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
相府。
羽檄飛至。
留府長史蔣琬見是羽檄戰報,當即放下手頭督繳秋稅的公文,展牘而觀,片刻后喜上眉梢。
“長史,是何處傳來羽檄?”相府督農費詩第一個出言相問。
“漢中。”將琬一邊說著,一邊將手中簡牘遞向費詩。
向充、李福、樊岐、胡濟等府僚見蔣琬面有喜色,又聽到竟是漢中羽檄,頓時全部放下手頭工作,聚至費詩身前。
“西城…西城竟已奪下?!”
胡濟愕然不已,隨即扭頭朝四周同僚看去,卻見向充、樊岐、費詩等人亦是訝然失色 他們幾天前才收到消息,說車騎將軍趙云、征東將軍高翔已會師東征西城,恐戰事遷延日久,讓他們督糧草入漢中。
結果這才幾天?
“距趙車騎發來催征之書,尚不足十日吧?”中領軍向寵之弟向充有些口干舌燥。
樊岐、胡濟、李福、閻晏等人不假思索,感慨連連。
喜訊來得太過突然。
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但也無可厚非,軍機乃是絕密,在趙車騎催征之書發來之前,他們甚至都不知道趙車騎、廖征北已統大軍兩萬余人回了漢中。
“吳左將軍步騭,吳右將軍諸葛…”向充讀著讀著再次一滯,整個人驚愕不已。
“步騭諸葛瑾被俘?!”
其他府僚讀信比較慢,聽到此處俱是驚愕失色,不能自已,隨即跳過中間一大段文字,直接尋找步騭、諸葛瑾二人名姓。
少頃。
府中嘩然。
“步騭吳之外戚,屢著功勛,威尊望重僅亞陸遜,竟一戰而成擒?孫權鼠輩豈不痛心疾首?!”向充比較真性情,哈哈大笑。
“漢中乃我大漢腹心咽喉,孫權于此時遣步騭來奪西城,更遣人勸阻我大漢插手其中,其心可誅!”胡濟則是對孫權破口大罵。
“聞步騭坐鎮夷陵已有數載,孫權竟派他來奪西城。”樊岐忽然想到了什么。
“其人既已成擒,夷陵易主,曹魏南侵,吳人之心何以安?”
眾人俱是一怔。
“伯嶷意思是,如今正是我大漢奪回夷陵之機?!”
大江三峽最后一峽便是夷陵峽,相當于天然關卡,若能控扼此峽,則大漢虎視江陵之勢已成。
夷陵夷陵,水至此而夷,山至此而陵,一旦出了夷陵峽,大江不再湍急,絕壁化作丘陵。
大漢據江之上流憑峽守險,而吳人再無險可守。
這與眼下大漢與吳對峙于白帝、巫縣,各自據峽守險是截然不同的局面。
“諸君何喜?漢吳破盟一戰,于我大漢豈是福邪?!”督農費詩眉如凝霜,聲色凜然。
包括長史蔣琬在內,一眾府僚俱皆收斂了神色,看向費詩。
府僚當中,他是少數幾個極力阻止天子親征之人。
然天子親征之后捷報頻傳,大喜連連,倒是讓他的極力勸阻變得可笑甚至可恨起來,他也因此在常被人私下非議。
甚至還有人把他當年諫止先帝稱帝之事拿出來指責。
當年曹丕篡漢神器,群臣勸進,唯獨其人諫止先帝。
說什么殿下因曹操父子逼主篡位之故,羇旅萬里,糾合士眾,將以討賊,今大敵未克,而先自立,恐人心疑惑。
又說什么昔高祖與楚約,先破秦者王,及獲子嬰,猶推讓不受,今殿下未出門庭,便欲自立,愚臣誠不為殿下取也。
好在朝廷有識之士不少。
董允便與這位愚臣辯駁。
晉惠朝俘而子圉夕立,更始尚存而世祖舉號。
魏逆篡漢,賊強禍大,主沒國喪,二祖之廟,絕而不祀,天下惶恐,人心無寄。
當此之時,不知速尊有德以奉漢統,使漢阼不湮于地,促順者齊心,逆者同懼,可謂昏愚。
“當年先帝違眾孤行,傾國之師與吳戰于夷陵,終致喪失殞將,使曹魏坐收其利,前車之鑒不遠,難道諸君已忘?!
“卻是不知,與吳破盟開戰,究竟是陛下之意,抑或丞相之意!
“愚私以為,當此之時,漢吳當并力誅曹,不當破盟一戰!
“倘若使魏吳聯手,我大漢將以何當之?!”
不得不說,談及魏吳聯手,不少府僚終于變色。
費詩見此,忿色不減反增:
“關中初定,百城未附。
“涼州半取,隴右猶懸。
“陛下不思務耕植以固根本,反馳心三郡,欲取夷陵。
“以區區二州之地力,當魏吳二國十一州千萬之眾,是恃勝而驕,欲報荊州、夷陵之舊忿于吳,而孤注大漢社稷于一擲也!
