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余枚火矢射中樓船。
三重樓船瞬間被點燃。
火舌躥起數丈之高,直接燎到了三重樓船第一層甲板之上。
高溫與火舌,將船舷邊上射箭的吳軍將卒逼得連連后退。
僥幸逃回樓船的黃柄渾身濕透裹著油污,頭發貼在額前,整個人看起來狼狽不堪。
他扶著船弦不斷奔走,不斷往下望去。
卻見這艘樓船幾乎被火包圍,水面燃著火,船壁燃著火,被漢軍投擲黑油處火勢尤盛。
“——篤篤篤!”
就在其人驚魂未定之時,又有近百枚火矢自江面上逆飛而上,插在了甲板之上。
“——嗙啷!”
陶罐破碎的聲音傳來。
樓船甲板上瞬間燃起大火。
船上的吳軍愈發驚恐,一時間胡亂奔走者有之,欲提水覆沙滅火者有之,吳軍手忙腳亂。
步騭在樓船最高層“雀室”上反復大呼,莫要以水滅火,結果還是有吳軍亂卒聽不到指揮,提著一大桶水澆了上去。
“——呼!”原本只齊腰高的火舌被水一澆直接躥至一丈多高,發出嗞啦嗞啦的油爆之聲。
那桶水沒能澆滅油火,反而使火勢愈發熾盛。
提桶的吳軍小卒被瞬間產生的高溫烤得哇哇痛叫,渾身上下不論毛發還是衣物盡被油火點燃,其人在船上狂奔了幾步,便受不了痛苦倒在甲板上打起了滾。
無人敢靠近。
無人敢滅火。
火趁風威,風助火勢。
甲板上的船火越燒越旺。
這艘能承載兩千余甲士樓船,原本能夠憑借著船身高大的優勢,在漢水上居高臨下,縱橫無敵,今日卻沒有發揮出它應有的作用。
接近這艘樓船的漢軍戰艦上,除幾十人不幸中箭負傷外,幾乎沒有受到任何像樣的傷害。
而此刻,這艘樓船首艦周身上下愈燃愈烈的火勢,已經宣告了它的結局,除了焚毀沉沒于此,再無第二條路可言。
更下游,因為收不得錨而被夾在中間進退不得的吳軍戰船,此刻縱橫交錯,胡亂擠成一團,大火在船只間迅速蔓延。
船上吳軍將士見逃脫不得,紛紛棄了甲胄,跳水逃生。
唯有最下游,以及靠近南岸的二三十艘戰船,因為遠離火源之故,得以斷纜收錨。
或是在驚恐無措中順流而下,逃離這片火域。
或是見步騭樓船起火,奮力搖櫓前來救援。
燃火的樓船,行速緩慢。
傅僉留十余艘艦船監視樓船,其后便親率艋艟、斗艦、突冒、戈船二十余艘,向南岸駛去,阻止吳軍戰船接應樓船上的吳軍。
不多時,樓船上便開始有吳軍將卒跳水逃生。
漢軍沒有打撈吳軍的意思,遠的舉弓弩射殺,近的則擒住砍殺,但跳水的吳人實在太多,而負責監視的漢軍又實在太少,不少吳軍跳水后徑直往北岸游去。
岸上。
五六千吳軍步卒,早已被漢水上的滔天之火驚得大亂無措,此刻又徹底失了水師舟船的箭矢掩護。
萬余漢軍步卒再無任何顧慮,以無匹之勢殺向岸邊吳軍。
所謂的背水一戰,置之死地而后生,在這一刻完全就是謬論,吳軍沒有因陷于死地而生出膽氣,反而是越發絕望。
趙云、高翔親擂戰鼓激烈士氣。
爨熊、李球、陽群、閻芝諸將披上了盆領重鎧,身先士卒,沖入吳軍戰陣。
漢水上的吳軍欲上岸逃生。
漢水畔的吳軍被擠進水里。
被喚作“雀室”的樓船最高層。
步騭、黃柄、孫諸將,怔怔看著樓船上怎么也撲不滅的大火,又看向岸上,只見漢人趕殺吳軍之狀,宛若虎入羊群,縱橫莫當。
諸將無不絕望。
岸上。
趙云與高翔兩員老將并肩而立。
眼前那艘樓船共有三層,每一層四周都建有三尺多高的女墻,以防御箭矢攻擊。
每層樓的四壁,還蒙上了皮革。
本意就是加強守御的同時防火。
然而這艘樓船遇上了有史以來首次出現在戰場上的猛火油,一點作用都沒能發揮出來。
“可惜石漆存量不多,不足以在江水上對付吳軍水師。”高翔略有些遺憾地嘆了一氣。
這些猛火油的原料便喚作石漆,出自上郡高奴,生于水際沙石之間,與當地泉水相雜。
當地豪強富戶以甕盛之,掘池貯之。
或是用來煮鹽,或是作為燈油,或以其煙煤為墨售予士人,又或是直接將石漆售給醫者,作為一味藥材使用。
在三月初,楊條剛歸義時,其人便從安定帶來了百余罐“石漆”,以助大漢施行火攻之策。
天子對此物極為重視。
但點火試驗過后,又覺得石漆所燃火勢不夠迅猛,說什么石漆成分過于復雜、燃點過高之類的話。
