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
漢軍已完成城防交接。
魏吳降卒三萬余人被打散建制,收了甲兵,妥善安置在城外降俘營中。
為吳軍運糧的荊州力役、船夫、纖夫一萬余人,留用軍中,繼續為大漢運送糧草。
在天子授意下,諸將已經向這些民人許諾,待將來大漢克復荊州,他們就能回復原藉。
吳征西將軍唐咨,在關押吳國降將的囚營中往來奔走,數日后率吳國將軍、校尉、司馬百余人至西城官寺拜見大漢天子。
降人自校尉以上,皆于天子近前自陳生平。
天子悅之,為諸將校論說軍旅成敗去就之分。
車騎將軍趙云、征東將軍高翔、征北將軍廖化、御史中丞孟光等將軍大臣,又為吳國將校司馬論說天命時勢。
諸將校司馬于堂下坐聽,既知時勢天命在漢不在吳魏,又知大漢有容己之心,無不喜悅。
筵席既饗,吳征西唐咨受安遠將軍之號,領其部眾如故。
天子又賜唐咨以金帛、車馬、衣裘、妻妾,諸將軍、校尉、司馬及部曲督,獲賞各有差。
在唐咨帶領下,吳人降將無不跪拜謝恩,連道生時既為漢人,愿為大漢死命。
其中不少中基層軍官、軍吏出身荊州各郡縣,本作漢卒漢吏,在呂蒙襲奪荊州后才不得已為吳驅使。
曾在荊州為將十余載的車騎將軍趙云,親切又不失威儀地與他們談論荊州故土故事。
征北將軍廖化曾為關羽主簿,出身荊州襄陽。
征東將軍高翔,同樣出身荊州,乃南郡公安人氏。
二將對荊州故土故人故事可謂了如指掌,竟能當場認出不少只有過幾面之緣的老面孔。
當高翔、廖化談及荊州故事及一眾荊州降人的故主時,曾經在先帝麾下效力,受先帝及故主恩遇的荊州降人無不感慨唏噓,久遠的記憶全部被鉤了起來。
筵席過后三日,趙云、高翔、廖化諸將將一份名單遞到天子近前,選出了不少愿意為大漢效命,且被認為可以信重的荊州人氏。
這些出身荊州的軍官、軍吏有強烈的意愿隨大漢打回荊州。
一旦并入諸將麾下,稍作磨合,大漢立時就能獲得約六七千馬上就能投入戰斗的生力軍。
劉禪看了一眼名單,沒有越權干涉諸將的決定,作為天子,不需要也不能事事咸決于己。
但天子沒有意見,并不表示此事就這么定下了。
剛剛上交大司農印綬,轉任御史中丞的孟光,針對趙云、高翔、廖化諸將欲納荊州降人為己用之事,表現出了相當的不滿,并當面向天子彈劾諸將。
首先便是認為,這些荊州降人幾度易主,其愿為大漢效力死命的話語作態可信度存疑,何以趙云諸將不過數日便認為他們可用?
其次,趙云本就位高威重,而廖化、高翔二將作為荊州人氏,大量引荊州降人為己用,借國家之錢糧、天子之仁德,施私恩于荊州降人,怕不是有居功自傲,擁兵自重之嫌。
最后,孟光上疏,當命有司審慎考察這些荊州降將降卒,之后再擇可信重者量才授用。
即便任用,也應暫歸龍驤中郎將趙廣、虎賁中郎將關興、樓船校尉陳曶諸將麾下。
當孟光講完,劉禪這位天子與高翔、廖化二將全都黑著臉,孟光昂首挺胸渾然不以為意,唯有趙車騎沒有對孟光所言表現出什么不滿。
劉禪直接把孟光臭罵了一頓,剛剛當上御史中丞還給他喘上了。
大漢現在還要去奪上庸、房陵,正是用人用兵之際。
這些荊州降將降卒可用與否,馬上就能憑戰事見分曉。
至于孟光所謂政治考量,天下不知何時可定,你便懷疑諸將有擁兵自重之嫌,考慮兔死狗烹,鳥盡弓藏之事,你把朕當作曹氏了嗎?
