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辭南鄭彩云間。
千里江州一日還。
好吧,一日有些夸張。
自與李福分別后,劉禪便東返南鄭,一路向南,進入米倉道。
與樓船將軍陳曶會于漢昌潛水。
之后便浮舟而下,一路順流。
過宕渠,蒙頭,蕩石,墊江。
待他到達六百里外的江州,也就是后世的重慶山城時,只用了短短五日時間。
雖不如千里江陵一日還那么夸張,但不可謂不快。
據他估計,自金牛道走陸路回成都的令史李福,這時候恐怕還沒走出劍閣呢。
江州距成都不過千里水路,但劉禪上次來江州,或者說記憶里上次途徑江州,還是先帝臨崩,阿斗去白帝城受先帝遺命之時。
算一算,已近六載了。
“國盛,朕早聞前將軍自督江州后另造江州大城,使固若金湯,縱吳十萬大軍入蜀,亦可當之,今日終于得見,果然名不虛傳。”
劉禪對著侍郎李豐贊道。
李豐神色卻不見喜,反有憂色:
“陛下,臣父平素驕傲,恃功自矜,旌旗鼓吹常過于禮制,言辭氣焰亦時有凌人。
“街巷之間,或議其跋扈。
“廟堂之上,亦議其張揚。
“此皆臣為人子者所不忍聞,亦臣父所當悔。
“然…臣父于大漢、于陛下絕對忠心耿耿,絕無二心。
“愿陛下念其犬馬之勞,貸其一時之過。
“臣豐愿削己食祿、納己田帛,以贖父罪,并身率部曲,為大漢、為陛下戍邊守境。”
李豐為父親說情并非平白無故。
且不說李嚴兩年前勸丞相加九錫之禮,稱公攝政;
也不說李嚴去信勸丞相加九錫時便打起了直球,希望丞相割三巴五郡為巴州,封他為巴州牧,在大漢還于舊都后又舊事重提。
便說眼前這座江州大城,但凡天子不悅于李嚴甚矣,直接就可以給李嚴安一個或有擁兵自重之嫌,不臣割據之心的莫須有罪名。
至于是不是莫須有?
別人不知道,李豐對自己父親究竟是什么想法,難道還不懂嗎?
而隨侍天子的半年時間,李豐早已親眼見識過了天子手段,明白了天子威儀不可觸犯,也知道這位天子絕非從前他父親所言的無甚威儀,可以隨便糊弄。
今天子剛到江州,便說起了其父筑江州大城之事,言語之間究竟有何深意,李豐非是愚笨反骨之人,又怎能不察?
丞相兩年前已有北伐之心,擔心自己離開成都后,蜀中無人坐鎮,便以同為托孤重臣,同樣允文允武的光祿勛李嚴為前將軍,領江州都督,回江州掌事。
江州是蜀中水路樞紐,半個益州的糧草軍械全部都要通過江州,進入西漢水,也就是后世嘉陵江,才能運往漢中。
朝中宮府重臣對于丞相任命李嚴鎮守江州樞紐不能理解。
不少人還提出了反對意見,但丞相執意如此。
可以說,此事足以體現丞相對李嚴的信任與重視。
否則的話,直接詔李嚴回朝,給李嚴一個太傅、大司馬虛銜,明升暗降,李嚴又能如何?
