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聲殺聲一時俱起,震天動地。
魏軍自四面八方而來,勢要將谷中吳軍徹底包圍。
賈逵將纛對面的一座山丘上。
曹休俯瞰進退不能的吳軍,不由啐了一口,冷哼道:“軍師這撒豆成兵之策果然妙極。”
桓范負手而立,神色看起來頗有些據傲:
“可惜吳賊只有區區兩三百騎,倘若有千騎困于此地,雖十萬大軍追來,亦必不戰而自潰矣。”
對于桓范倨傲自得的姿態,曹休微微有些反感,但不論如何,這位軍師所獻的“撒豆成兵”之策,確實讓賈逵那廝誘敵深入、十面埋伏的計策變得更加無懈可擊。
而也確實如桓范所言,吳軍素來缺少戰馬,此時被困在山谷中的騎兵不過二三百騎而已。
倘若有千騎被困,在千余潰兵的席卷倒沖之下,吳軍兵敗如山倒完全是可以預見的。
荊州刺史裴潛這時出言:
“大司馬,吳軍騎兵雖少,但戰馬乃吳國稀物。
“但按吳國慣例,唯孫權心腹大將才得賜戰馬。
“是以谷中雖只二三百騎,但負責統領這數百騎之人,必是吳軍大將無疑。
“只消擒斬孫權心腹大將一二人,吳賊余者,豈不喪膽失魄?”
曹休聞聽裴潛此言,當即再次掃視戰場一圈。
只見山道北邊,大約有吳軍步卒二三千人,這些人追得最快,想來是吳軍精銳步卒。
至于山谷中間,便是由吳國大將統領的吳軍騎兵數百人了。
凝眸遠視片刻,隱隱能辨出數面高牙將纛,看來確如裴潛所言,必是吳軍大將。
再看向山道南面,則是稀稀拉拉追殺而來的數千吳兵。
吳軍隊伍拉得很長,前軍后軍相距四五里不止,此時突然遇襲,處于中間的吳軍大將想要將前部后部組織起來,本就殊為不易。
而如今,吳軍大將及其所統騎軍胯下戰馬全已不受控制,想要傳達軍令幾乎不可成行。
局勢到了如今地步,雖比不上孫臏伏龐涓,但也相去不遠了。
只是,為了促成如此大好局面,曹休放棄的將士、甲兵、財帛、糧秣不在少數。
如果只是擒殺一兩個吳國將領,曹休是不能滿足的。
片刻后,他再度冷哼一聲,道:
“賈逵那廝說,孫權僥幸得勝,必欲效劉禪,恃勝輕進,是以此伏乃是為孫權所設,可如今看來,孫權不在此處。”
裴潛想了想,道:
“想來孫權后軍就在不遠處了,所以賈豫州才于此時發難,若孫權果如賈豫州所料一般,輕剽冒進,親自率眾來救,則逍遙津舊事,未必不能復現于此。”
曹休目視南方,徐徐頷首。
想要反敗為勝,他們的布置當然不可能盡在此處。
在吳軍屁股后面的江夏太守胡質此時大概已經收到消息,率江夏之眾自隨棗通道北上了。
夏侯霸、曹爽、秦朗幾名宗室雖然已提前回守襄樊,但他們帶來的親軍四五千人,早已在各自心腹之將的帶領下,散開數十里,往西南、東南兩個方向而去。
一旦吳軍敗績,那么這幾千人就能與胡質江夏人馬合軍并力,從后方包抄吳軍后路。
這倒算不得什么妙策,而是最常規的戰法。
當年赤壁之戰,關羽就曾輕軍小道,截魏歸路。
夷陵一戰,潘璋、孫桓等吳將也曾沿夷陵、巫縣以北的山路小道,疾行軍繞到漢軍背后,截漢軍歸路。
曹休倒不指望能借此一舉擒住孫權,那有些扯淡,但把敗軍以來失去的諸多甲兵、糧秣、財帛再度從吳軍手里奪回來,總該沒問題吧?
