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典滿數十騎既走,徐盛、丁奉二將依靠勇武與冷靜,成功阻止了一場營嘯的發生。
在花了將近半個時辰整肅軍營,鎮靜將士后,徐盛命丁奉殿后拔營。
自己則親率精銳水步軍三千,戰船二十,騎兵二百,循著曹魏驍騎的蹤跡且追且探。
建安十八年,曹操號稱四十萬大軍飲馬大江,攻打濡須,甘寧身率百人裹甲銜枚,潛至曹操營下,拔掉鹿角,沖入曹營,斬得首級近百。
夜色中的曹軍士兵受到驚動,誤以為東吳大軍來襲而起身備戰,甘寧于是撤退。
而夜色中的曹軍依舊如臨大敵,紛紛舉起火把、擂鼓吶喊,等到曹營舉起的火把已密如繁星之時,百騎劫魏營的甘寧已回到了吳營。
那一戰,徐盛也在。
彼時,至尊盡舉江東七萬之眾至濡須口與曹操對峙。
誰料巢湖水師突遇暴風,數百戰船被吹斷纜繩,漂至魏軍岸邊。
吳軍諸將恐懼,未有敢輕出者,唯獨徐盛將兵北上,與曹軍頑抗,暴風止后,乃率數十船南還。
而甘寧百騎劫營,便是在暴風挫吳后的事情。
那一戰,并非是甘寧自己的意氣用事,也不是他主動請命,而是至尊密令甘寧冒險而為之。
為的就是示敵以強,挽回軍心。
是吳軍在“天不佑吳”的客觀情境下的不得已而為之。
而最終,甘寧百騎劫營也確實讓曹操察覺到,吳有可戰之眾,江南不可卒拔,于是攜勝退軍。
當其時,吳軍極其虛弱,魏軍因那場仿佛天意一般的暴風而輕松取得一勝后,士氣正是最盛之時,完全可以乘勝作戰。
之所以退軍,就是天降暴風,助曹破吳,曹操見好就收。
回到鄴城后,直接以此勝為基礎受漢九錫,稱公建國。
眼下,魏軍同樣以百騎劫營。
徐盛有種預感:凌晨來襲營的百余魏騎,同樣是曹魏示敵以強的不得已而為之。
所謂虛則實之,實則虛之。
昨日哨探們探到的據關守險的賈逵萬余大軍,及深谷密林中的曹魏伏兵,恐怕全都是虛張聲勢的幌子。
曹休、賈逵可能已經趁機遠走。
果不其然。
待徐盛率眾追至賈逵豫州軍先前盤踞的險關要隘時,彼處已徹底沒了魏軍的蹤影,唯余風聲樹影。
一場在關隘山谷間焚起的大火,阻斷了吳軍步騎北進的道路。
漢水河道最為狹窄,水流最為湍急之處,需要纖夫在岸邊拉船,水師才能繼續北上。
而眼下,這一段水道,已經被縱橫交錯的沉船、大木、蘆葦、亂竹等等雜物阻塞,沒有一兩日,根本不可能將此處水道清理出來。
當年關羽與魯肅湘水對峙,便用了同樣的塞水之策,那段無名的水道如今已得到了一個喚作“關羽瀨”的名字。
“可惡!”徐盛望北大怒。
怒氣稍消,又招來親衛,一邊命人在附近尋找可供行軍的道路,一邊命人清理此間水道。
沒多久,又有哨探回稟。
先前探到的魏軍埋伏之地,眼下除了大大小小數百面旗幟及一些魏軍留下的雜物穢物外,別無他物。
徐盛聞聽此言,愈發咬牙切齒。
日中之時,丁奉緊趕慢趕,終于率殿后部曲六七千人趕到。
“千算萬算,想不到竟然還是中了賈逵疑兵之策,讓曹休那廝僥幸逃脫!”徐盛叱罵道。
曹休雖然兵敗,但是卻沒有如凡庸之將一般直接棄軍而走,而是身先士卒,奮勇血戰,帶領魏軍殺出一條血路,小范圍地穩住了軍心。
之后又親自領精銳殿后,這才使得大吳銜尾追殺一直沒有取得太大的戰果。
也正因為曹休作為曹魏大司馬竟然親自殿后,孫權突然就想到了阿斗斬曹真之事,于是心下意動,想要擒賊擒王。
你阿斗雖斬曹魏大將軍曹真、右將軍張郃,還敗驃騎將軍司馬懿,但那些人都是小角色。
倘若我大吳至尊擒殺曹魏武官之極的大司馬,那我的武功便絕不下于你吧?
