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
漢軍之圍已成,而申儀猶據城未降。
或許是在等天子親至,又或許是先兵后禮,圍而后往,趙云、高翔二將這幾日并未遣使往說,而申儀也未遣使來投。
“陛下,臣光愿往說之。”中軍大帳內,大司農孟光主動請纓,欲往說降申儀。
孟光其人出身洛陽,乃是后漢太尉孟郁族子。
嘗問太子舍人郤正:太子情性何如,愛憎何物,所習讀者何書。
郤正答曰:太子奉親虔恭,夙夜匪懈,有古世子之風,至于接待群僚,舉動出于仁恕。
孟光對此答不滿:郤君所言者,大家小戶皆可如此,吾今所問,欲知太子權略何如。
郤正謹慎以答:世子之道,在于承志竭歡,不得妄有施為,且智謀藏于胸懷,權略應時而發,不可預設妄斷也。
孟光仍然不滿,道:
今天下未定,智謀為先。
智謀雖說天生,卻也可憑后天之力強致。
儲君讀書,不可效我等博覽群書以待訪問。
傅士博聞強識,探策講試,不過求爵而已。
儲君讀書,當務其急者。
也就是勸阿斗不要讀什么四書五經,當讀史書,商君書,兵書,習御人治國之術。
至天子北伐親征,大獲全勝,他總算認可了當年郤正所言非虛,智謀藏于胸懷,權略應時而發,不可預設妄斷。
在長安見到天子之后,他先是自陳己過,而后也不懼跋涉奔波,向天子請命追隨,說自己雖然已經一把老骨頭了,但仍提得動劍殺得了人,愿為國家效命。
劉禪見其雖老仍壯,又聞其性情剛烈,心直口快,大為群臣所惡,便將他帶在了身邊。
“卿將以何說之?”劉禪問道。
孟光斂衣離席,略一抱拳,道:
“大軍既已圍城,自當以劍說之。”
劉禪聞言一笑,問:“若其不降?”
孟光不假思索:“若此,臣請為陛下殺之,則西城不戰而克矣。”
此言落罷,劉禪微微一滯,旋即左右上首的趙云、高翔看去,只見兩位身經百戰的老將都為之詫異。
孟光昂然道:
“陛下,東三郡乃天下要害之地。
“一旦奪下之,北可直入南陽,威逼曹魏;
“南可兵臨荊州,鉗制孫吳。
“今曹魏、孫吳對峙襄樊,乃天賜大漢之良機,稍縱即逝。
“大漢實不能于西城再作遷延,將時間、糧草、將士性命,憑白耗費于此。
“經與吳虜一役,西城守卒已識大漢天威。
“若陛下親將龍纛至西城伐之,則西城守卒必將震恐。
“臣往說之,其必服矣。
“若魏將申儀仍欲與大漢議圍城百日而降之事。
“臣請殺之,其眾必降。
“趙車騎、高征東再將申儀首級臨上庸、房陵二郡,圍其城,則克此二郡亦不為難。”
孟光慷慨陳詞,說得頭頭是道。
而劉禪與座中諸將盡皆息聲,自趙云、高翔以下,多有對孟光不屑一顧者。
說大話誰不會。
你一六旬老者,還能提劍殺人?
大漢文武雖未分流,漢人仍尚出將入相,但沙場征戰之人與不諳兵事只知坐談的公卿,從來都尿不到一個壺里。
只是天子在此,諸將雖然不喜,卻也不好多說什么無禮之言。
孟光能感受到陽群、閻芝諸將目光里的不善與不屑,卻對這些目光不以為然,反而挺直了老腰,使自己顯得愈發挺拔。
李球見此情狀,終于冷哼一聲站起身來:“大司農欲邀名而置陛下于不義乎!”
孟光聞此略一皺眉。
而陽群、閻芝、爨熊諸將皆面面相覷,片刻后才明白李球何意,緊跟著附和甚至斥罵了起來。
大意如此,你孟光大言炎炎,說什么要為大漢而斬申儀,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但你一老頭,有什么本事斬申儀?
萬一死在里面,天下人豈不謂陛下刻薄寡恩,故意讓你這九卿之一的大司農去西城送死?