先勝后敗,敗而后勝,那就是兩勝一負,他多少能給天子、給國家一個交代了。
山谷里。
不論吳軍如何催動戰馬,戰馬都不為所動,依舊嚼豆不止。
魏軍戰鼓喊殺聲震天動地,不少騎卒惱恨驚懼之下,更為用力地抽打戰馬。
結果反而使得戰馬受驚,直接對著它們的主人撂起了蹶子,又或張開大口以牙撕咬。
追得最快的吳軍前鋒數千人,在魏軍戰鼓初擂、伏兵乍現的第一時間便已本能地掉轉了方向,向來時路奔命逃亡。
遠遠望見徐盛將纛,便想著朝主將聚來,然而未及接近,卻被數十匹發狂的戰馬迎面撞來。
原本尚能勉強維持不散的陣形,被自己人的戰馬這么一撞,再次亂作一團。
再往四周望去,只見魏軍伏兵自天上地下、四面八方不斷涌來,根本望不出人數幾何。
吳軍士卒愈發恐慌,再難組織。
山道中段。
徐盛終于安撫好了自己的戰馬,本能往四周望去,只見人頭馬身連成一片,黑壓壓密麻麻,根本什么也不看不清。
他趕忙跨上戰馬,憑高四望。
這一望,才終于把局勢看清。
沉吟片刻,怒目圓睜,對著為自己牽馬的親衛毅然大吼一聲:“傳我將令,斬馬!”
周遭親衛數十人先是一怔。
而后也顧不得許多,一個個連聲大吼:“安東將軍之令,斬馬!”
“安東將軍之令,斬馬!”
“斬馬!”
斬馬的將令此起彼伏。
然而出乎了徐盛意料,麾下數百騎雖然都聽到了斬馬之令,卻全都猶豫難決,無一人動手。
戰馬本就寶貴,他們得至尊賜下戰馬,成為吳軍少有的騎卒,榮耀一時無兩,可以說,戰馬比他們的婆娘還要寶貝,縱使一時妨主,又怎么舍得說斬就斬?
“快動手!再不動手!你我今日全都要命喪于此!”徐盛驚怒之下翻身下馬,其后猛地抽刀,眼神中不舍與煎熬一閃而過。
奮力一刀劈斬而下,那匹從柴桑帶來、與他朝夕相處六載有余的老伙計就此亡命,馬血噴了他一袖子。
他抬手一抹臉,再次大吼:“全都給我斬馬,一通鼓罷不斬馬者,左右斬之!”
丁奉愣了一息,先是看了已經被自己安撫好的戰馬一眼,而后紅著眼睛大吼一聲:“斬!”
旋即抽出腰間寶刀,毅然決然一刀劈在愛馬脖梗之上。
愛馬來不及反應便已倒下,血液噴濺,飛起數丈不止。
徐盛這時候彎下腰身,從那匹喚作“追風”的愛馬背上取出小鼓,緊接著以刀柄奮力擂響戰鼓。
“——咚咚咚!”
徐盛身周騎卒先是一懵。
待徐盛一通戰鼓將盡,才終于有騎卒含淚舉刀,如徐盛、丁奉二將一般砍殺戰馬。
一人,二人…五人…十人……
刀光一閃,馬倒人哭。
一時間,馬汗、人汗,馬淚、人淚,血腥、香豆……諸物百味,混成一片。
地上黏黏糊糊。
馬蹄聲徹底消失。
唯余戰馬將死未死的嗚咽。
徐盛踩著馬尸,將自己的將纛穩穩扶住,吼得嗓子都沙啞:
“跟我大纛走!
“向北莫向南!
“膽有向南者,左右斬之!”
幾乎是同一時間,丁奉也已下達了完全一樣的將令。
徐字、丁字兩面大纛極有默契地齊齊北向。
北面,便是原本追曹軍追得最快,殺得最歡的前軍精銳。
倘若不能將這部分精銳步卒組織起來,那么他們今日恐怕便徹底走不脫了。
就在此時,魏軍最勇猛的前部先鋒已經沖上前來。
他們乃是曹休所募敢死,本就是亡命之徒。
作為設伏一方,更有士氣加成。
此刻見吳軍將纛就在眼前,一個個宛若餓狼猛虎,舞爪張牙。
另一邊,每戰先登、有周泰之風的丁奉殺到了最前方,手中長刀左劈右砍,不過斬了五六個魏軍敢死,刀口便已經卷刃。
丁奉卻根本不停,而是繼續向前殺去,一步一個腳印,一刀又一刀重重揮砍,宛若砍瓜切菜。
在丁奉又殺一人,刀嵌在那魏兵骨頭里拔不出來時,一個魏軍小校舉槍刺他腰眼。
他側身讓過,一把抓住槍桿把那魏軍小校拖了過來,又極其迅速地自腰間掏出匕首,只是一刀,便抹了那魏人脖子。
血濺滿臉,腥紅滿眼。
他呸了一口帶血的唾沫,迅速將匕首收回腰間,復又奮力一拔,從先前那魏人尸體中抽出長刀,繼續向魏軍沖殺而去,一往無前。
一個魏軍敢死撲上前來,抱住丁奉水桶般粗壯的腰身。
結果丁奉先是以刀柱地,而后反手將那魏人腰身抱住,來了個極具觀賞性的背摔,又一肘狠狠擊在那魏人太陽穴上,擊得那魏人霎時暴斃。
丁奉身后吳軍見主將如此悍勇,無不為之壯氣,膽氣血勇一時間盡被激發了出來。
魏軍敢死先登雖然悍勇,但他們這些能得賜戰馬的吳兵,本就是從尸山血海里殺出來的,是吳軍精銳中的精銳,如何能弱了魏軍?