天命在誰,也不言而喻吧?
在這種詭異心理的作祟下,孫權才不顧陸遜勸阻,令丁奉、徐盛等人繼續乘勝追擊。
倘徐、丁二將不慎中伏敗績?
用孫權的話說:以蒿箭射蒿中,不足道耳。
以蒿桿做成的箭矢,射入蒿草叢中,立即便混跡不見,也就是說即便徐盛、丁奉二將追擊途中出了什么意外,與追殺可能得到的斬獲相比,實在是微不足道之事。
孫權向來喜歡冒險。
當年逍遙津一役,自己帶著千把人給十萬大軍殿后就可以看出來。
當年他讓甘寧這個智勇雙全的大將身率百騎,劫營犯險,同樣如此。
你問他長不長記性?
只能說,本性難移。
他的親衛叫作車下虎士,原因是他喜歡親自進山打虎,而且是超近距離打虎。
所謂親射虎,看孫郎。
打虎的時候,老虎時常突襲,有一次竟直接扒爛了他胯下馬鞍,張昭嚇得變色,勸諫道:
“夫為人君者,謂能駕御英雄,驅使群賢。
“豈謂馳逐于原野,校勇于猛獸者乎?
“如有一旦之患,奈天下笑何?”
孫權不以為然,依舊打虎,只是作了輛射虎車,旁邊開個孔,上面也不加蓋,就站在射虎車里打虎。
老虎犯車,孫權以手擊之為樂。
張昭雖然諫爭,權常笑而不答。
犯小險而得大利,何樂而不為?
徐盛當然懂至尊心里想什么,現在重任在肩,卻因為自己過于謹慎而不能完成使命,一時胸中郁郁,懊惱愈甚。
至日落時分,忽然有哨探回報。
“安東將軍!東北十里外,有一山路可以行軍,路上還發現了曹軍潰卒蹤跡!”
徐盛剛剛從小憩中醒來,精神與體力已恢復了大半,適才聽說水路陸路沒有二日都不可行軍,以為此番追擊就要作罷,如今卻聽到發現一條山路,頓時更加抖擻。
“走,命水軍將士棄船上岸,全部由陸路追擊!”
因曹休逃得太快而不能竟功,與因中了敵人計策而不能竟功,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心態。
眼下的徐盛惱恨于自己中計,又自忖曹休、賈逵已窮途末路,便想長驅直入,一則挽回失誤,二則擴大戰果。
丁奉思慮再三,勸道:
“君侯,便追到此處罷!
“等至尊與大都督到了,我們再做決斷。”
徐盛當即搖頭:
“承淵,不可!
“此去襄陽尚三百余里,曹休大潰北奔,非四五日不能達。
“而四五日間,其行伍必綿亙數十上百里。
“前不能顧后,后不能顧前。
“趁魏賊未歸襄陽,我大吳當銜尾而追,必可多所斬獲!
“雖不能再執曹休。
“可若能擒殺曹休麾下心腹殿后之將,亦足矣!
“昔劉備自襄陽南奔,曹魏虎豹騎三日不息,馳驅八百里,最終虜其二女,殺其妻妾!
“夷陵之役,我大吳亦乘勝逐北,遂斬傅肜、程畿諸蜀斷后大將,復逼黃權北走!
“今追之何疑?!”