孟光仍舊不屑一顧,道:“申儀連吳人都不敢得罪,今大漢敗吳于須臾之間,更降吳首惡,申儀哪里來的膽子,敢誅漢使?!”
言罷轉向天子,道:
“陛下在此,臣不以為臣有性命之虞。
“之所以請斬申儀,亦不過是為防萬一罷了。
“倘若不出意外,只須陛下龍纛親至,申儀無有不降之理。”
陽群冷哼一聲,頓時再罵:“孟光老匹夫,安敢僭越,屢次三番教陛下龍纛親至?!”
諸將再次作色附和。
陛下怎么做當由陛下決定,怎能聽你一尸位素餐的老虜指使?!
到時陛下憑天威降服了申儀,你孟光剛好借此搏得一智囊之名,其心當真可誅!
孟光絲毫不懼諸將之議,一一出言將諸將駁斥,不過片刻便憑一張臭嘴將諸將駁得面紅耳赤,若非天子在此,不能帶刀,性子火暴的陽群非提刀斫他不可。
由于剛剛勝吳一仗,又擒獲步騭、諸葛瑾兩名孫權心腹以及程咨、黃柄這幾名江表虎臣子嗣,劉禪心情很是不錯。
此刻見孟光舌戰群將,也不為之惱怒,反倒覺得有點意思。
待脾氣最為火爆,言語最為粗鄙的老將陽群似要沖上來毆那孟光三拳時,才出言制止:
“好了,吵吵嚷嚷像什么話?當這里是菜市不成?”
待眾人安靜下來,劉禪才將目光投于孟光,繼續言道:
“昔日酈食其如大司農一般年逾六旬,亦如大司農一般,自告奮勇為高祖往說陳留。
“陳留令不降,酈食其乃夜入其室,斬其首級,而后逾城而走,陳留大震,高祖遂克陳留。
“今我大漢猛將銳卒攜勝勢進圍西城,大司農有酈生之烈,申儀卻未必有陳留令之剛。
“大司農有三寸不爛之舌,果真欲往說降,朕如何不許?
“至于所謂刻薄寡恩之言,朕不以為然。”
帳中諸將校,有不少人并不知道什么酈生,此刻聽聞天子說那所謂酈生年逾六旬仍能斬人首級,更能逾城而走,再看向眼前這位身形并不羸弱的大司農時,不免側目。
孟光遂領命出營,來到西城。
城上見漢使來,將一竹筐縋下。
孟光滿嘴芬芳,厲聲便將城上守軍痛罵了一頓。
其后才說什么漢使豈可縋城而上,若有膽子盡管把他射死在城下,沒有膽子,就打開城門,迎他進城。
申儀見漢軍圍城本就惴惴難安,此刻見漢使前來,還是嘴巴那么臭的漢使,一時更加疑懼。
不多時,城門開至一半。
孟光持節而立,睥睨不前。
申儀不得已,命人大開城門。
孟光這才持節進城,身后那扇城門在他兩腳剛一踏入之時,便開始嘎吱作響,緩緩關上。
“漢使何來?”申儀率眾迎上前來,疲憊悲戚的神色中,又透露著幾分忐忑。
“給爾等開一生路。”孟光言罷大步前走,直往棄下申儀眾人往城中而去。
申儀看著那老者寬大的背影,猶豫了片刻,與親軍督吩咐了幾句后跟了上去。
“漢使應也知曉,魏國科律,城圍百日援不至而降敵者,其族無連坐之罪。
“漢使此來…可是趙車騎愿給我西城兩月時間?”申儀試探著問。
“哼!”孟光并不作答,冷哼一聲后白了申儀一眼,最后撂下其人繼續前行。
申儀眉頭緊皺,他當了一輩子土皇帝,不曾想臨了臨了,竟要對這不知哪里來的老頭低聲下氣,一時也是憤懣難言。
可眼看那眼高于頂的漢使越行越遠,再想到城外如狼似虎的漢軍,其人一邊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一邊疾步追了上去:
“漢使…趙車騎圍城何意?難道真欲強攻我西城?”