孟光連道不敢,但神色不改。
劉禪再次以粗鄙之語將其臭罵一頓,并命龍驤郎把他趕出了大堂,最后取出趙云、高翔、廖化諸將獻上的名單,蓋上了印章。
高翔、廖化二將見此,趕忙斂衣離席,向天子表態:
“望陛下明察,臣等絕無借陛下之仁德、國家之錢糧施私恩于諸降將降卒之意。
“只是如陛下所言,方今正乃用人用兵之際,又正好借上庸、房陵二郡,檢驗這些降將降卒是否真能為大漢用命效死。
“至于孟御史所言,臣等以為,陛下確可使荊州降將降卒,暫歸龍驤虎賁統管。
“若此,彼即知其能獲得赦宥,乃是陛下國家之恩德。
“待到戰時,再令降將降卒聽命于趙車騎將令可也。”
劉禪對著孟光離去的方向冷哼了一聲,再看向廖化、高翔二將,不以為然道:
“朕念孟光那廝剛烈忠直,快言快語,故以其有功將其擢至近前,望其能匡正朕失。
“不想他自恃有功,在此鼓弄唇舌,大言炎炎,高征東、廖征北毋須介意。”
劉禪罵孟光時仍然黑著臉,顯然對這位剛剛拔擢上來的御史中丞不是特別滿意。
廖化、高翔二將的才能,或許只能算中人之資,戰則有勝有敗,但先帝仍然委他們以重任,所以二將感念先帝恩德,對先帝忠心耿耿。
劉禪承繼先帝遺澤,懷疑誰也不會懷疑廖化、高翔這些久經考驗的先帝舊將會有擁兵自重之念。
一個團隊不論怎樣篩選人員,精簡結構,他們在能力上都必然會有頭部、腰部、末流之分。
大漢既需要趙云、魏延、鄧芝、王平這些頭部作為銳矛堅盾,陷陣御鋒。
同樣也需要廖化、高翔這些腰部將領承前啟后,抗住陣線。
更要容忍那些時不時會壞事的末流,允許他們在后方搖旗吶喊,鼓噪助威。
孟光出發點或許是好的,但他卻把劉禪對趙云、高翔、廖化諸將的信任看成是制衡之術上的不合格,這點確讓劉禪尤為不喜。
不過在孟光被劉禪罵走之后,廖化、高翔二將看向天子的眼神、對天子的態度,顯然更加恭敬了。
劉禪最后并沒有選擇讓趙廣、關興二將負責接收荊州降人,理由是這二名小將太過年輕,功名未顯,不足以威降人。
最后在趙云的建議下,高翔、廖化二將一齊推薦以陳到之子,樓船校尉陳曶為將,從那份名單中挑選精熟水戰者,編入行伍。
劉禪便也同意下來。
水師的操練跟騎兵一樣,需要常年累月的練習才能成軍,大漢資源并不充足,主要備戰曹魏,水師、舟船并不充裕,只維持在一個足以抵御東吳進攻的程度。
這些精熟水戰的荊州降人,在這種時候就是不可多得的資源。
陳曶雖號為樓船校尉,但事實上,這個校尉號在水師中獨一無二,專司輔佐樓船將軍統御水師。
但…因為漢吳結盟之故,大漢并沒有設立樓船將軍之職,大漢水師一部分由江州都督李嚴統領,一部分由永安督陳到統領。
當陳曶隨龍驤郎來到官寺,天子親手將一紙帛書遞到他手里時,陳曶是有些懵的。
其父陳到五十有八,陳曶也年己三十有二,并不年輕了,劉禪將這位曾經的太子近侍拉到了席上,與自己同席而坐,杯酒言歡。
在陳曶就任樓船校尉,隨其父坐鎮永安前,他曾是東宮少尉,負責太子安危。
五年前先帝寢疾,丞相離開成都往白帝城受先帝遺命,漢嘉太守黃元見成都單虛無主,遂舉郡造反,率眾進逼成都。
曾說出男子當戰,女子當運的楊洪建策于太子,讓時為太子的劉禪發兵討伐黃元,命將領去南安峽口守株待兔。
劉禪遂命陳曶討之,最終平定。
在劉禪紹繼大統后,陳曶便離開了成都,與其父并鎮永安,學習真正的統兵作戰之法。
劉禪一杯又一杯酒下肚,很快便喝得面酣耳熱,開始不斷講著當年東宮舊事,又拉著陳曶之手,與他講著黃元造反時,自己在東宮是如何擔心他的安危。
陳曶聽得一愣一愣的,萬萬沒有想到,五年時間過去,這位太子…天子非但沒有與他疏離,反而比當年還要更加親近。
