在用這些竹竿向吳軍刺戳之時,整個人表情錯愕不已。
“哈…哈哈!”片刻后,孫韶忽然生出一種荒誕之感,好似被氣笑了一般放聲大笑。
“正如我所料,蜀軍水師難練,輕易不會投入戰場!
“上岸奪關的,必是步卒,精銳二千已不算少,不可能再有什么精銳了!
“如今竟以竹竿為兵器…哈哈哈!”孫韶沒忍住,再次大笑起來。
少頃止笑,看向那段已被漢軍精銳殺得內凹的陣線,喝道:
“來人,為我縛甲!
“隨我一起把蜀犬打退!”
親兵聞言,很快將他鎧甲攜來。
孫韶大張雙臂,任幾名親兵為自己披甲。
趁這時間,他先是看了眼下游潘濬的將纛。
而后又將目光看向正朝下游徐徐而下的漢軍樓船,那艘豎有陳字將纛的旗艦。
“哼!”孫韶哼罷爽朗一笑,將指揮權下放到各偏將校尉手中,又讓鄧玄之在望樓繼續觀察,最后直接率親軍殺向漢卒高昂所在陣線。
漢吳陣前。
鴛鴦陣內。
督巴郡郡兵而來的王沖,督巴東郡兵而來的永安令鄭璞,在后陣從容不迫地指揮著身前這支并稱不上精銳的步卒。
確實如孫韶所言,漢軍水師歷練數年才能成軍,都是寶貝,輕易不會拿來陷陣沖鋒。
他們二人在數月前得天子之命,專門打造了這種喚作狼筅的奇怪武器。
這種武器長三四尺,重六七斤,頭部尖銳如槍頭,左右附鐵枝九層到十一層不等。
節密枝堅。
同時以大量毛竹竹枝纏繞左右,以遮蔽敵人視線。
前端,用鐵打制而成。
后端則就是毛竹的竹竿,長一丈二三尺有余,比馬槊都長,更不要說普通的槍矛。
這種武器還未打造多少,天子便又下詔。
征巴郡、巴東兩郡郡兵共四千余人,交由王沖、鄭璞二人,命他們操練一種叫作鴛鴦陣的陣法。
據天子所言,之所以作此狼筅,便是因為弱旅一旦臨敵便會動怯,張皇失措之下,就會忘記平素練習的陣形與動作。
而扛著又長又粗的狼筅在前,便能很大程度上克服弱旅新卒臨敵生怯的心理。
若是精兵使用,那么這種武器便是重贅之物了。
至于鴛鴦陣,說來也簡單。
狼筅手用帶枝毛竹橫掃、纏住前敵兵器,陣中四名長槍手則從牌、筅空隙中向前突刺。
短兵則負責補位、救護。
鴛鴦陣以小隊散開,遇狹路變為兩儀陣,遇開闊變為三才陣,但始終保持正面火力和側翼護衛。
槍手只練突刺,牌手只練遮攔砍腿,狼筅手只練橫掃,十天半月即可上陣,擂鼓進、鳴金止,陣中亂動者立斬,如此一來,就能確保混戰也不亂了陣形。
“左掃!”鴛鴦陣內,負責指揮的什長一聲喝令。
左側狼筅手得令,隨即將手中狼筅向吳兵奮力橫掃而去。
吳兵第一次見到如此巨大的武器,趕忙向后躲閃,而就在此時,一枚發自鴛鴦陣后陣的弩箭,徑直貫穿了他的面額。
另外一陣,有吳兵用長槍從高處刺向左側盾牌兵,盾牌兵見狀,迅速將盾牌抬高,讓吳兵的槍從盾牌上方滑過。
就在此時,陣中的長槍兵立刻從盾牌后方刺出,將那收槍不及的吳兵刺倒,其后這槍兵也不做任何多余的動作,迅速退回原位。
敵人長槍又刺向盾牌兵腳下。
盾牌兵立刻把盾牌壓低擋住,陣中長槍兵趁機刺出殺敵,其后又迅速退回原位。
戰不多時,有一員吳兵尋到了鴛鴦陣漢兵破綻,奮力舉起長槍便要從左側刺入,企圖刺傷左側那名盾牌兵的臀部。
結果左側的狼筅兵眼疾手快,立刻用狼筅撥開敵人長槍。
與此同時,專護左側的長槍兵本能一般上前刺出一槍。
負責補位救援的左側刀手也立刻跟上,以防左側長槍兵槍勢已盡時無法回防。
戰場之上,鴛鴦陣內的漢軍仿佛精密的機器。
盾手只管低頭持盾,正面推進。
左側狼筅兵只負責防守左側。
右側狼筅兵只負責防守右側;
左側長槍兵,跟隨左側狼筅兵出擊殺敵,右側長槍兵跟隨右側狼筅兵出擊殺敵。
左側短兵負責支援左側長槍兵。
右側短兵負責支援右側長槍兵。
持輕便藤盾的藤盾兵則在兩側狼筅的掩護下,不時從中翻滾而出,突擊殺敵。
遠遠稱不上精銳的兩巴郡卒,許多還是第一次上戰場。
但是卻在此時表現出了精銳之師般的配合度,打得同樣并非精銳的吳軍叫苦不迭。
不到兩刻鐘。
孫韶身先士卒,浴血奮戰。
好不容易才將漢軍敢死殺退,正興奮之時,鄧玄之突然自望樓疾奔而下,驚恐道:
“不好了孫鎮西!”
“蜀人…那群拿竹竿的蜀人快要把我們陣線擊穿了!”
“你說什么?!”孫韶下意識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整個人錯愕地舉目四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