但李嚴卻不以為然。
在赴任江州為督之前,李嚴一直在永安為督。
護軍陳到、護軍輔匡,還有張南之子張固,王累之子王沖,鄭度之子鄭璞諸將,盡在其麾下聽命,一起抵御東吳。
但李嚴自先帝崩殂之后,一直都為自己不能進入中樞參與朝政而憤憤不平,對丞相頗有怨言,認為丞相大權獨攬,獨斷專行。
北伐前被丞相從永安調至江州,拜前將軍,在李嚴看來并非是身負大任,臨危受命,而是丞相擔心他會舉永安降吳,所以分他兵權,把他遷到了內地。
上游的庲降都督李恢不怯于他。
下游的永安都督陳到,及麾下的輔匡、張固諸將,盡皆公忠體國,并非是他李正方的鷹犬爪牙。
中樞的蔣琬、向寵、楊洪,同樣與他并不對付。
這樣一來,縱使他想作亂,也翻不出什么大浪。
但為了能攪弄風云,翻起大浪,他在為督江州之后搞了很多大動作。
彼時的江州舊城在西漢水以北,能很好地控扼西漢水,保三巴之地不受外敵侵犯,卻不能控制長江。
一旦東吳水師堵住西漢水,便可順長江繼續西進北上,直逼成都。
李嚴赴任江州后,立時便于嘉陵江以南的渝中半島另筑一城。
此城左靠鵝山,北依嘉陵,南憑長江。
東西寬長,南北狹短,周長十有六里,是為江州大城,也是后世再不變易的重慶主城。
此城既筑,江州雙城一南一北,占據戰略要沖,扼守兩江要害。
大漢蜀中門戶自此以后擁有了與曹魏襄樊防線、孫吳江陵防線一般無二的立體防御體系,并且完全控扼了蜀中樞紐水道。
縱使吳軍水師突破永安,也不可能直接繞過江州,直逼成都。
這本是好事,無可指摘。
但壞就壞在,李嚴給江州南城的東門命名為蒼龍門,西門命名為白虎門,北門命名為玄武門,南門命名為朱雀門。
這明顯超越禮制的命名,讓蜀中不少宮府重臣對李嚴非議日增。
丞相卻沒有因此問李嚴之責。
只跟朝中一眾文武說,李嚴受先帝托孤之重,是忠臣良將,因為愛面子、好虛名才取如此大名,不過是一些唬人的虛名而已,無甚大礙。
李嚴于是上書,說自己起這么些名字是給天子準備的,希望天子能移都江州。
江州為益州樞紐,巴蜀門戶,倘若天子移都至此,一能威懾四方,二能虎視荊州。
朝廷將此議打回。
但李嚴非但沒有因此收斂,反而開始變本加厲。
在江州南城筑成后,江州立體防御體系唯一的缺陷,就是南城西面有一條狹窄的鵝嶺通道。
李嚴于是在通道上增設關隘,在鵝嶺上修筑衛城,名義是拱衛遙遙相望的江州母城。
朝議再起。
李嚴根本不是在防東吳,是在在防江州西北的成都。
勉強還能說得過去。
為防永安不測,抵御東吳嘛。
但在朝議后,李嚴竟還不收手。
他勘探江州地形,決定把鵝山以東,南城以西的渝中半島最狹窄處挖空,挖出一條比襄陽護城河還寬還深的護城河。
溝通嘉陵江與長江,使渝中半島成為一座真正的孤島。
李嚴沒有請示朝廷便準備動工。
當他大征民夫的消息傳到朝廷,朝中無人不驚,文武沸反盈天。
丞相終于頒下教令,阻止李嚴。
誰都知道襄陽有多難打。
一旦江州成為襄陽一般的島城,大軍雖百萬亦無尺寸立錐之地。
那么吳軍確實打不下江州,可漢軍同樣也打不下江州。
李嚴但凡生出異心,蜀中的軍事力量,便只能控制成都平原及成都西南的南中諸郡。
至于廣漢、巴郡、巴東、巴西、江陽、涪陵、白帝,甚至是漢中,全都要被李嚴事實上控制。
有無叛漢之心尚未可知,但擁大軍數萬的李嚴,妄圖獨霸一方,另立中心,與丞相分庭抗禮的野心已是路人皆知。
打那以后,不少人都勸丞相,李嚴腹有鱗甲,恐有割據不臣之心,希望丞相能把李嚴弄到別處去,不要再讓李嚴都督江州重鎮。
或許是希望能借此事感化李嚴,讓李嚴知道自己用心良苦,丞相還是沒有聽眾臣之勸,使其留任。
至天子親征,李豐失期不至。
丞相終于明白了,不是所有人都能靠他一顆赤心來感化的,有些人為了功名利祿,是真的可以從允文允武變得既蠢且壞。
一路南來,劉禪偃旗息鼓,并未多作聲張。
李嚴雖為江州都督,但劉禪并沒有遣任何人向李嚴通傳西城、上庸得勝的消息。
對于天子親至江州之事,李嚴更是一無所知。
當他從城門將軍那里收到消息,說樓船將軍陳曶已至,邀請他出城一敘時,他是不屑且憤怒的。
“小子敢爾?!
“縱其父陳到親至,亦當主動棄船登城,求訪于吾。
“他何德何能,安敢邀吾至城外一敘?!
“就因為他功封樓船將軍?!
“不見!”
城門校尉悻悻離去。
不多時,再度折返。
“將軍,少君也回來了!”
“什么?!”李嚴既驚且喜。
然而這驚喜稍縱即逝,其人馬上跟川劇變臉似的瞬間變了顏色,嘴里罵罵咧咧:
“這孽畜還知道回來!