而當下這般君臣相得的場景,他年少時撞見過。
那時候,他父親坐在他現在的位置,坐在方今天子位置之人,則是這位天子的父親。
而這位天子的父親在見到年少的他闖入堂中后,并沒有如他父親陳到一般生氣呵斥,而是招手將他叫了過去,賜下了一塊隨身的玉佩。
劉禪講完東宮之事,便問起了陳曶在永安的事情。
等到似乎已聊無可聊,竟又借著酒勁與陳曶吹噓,自己在新豐秉纛入陣,揮劍討賊時是如何如何英勇,將士在見到他龍纛入陣后又是如何如何慷慨激昂,講得那叫一個天花亂墜。
陳曶在一旁一臉認真,聽得津津有味,到天子講得激動興起時,更是宛若身臨其境,很快便忘記了,便是天子尚為太子時,他們二人都從來都沒有如此親近過。
聽到最后,陳曶也放開了,把天子御駕親征后永安的動態一五一十與天子細細講來。
事實上,他與父親在永安聽到天子御駕親征時,是很慌張的,永安全境直接進入最高戰備狀態,所有知情者無不提心吊膽,寢食難安。
一憂蜀中內部有人作亂。
二恐東吳趁機逆流西進。
誰知后面天子連戰連捷。
當天子臨陣討賊,還于舊都的消息傳到永安,他那不茍言笑的父親直接驚喜欲狂,扯著他便奔至先帝永安行宮前焚香告祭,涕零如雨。
劉禪聽到這里,終于又端正了坐姿與神色,仿佛沒有喝過酒一般,握著陳曶的手道:
“如晦,此役你功不可沒,朕與趙車騎、高征東、廖征北商議,欲擢你為樓船將軍。
“今漢吳于大江上或有一戰,不知你可敢臨危而受命?”
曶乃天破層云,將明未明之象。
陳到為其子取字如晦,其意乃是始于幽昧,終臻光大,大概就跟日月幽而復明一個意味。
在愣神片刻后,陳曶才終于捏著手中那紙帛書站起身來,避席叩首而拜:
“愿效樓船劈波斬浪之志,為陛下劈荊斬揚,破滅吳虜,絕不負陛下所托!”
“好!”劉禪大笑壯之。
將陳曶扶起,令其入席,逐一與室中趙廣、麋威、黃崇、姜維諸小將重新認識了一番。
筵席結束,陳曶離去。
劉禪又命下人再設一席,與那些投誠歸義的吳國降將、校尉、司馬們深入交流了一番荊州形勢。
在呂蒙死后,朱然便代替呂蒙鎮守江陵,抵御曹魏,此戰拜右都督隨孫權在襄樊前線。
步騭則坐鎮西陵,也就是曾經的夷陵,防備大漢。
在步騭領軍入西城之后,留守秭歸、巫縣之人,有人說分別是討虜將軍衛旌、奮威將軍潘濬,也有人說孫權似乎已遣周魴逆江西來。
輔佐他們的,則有裴玄、李肅、石干等人。
劉禪聽到潘濬竟然被孫權委以重任,留守秭歸、巫線前線,一時有些驚訝。
這位潘濬,乃是蔣琬表弟,在先帝入主荊州后,為荊州治中從事,也就是荊州二把手。
先帝入蜀,潘濬留典荊州之事。
所謂留典荊州之事,就是關公統荊州之軍,潘濬則統荊州財、政,也就是說,雖無荊州刺史之名,卻有荊州刺史之實。
在呂蒙奪荊州后,孫權從武昌去往江陵,親自去見這位荊州治中,潘濬伏面著床席不起,涕泣交橫,哀咽不能自勝。
孫權使親近以手巾拭其面,潘濬乃下地拜謝,孫權即以其為治中,荊州諸軍事一以諮之。
彼時,荊州官吏仍有很多人身在吳營心在漢,誘導武陵蠻夷,想舉武陵郡歸先帝。
潘濬表現出了皈依者狂熱,主動為孫權出謀劃策,平息了叛亂。
劉禪當然不能要求人人都能像傅肜、馮習、張南、程畿等人一般為大漢死節,又或像關羽、廖化一般即使被俘后還想盡辦法歸漢。
但受先帝信重十余載,荊州破后先是裝出一副清高忠義的姿態,被孫權勸降后,立馬便效忠新主,力行妨害舊主之事,這樣的人,劉禪是有些怨念在的。
筵席結束。
劉禪沐浴易服,往看押步騭的屋宅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