之后,便命匠人在五丈原上作蒸餾設備以煉之。
長安未定之時,天子、丞相便已確立了一旦長安克復,便要趁勢奪下東三郡的戰略。
為了彌補漢中戰船不堅,水師不精的劣勢,天子直接命楊條遣人去安定、上郡諸縣求購、征收石漆,共得千余罐。
長安克復后,天子東巡馮翊,抽一日去了一趟北邊的高奴。
其后便直接從臨晉調了一千甲士前往高奴縣,霸占了幾處出油點,設立猛火油作,直接就地將石漆煉成猛火油,再運往長安。
唯一可惜的一點,據趙云所說,石漆的出產速度并不快,預計一年僅可得二三百罐上下。
今日所用猛火油七八百罐,乃是安定、上郡諸豪強數年之積蓄,短時間內難以再生。
倘若不是江水太過寬闊,猛火油數量太少,大漢或許不會將這猛火油用在漢水之上,而是會留著對付孫權在江水上的水師主力。
不過,現在就將這秘密武器掏出來,也并非沒有好處。
現在曹魏依舊勢大,漢吳就算不能再度結盟,也應點到為止,大漢目前的國力,已經不能再支撐一次大型戰役了。
但…吞并東三郡是可以的,只要將漢中部分守軍調往東三郡即可,而為了能順利奪下東三郡,讓孫權痛上一次,猛火油便不能再藏。
西城一旦得勝,只要曹魏再在襄樊擊敗孫權,那么大漢或許還可以順流而下,嘗試把前線從白帝城推進到秭歸,甚至推進到夷陵。
孫權知道有猛火油此物,卻不知道大漢究竟有多少猛火油,必然還會因此心生忌憚,絕不敢再輕易與大漢在水上一戰。
按天子的話說,只要往后不再輕易使用猛火油,莫使吳知漢虛實,就能達成戰略威懾,為大漢的發展奪得時間。
現在,奪下西城已是必然之勢,高翔暢想著大漢的未來,看著眼前燃火的樓船,長長地舒了一氣:
“車騎將軍,步騭乃東吳重臣,孫權外戚,持節督軍。
“如今戰不能戰,逃無可逃,唯死與降爾。
“但我料…若你我不做干涉,其人死命殉節之可能更大,我們難道要成全他嗎?”
說實話,高翔不想讓步騭死。
當年關羽失荊州后,麋芳、傅士仁、潘濬、郝普,乃至于斬張飛首級降吳的范疆、張達,無不受到孫權的厚待殊遇。
大漢君臣,無不為之切齒痛恨。
現在,高翔也想讓孫權嘗嘗這種外戚兼大將降敵的滋味。
聽聞韓當之子韓綜舉族降魏,激得孫權暴跳如雷,常常切齒,如果步騭這個被委以重任的外戚降漢,孫權會是什么心情?
深受孫權寵愛的步夫人,步夫人二女孫魯班、孫魯育,還有娶了大小二虎的全、朱二姓,到時又將是何種處境?
趙云深深看了高翔一眼,道:
“伯翼以為呢?”
高翔直言道:
“依愚之見,許其獻降。
“就與其言,大漢之所以與孫吳開戰,不過是為東三郡而已。
“今孫權與曹魏對峙于襄樊,一旦襄樊戰事不利,則大漢必將順江而下。
“到時,莫說襄樊,就連荊州亦非孫權所有。
“假使步騭舉眾降漢,則吳蜀之盟尚有再建之可能。
“而假使步騭決意為孫權死命殉節,則漢吳之仇愈深,漢吳之盟既不可建,大漢必盡誅此間吳人,斬草除根,報仇雪恨!”
趙云聞言點點頭:
“便依伯翼之言。”
趙云當然明白高翔是何用意。
步騭殉節,只會讓吳人壯氣。
步騭降漢,才會讓吳人氣沮。
不多時,一封帛書被射到了吳軍樓船之上。
漢軍的水師將校,也開始在船上向吳軍高呼大漢的受降條件。
與此同時,戰船上的漢軍將士并沒有停止對吳軍的殺戮。
水中野泳的吳軍被射殺斬殺,越來越少,血染波濤。
樓船之上。
最后千余吳軍將士在聽到漢軍的受降宣講之后,終于停止了跳船逃生的冒險動作。
所有人目光都看向步騭。
步騭看著那封被射上來的帛書,又環顧一圈被大火包圍的吳軍將士,雙目通紅。
黃柄、孫諸將亦不知所言。
對大吳至尊不忠。
不降?
他們殉節死命倒是一了百了,可一旦魏蜀二國并力伐吳,大吳還能守得住荊州嗎?
“罵名由我來擔,若我之失節能使蜀吳二國日后再盟討曹,為至尊保住江南之地,我也算…我也算…”步騭不知道該說什么,又道:
“如若不然,江南之地,恐再非至尊所有。”
吳軍士卒如蒙大赦。
黃柄、孫諸將面如死灰。
步騭扶著船舷,裂眥嚼齒。
未幾,吳右將軍大纛降下。
吳軍降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