“殺!”
“魏狗死來!”
沒多久,丁奉身后百余吳軍精銳便成功與丁奉一起,橫掃魏軍敢死先鋒數十人。
魏軍敢死見此情狀,竟不敢前,原本焦灼混亂的戰場上,很快出現了一小片真空地帶。
另一邊,徐盛扶纛向北。
每當有魏軍敢死突前,他便將纛當長棍,將迫近的魏軍掃倒。
魏軍持弩攜弓者有之,不斷朝將纛方向拋灑箭雨,徐盛很快便身中十余箭,宛若刺猬豪豬般,入肉的箭矢不在少數,他卻仿佛不覺,繼續扶纛向北沖殺。
遠處山坡之上。
曹休、桓范、裴潛等人默然看著山下戰場發生的這一幕幕,俱是眉頭緊皺,無言以對。
他們確實沒想到,吳軍斬馬竟然斬得如此干凈利落,更沒想到,中部的吳軍精銳非但沒有南走,反而舉纛向北,接應潰卒。
“此必吳之大將,魏之大敵!”曹休終于出聲。
“傳我將令,務必將山下吳人盡數圍殺在此,不可留患與國家,遺禍于子孫也!”
“唯!”
曹休親兵數十轟然應聲,旋即飛奔而下。
戰場上。
最北面的吳兵見主將非但沒有舍他們而去,反而舉纛北來,又見原本張狂的魏軍被殺得不斷卻步,于是渙散的軍心終于慢慢穩住。
不多時,在一票校尉、司馬、軍侯等中層軍官的安撫指揮下,北部吳軍且戰且退,緩緩南向,朝徐盛、丁奉二將的高牙大纛聚攏而去。
高坡上,原本胸有成竹的賈逵看著吳軍陣形竟然穩住,眉頭不展,片刻后離開將臺,從鼓兵手中一把奪過鼓槌,親自擂起了戰鼓。
鼓聲如雷。
典滿提著一雙八十斤鐵戟,帶著百余精銳從左側山坡沖了下來。
他奔在最前面,眼睛死死盯著那面上書“徐”字的高牙大纛,一邊舉戟殺敵,一邊高聲大吼:
“一個也莫放走!斬將搴旗,就在今日!”
另一邊,滿寵之子滿偉亦率眾從另一側沖下來,不動聲色。
只把手中大弓拉滿,右指輕輕一放,一箭飛出,徑直射穿一名吳軍小校的喉嚨。
其后又自箭囊掏出一箭,彎弓搭上,一矢發出,又斃一人。
他抿著嘴,嘴角微微往下壓,似乎在嫌殺得不夠快。
徐盛、丁奉二將此時已經將北方幾千將士接應了過來,二將軍令不斷頒下。
吳軍將士得令,結陣緩行,且戰且退,一路向南。
很快,南段的吳軍也與徐盛、丁奉二將所統部曲連成了一片。
曹休、賈逵、裴潛等人此刻盡皆下了山。
雖知今日之戰已經不可能再獲全勝,但因為還有后手,于是下令大軍繼續銜尾追殺。
然而追不十里,且戰且退的吳軍突然停住了撤退的腳步,反而再度徐徐向北而來。
魏軍見吳軍壓上,不敢輕前。
正在曹休、賈逵驚疑之間。
前鋒回報。
陸遜與孫權所統后軍奄至,夏侯霸、曹爽、秦朗等人帶往南方的兵士數千人,已經被陸遜擊潰。
賈逵聞此,不由恨恨罵了一句:
“算他們命大!”
其后抬手示意停止追擊。
曹休雖心有不甘,但聞得后手布置竟已為陸遜、孫權所破,卻是不敢再繼續追擊了,只低聲罵了句什么,便轉身與桓范離去。
未幾。
魏吳雙方盡皆撤軍,各奔南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