“為今之計,惟有去信漢中,勸陛下設久長之計。
“歸孫權以步騭、諸葛瑾及一眾將校吳卒,復漢吳輔車相依,唇亡齒寒之盟,并力討曹!”
“費公舉!”胡濟怒目而視。
“你的意思是,我大漢當把東三郡拱手讓與孫權,待將來大漢與曹魏決天下勝負之戰,再讓孫權襲我漢中腹心咽喉是嗎?!”
費詩寸步不讓,針鋒相對:
“既已有荊州前車之鑒在前,如何還能使漢中再為吳所趁?!
“陛下犯險親征,關中僥幸克復。
“諸君俱乃先帝、丞相之股肱心腹,受先帝、丞相厚恩殊遇,不論何時都應臨深履薄,敬小慎微。
“如何能與陛下一般,得勝后便心生驕矜,小覷于吳?!”
費詩驟然轉目,看向樊岐:
“曹魏新敗,朝野怨望。
“此刻與吳對峙襄樊,或許正是誘我大漢與吳破盟一戰。
“倘若曹魏主動聯吳,相約劃大江分治南北,并力西進。
“司馬懿、孫權攜忿而來。
“恐關中得而復失,西城非漢所有,就連漢中、白帝……
“愚誠恐大漢再無與曹魏逐鹿中原之日!”
費詩此番言語落罷,直接沖淡了西城驟然大勝的喜悅,不少人更是被費詩勸服說動,開始對大漢的未來感到不安。
萬一魏吳對峙就是曹魏陰謀。
萬一魏吳聯手擊漢。
大漢頂得住嗎?
“好了公舉!”長史蔣琬對著費詩怒目而視,“休得禍眾亂群!芳蘭生門,不得不鋤,君其慎之!”
“哼!”費詩奮袖而去。
當年張裕亂群,先帝斬之棄市。
謂蘭草雖芳,擋道當鋤。
蔣琬平日喜怒不形于色,今日竟然說出如此狠話,費詩顯然是觸及蔣琬紅線了。
費詩既去,蔣琬方徐徐開口:
“破盟擊吳,必是陛下、丞相、趙車騎共定之謀。
“費詩不過一介儒生,鼓弄唇舌而已,當年諫止先帝紹統稱尊,足可見其昏愚。
“我等亦不諳軍事,不曉軍機。
“軍爭大事,豈是我等能夠妄議?
“難道我等之能比得上丞相,比得上車騎將軍嗎?
“今捷報傳來,為漢之一喜!
“諸君且休沐半日!”
不多時,相府氣氛再次回暖。
一眾府僚再次為破吳得城相賀。
成都北軍。
蔣琬、樊岐、胡濟、向充等人來到中領軍向寵府邸。
向寵聞長史造訪,至府門相迎。
見到這么多相府幕僚都在,心下有些吃驚。
“長史,諸君,可是陛下有消息遞回來成都?”
蔣琬笑著點頭,旋即把羽檄飛報遞上前去。
向寵展信,仿佛被什么擊中一般神色滯住,思緒瞬間飄回了六年前的夷陵,然后先帝的音容笑貌開始浮現于腦海。
再然后是馮習、張南、傅肜、程畿……還有許許多多與他相熟的校尉司馬。
“不愧是趙車騎,以迅雷之勢一日擊敗吳賊,吳人震悚,孫權失鎮將步騭,數萬偏師,一旦退走,曹休必銜尾而追。
“陛下的意思是,趁此時機一舉奪回夷陵?
“漢吳已然破盟,若陛下、丞相果欲如此,而不止戈聯吳,朝中恐怕會出現不少反對之聲。”
向寵已然明白蔣琬等人此來究竟為何。
蔣琬點頭:“這段時間要辛苦巨違了。”
“此乃寵職責所在。”
漢吳破盟一戰,極有可能把吳國推向曹魏。
不管北伐以來戰果如何輝煌,大漢還未來得及將之鞏固,國力支出業已接近極限,一旦魏吳聯手,所有戰果都有可能得而復失,朝中出現反對的聲浪是必然之事。
“巨違以為,魏吳會聯手與否,倘若聯手,大漢可能一戰?”蔣琬問道。
專業的事便交給專業的人,成都沒有人比向寵更懂軍事,諸府屬此來一是讓向寵關注城中動向,二是跟向寵求個心安。
“陛下關中大勝掀起的余波,短時間難以平息。
“關中戰事已畢,魏吳二虜卻仍于襄樊對峙,何也?