賀達在一旁,皺眉不已。
“安東將軍,昨日小心謹慎,不讓我們去追的人是你。
“如今讓我們繼續追也是你。
“莫不是因中了曹賊之策,安東將軍惱羞成怒了?”
徐盛雖惱,卻是不羞不怒,道:
“兵法云:
“外卑而益備者,進也。
“外強而進驅者,退也。
“今賈逵懸羊擊鼓,百騎劫營,示我大吳以強,料我不敢輕追,實乃外強而中干!
“當年劉備南奔之時,張飛就在此地,率數十騎喝斷當陽,曹操疑不敢追。
“結果張飛退走之時,砍斷了當陽橋,曹操于是知張飛外強中干,乃率眾追之,劉備因此喪妻失女,僅以身免。
“如今賈逵先百騎劫營,而后焚毀道路,與張飛喝斷當陽后砍斷獨橋何異?
“我今遣眾追之,與當年曹操追劉備又有何異?
“不惟追之,還須三快。
“快追!快截!快堵!”
丁奉聞言至此,一時也覺得有些道理,遂不再疑。
不多時,徐盛、丁奉二將棄船上岸,陸路疾行。
一日之后,果然遇到數百行速緩慢的曹軍潰卒。
擊之,大勝。
吳軍振奮,繼續追亡逐北。
又二日。
北方數十里外,群山夾道。
賈逵率典滿、滿偉、李緒諸將立于道旁一座山頭。
山道中,已經與大部隊失了所有聯系的魏軍潰卒,正被吳軍追殺,一路北奔。
高舉徐字大纛的徐盛前軍已過。
“營嘯之發,起于疑畏,震于將曉,一夫狂呼,萬軍皆嘩,雖有韓白之勇,不能遏也。
“一旦不能冷靜,未能在第一時間將營嘯止住,則頃刻指點間萬人齊噪,自相蹈藉殘殺者無算。
“徐盛、丁奉二將能壓住營嘯,也算得上一時良將了,若能使孫權失此二將,孫權豈不痛心?”
賈逵言罷,冷哼一聲。
做沒這么多布置,吳軍追兵總算追來,沒有白費苦心。
不多時,山道南方,突然卷起一陣厚厚的煙塵。
徐盛、丁奉率步騎銜尾疾進,旌旗獵獵,甲光如鱗。
一陣風自北向南而來。
徐盛皺了皺鼻子,除了血腥、穢臭、汗味、泥土草木的氣息外,他還聞到了一股似有若無的香味。
“承淵可聞到了什么味道?”他看向丁奉。
丁奉也皺鼻一嗅:“似乎是香料的味道?”
“香料?”徐盛有些不解,于是抬手,示意前軍放慢速度,同時又命將士往左右兩山查探,看看是否會有什么埋伏。
賀達冷哼一聲:
“安東將軍,怎么追到這里,又突然遲疑?
“莫不是又有什么反覆之語要跟我們講不成?”
徐盛并不理會,繼續勒馬北走。
越往北,香味更濃。
行了半里有余,他胯下戰馬突然停下腳步,在地上啃食了起來。
徐盛一看,一異,而后趕忙翻身下馬。
只見地上鋪著一層暗紅的豆子,油光發亮。
他彎腰撿起一顆,一嗅。
發現山谷里的香味,果然是這豆子發出來的。
是香料的味道。
“不好!有埋伏!”徐盛瞳孔大張,瞬間反應了過來。
當即翻身上馬,揮鞭抽馬,欲率眾先往南邊撤去。
然而馬兒餓了一天,聞得這豆子有如此香味,一時忘主,任由徐盛如何用力抽打,都不肯走。
“咚!”
“咚咚!”
“——咚咚咚!”
就在這時,山壁兩側鼓聲轟然!
賈逵站在高坡上,旗纛一揮。
典滿、滿偉各帶伏兵沖下山來。
吳軍戰馬數百仍在低頭嚼豆,吳軍一時大亂,不能進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