“豈有漢使當道論事者?!”孟光停下腳步,以杖杵地,意味深長地看了申儀一眼。
須臾,再次舉足而走。
申儀看著那漢使的背影,再次一滯,思索數息后招來親衛:“馳馬回府,命人準備牛酒筵席……”
吩咐完,申儀再追上前去,行至那持節而來的漢使身前為其引路。
漢使入得申儀豪宅,根本不顧什么主客之道,直接一屁股就坐到了申儀的虎皮主座之上。
但坐歸坐,其人手中節杖卻仍舊緊握不放,立得比他腰桿還直,冷著臉一言不發。
見那漢使如此無禮,隨申儀回府的將校僚屬們既惱且怒,不知當如何是好。
打又不敢打,殺更不敢殺。
申儀坐在左上首,看著漢使手中節杖,問道:“不知漢使貴姓,官居何職?”
孟光昂然道:
“雒陽孟氏,孝靈帝太尉孟郁族子,大漢大司農孟光孟孝裕是也,足下便是西城申儀?”
這不廢話嗎?申儀先是下意識地撇了撇嘴,復又趕忙收住表情,謙恭答曰:
“正是在下。
“久仰大司農大名,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
孟光的自我介紹,就差沒把祖宗十八代全都拉出來了,顯然是個好虛名的浮夸之人。
而且據申儀所知,孔明相府盡掌蜀漢軍國大事。
所謂九卿之一的大司農,不過是尸位素餐的虛銜而已。
至于什么雒陽孟氏,根本不是什么入流的大姓。
還有那所謂的太尉孟郁,更不是什么上得了臺面的大人物。
不過依靠其兄,中常侍孟賁那閹宦得以雞犬升天的小人罷了。
而這孟光卻自鳴得意。
想通這些,申儀已經對這叫作孟光的漢使小視了起來。
觀察一番孟光神色,見器人仍然神色倨傲,對他剛剛拍的馬屁沒什么表示,才又道:
“漢使,先前…大漢鎮東將軍鄧伯苗曾至魏興…西城與申某一敘,今又以大司農持節而來,足可見大漢對西城之重視。
“申某屬實惶恐,有歸漢之心。
“但如申某前言,魏國科律,城圍百日援不至而降敵者,其族無連坐之罪。
“吳軍圍城已兩月有余,還有五十二日便足百日。
“還望漢使能回稟趙車騎,希望趙車騎能給申某、給城中將校官屬一個機會。”
孟光有些憤怒地白了申儀一眼,對申儀之言不置可否。
少頃,申儀又道:
“大司農,儀竊以為,曹休與孫權對峙于襄樊,定無法再援西城。
“儀與城中將士已識大漢天威,皆有歸漢降伏之心。
“只是…儀與諸將皆惜族人、質子性命。
“若大漢再給我等五十余日,必可兵不血刃而據有西城。
“我等降人亦必感激涕零!
“或解甲歸田!
“或為大漢前驅,討魏伐吳,無所不可。
“今大漢若揮師強攻,儀恐不能盡說將士歸漢,刀兵一起,反傷將士性命,儀為大漢之不值。”
孟光持節起身,問:“不知座中何人有家屬在魏為質?”
此言落罷,十幾人站起身來。
孟光環顧眾人,最后尋一最為健壯之人,持節走上前去。
就在所有人都莫名其妙,不知其欲何為之時,室中突然響起“鏗鏘”一聲。
其人節杖如劍鞘一般拔開,在所有人猝不及防之際,其人手中突然出現一把三尺鐵劍,將那最為健壯之人一劍封喉。
“好了,他非降漢,他家屬質子不用連坐了。”
座中一時寂然。
就在此時,城外鼓聲、喊殺聲一時俱起大作。
眾人無不惶恐。
申儀驚駭失色,拔腿便往城外跑去。
過不多時,一人奔來哭訴:
“將軍……將軍不好啦!”
“大漢天子龍纛驟至!漢軍正在攻城!
“城西…城西守將潘茂已將城門大開…投降了!”
申儀聞此,搖搖欲墜。
襄樊。
五重樓船之上。
孫權遠遠看見潘璋、留贊二將,臉色已是慘白無比。
其人身側,陸遜亦是神色惴惴,不能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