“不論是魏是吳,都欲挫敗對方取得一勝,以安撫境內人心,鞏固曹叡、孫權二主威權。
“然而,魏吳國中大臣,卻與國主未必一心。
“兵法云,上下同欲者勝,上下不能一心,則其兵勢已衰。
“丞相、魏驃騎坐鎮關中,司馬懿所統潼關之卒,不過殘兵敗將,誠不足慮。
“永安則有江關天險,當年夷陵一戰,孫權乘勝猶不敢追擊,況其新敗,又失大將偏師,士無戰心,不能進取。
“是故,寵以為,縱使魏吳二國聯和,亦不能奈何大漢。
“然我大漢自關中克復以來,破竹之勢仍在。
“兵者,勢也。
“此時不奪三郡、夷陵,將來便是花更多兵力、糧草、財帛,未必能將之奪下。
“且,趙車騎剛自關中旋師便立即揮師東向,恐怕……”
向寵說到此處止住。
蔣琬等人盡皆意會。
今年不打,再過三五年,國力強盛,趙車騎可還能再為國征戰否?
兵勢兵勢,趙車騎一人可當大軍十萬,一旦國家失帥,為之奈何?
向寵繼續道:
“至于養精蓄銳,大漢不過關中、益州二州之地,百萬之口,豈能養得過曹魏、孫吳?”
向寵一番言語下來,有理有據,總算給一眾不諳兵事的府僚們吃下了一顆定心丸。
向寵卻意猶未盡:
“陛下、丞相、趙車騎是否要盡奪三郡、盡據三峽,不在大漢,而在魏吳。
“若魏吳有盟,則據關守險。
“若魏吳有戰,兵勢不可卒解,則試取之。”
其弟向充思索再三,問道:“若取下之后不能堅守呢?豈不徒耗兵馬錢糧?”
向寵搖頭:
“東三郡、夷陵俱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險。
“大漢兵馬糧秣順流下援易也,魏吳逆流上攻難也,此天授我大漢之地,取之何疑?”
長秋宮。
永寧殿。
機杼聲軋軋響起。
張皇后身著素色云紋深衣,腰束絳綃,坐于一架五十躡織機前,左手提綜,右手引梭。
隨著腳上踏板翻飛,梭如銀魚,在經緯間倏忽來去,一線一線,皇后以鎖地之法使底紋細密如鱗,再以挖花挑出云紋,將云霞織入錦里。
縱是錦官城里手藝最好的匠人,最苛刻的監造,見到這一匹織錦、這一手技藝,也絕挑不出任何瑕疵,非有五六載織造之功不可為此。
王貴人站起身來,抹了抹額頭細汗。
所謂男耕女織,由于織機結構復雜,頗需耗神費力,織布并不比耕作輕松太多,至少對于女子來說,確是一項頗耗體力的工作。
每日操勞三四時辰,兩個月才能織出一匹蜀錦。
見皇后仍然樂此不疲,王貴人從腰間取出一塊干凈的手帕,上前為皇后擦汗。
“自陛下御駕親征,大娘子日日與機杼為伴,竟比從前練劍還勤。”
王貴人低聲道,語氣里半是心疼,半是調侃。
皇后莞爾,目光仍不離錦面:
“陛下在前線為國操勞,而我在皇宮,什么也不能為陛下分擔,只能為陛下織幾件衣服送到前線,盼陛下暑涼冬暖。”
王貴人道:“可奴婢怎聽聞,大娘子至今未曾寄一衣與陛下?”
皇后停梭:
“誰說的,寄有一件的。
“但陛下來信言,他在軍中,與諸將士同甘苦,共衣袍,實不宜著蜀錦華服。”
“那大娘子還要繼續織?”王貴人不解笑道。
皇后輕撫錦面,嘴角含幾分似有若無的笑意:
“陛下往日最喜歡我為他織的云紋錦衣,待陛下回到成都,我再將這些……”
王貴人卻是忽然將她打斷,再次調笑了起來:
“哦,奴婢知道了!
“待陛下回到成都,見到大娘子為陛下織的錦衣,便當知大娘子為陛下做了……”
“好了,休得多言。”張皇后將王貴人打斷,繼續坐回織機前擺弄起了梭子。
王貴人見此情狀,以袖掩口,噗嗤一笑:
“當年大娘子未嫁陛下時,彎弓躍馬,左牽黃,右擎蒼,英姿不讓兒郎。
“今日卻溫言婉婉,手中織杼,全然賢妻良母模樣了!”
張皇后不以為意:
“賢妻良母怎么了?
“既為皇后,自當有母儀天下之責,總要收收性子,不能再像從前那般頑劣了。
“就是…就是沒能為陛下誕下皇嗣,沒能當成良母,有愧于陛下,有愧于國家。”
王貴人聞此一滯,思索再三,最后道:
“大娘子,你說…陛下親征得勝,意氣風發,天威一時無兩,會不會變了心,回來之后對大娘子不再像從前那般了?
“不然…不然他為何要在關中迎娶別的女子?”
“休得胡言,真若如此,陛下不會將小妹接去長安。
“至于迎娶關中女子……天子娶親,豈與平常人家相同?
“不過政治聯姻而已,你呀,這么多年了還是什么也不懂,回去多讀些漢書,不然的話,往后怎么能為陛下分憂?”
王貴人癟癟嘴做了個鬼臉:
“是是是,大娘子倒是給我幾本漢書,我回去一定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