“半年來我與他去信無數!
“他倒好,除一開始回信兩封,后面三四個月沒給我回過一字!
“現在更是了不得了,既然已經回了江州,竟不先來拜見父母,反而跟那陳曶在城外做什么?!
“難道要我這當父親的去為他接風洗塵嗎?!
“真是孽畜!
“不孝之子!”
李嚴雖一邊嘴里怒罵,卻又一邊穿衣著履。
“將軍,少君在陛下身邊任事,公務繁忙不比從前,無暇回信也是可以理解之事。”
城門校尉乃李嚴心腹,從南陽追隨李嚴到蜀中,數十載私恩栽培,對李嚴忠心耿耿。
在江州,這樣的將校不少。
托孤重臣,鎮邊數載,有這樣的名頭大義在身,縱使一開始不是李嚴親信,經過幾年時間栽培,慢慢也變成李嚴親信之人了。
李嚴不置可否,前腳剛踏出門,卻又止住,吩咐仆役:“庸奴,把少君回來的消息告訴夫人,讓夫人準備少君最愛吃的飯菜!”
仆役聞言頓時拔腿便走。
不合禮制的鼓吹已備,李嚴跨上同樣不合禮制的車駕,大張旗鼓地往城門而去。
街道百姓聽到這熟悉的鼓樂,見到這華麗的車馬,無不恭恭敬敬地避讓道旁,向青羅傘蓋下的江州都督投去敬畏的目光,卻見那位江州都督衣著華麗,面色威嚴。
不能進入中樞有不能進入中樞的好處。
至少現在,李嚴很享受這種無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感覺。
而固若金湯的江州城防,又給了他十足的安全感與底氣。
雖輕易不敢自立,但擁兵自重,縱天子孔明能奈我何?
棨戟開道。
鼓樂喧囂,馬蹄踏踏。
江州都督的青羅傘蓋終于穿過了江州大城的玄武門。
劉禪望向城門,盯著嵌在夯土城墻上鐫著玄武門三字的青石,忽然一笑。
今日將要發生之事,大概就是大漢的玄武門之變了吧?
由于劉禪及關興、麋威、趙廣等禁軍近將一身常服,又故意站到了道旁,青羅傘蓋下的李嚴并沒有將目光投過來哪怕一瞬。
見到樓船將軍陳曶也不理睬,只是對著道中的李豐劈頭蓋臉就是一頓斥罵:
“孽子!還知道回來!”
李豐顏色難看,想要跟父親說天子已至,可李嚴罵話實在太密,讓他根本無從插嘴。
見這逆子不言不語,只低著頭在一旁默默受訓,李嚴自覺無趣,終于停了下來:“回家吧,你母已應做好飯了。”
言罷,便命車駕折返。
李豐見此終于開口:“大人,陛下來了。”
李嚴猛地一滯,終于明白為何小小陳曶敢邀他出城,又為何他這逆子會出現在江州并如此作態。
不及整理衣冠,其人已忙不迭自車駕上跨了下來,隨后伸長脖子四處張望,尋找天子身影,可尋了幾圈都未能發現天子何在。
劉禪這才自道旁緩步走出,行至李嚴身后,冷聲出言:“李卿,別來無恙。”
李嚴聞聲毛骨悚然,猛地扭過身來,待見到那出聲之人后,整個人滿是不能置信之色。
他剛才目光從這幾人身上掠過,也注意到這幾人似乎有些不凡,卻是根本沒能認出這就是天子,以為是陳曶手下將校。
“陛下…陛下恕罪!”
“幾年未見,陛下龍顏變化著實太大,老臣眼拙,實不能辨!”
“無妨。”劉禪笑了笑,拔腿便往玄武門行去。
關興、趙廣、麋威諸將跟上。
李嚴望著那位天子緩行的背影,神情復雜至極。
不過是“無妨”這最簡單最平淡的二字,卻讓這位江州都督感受到了一種無形的壓力。
這種壓力,自先帝崩后,他便再也沒有感受過了。
“李卿車駕傘蓋顏色殊麗,不知是用何物萃取?”劉禪越過了李嚴青羅傘蓋后又忽然停下了腳步,似笑非笑地問道。
李嚴此時都還未回過神來,聞聲一愣,反應過來天子在說什么后,心跳頓時停了一拍,緊接著額頭汗密似珠,本能地扭頭看向其子。
卻見李豐目光躲閃,垂首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