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虎山。
涇水鑿開山口,流入關中。
天子與丞相的車駕,在山口以南四五里外的涇水之畔停了下來。
早已收到消息的歸義侯楊條在此恭候多時,待兩輛車駕上先后跨下來大漢天子與大漢丞相后,趕忙率部族耆老上前行禮。
丞相環顧一圈錯落分布在鄭國渠南北一頂頂帳篷,又觀察了片刻在鄭國渠上下疏浚水渠的羌民,最后笑著對楊條問道:
“歸義侯,自頒徙關中令以來,自安定遷入關中,編戶造冊者,計得戶數若干,丁口幾何?”
對于這位幾年前就與他一直通信不絕,心向漢室,最后在關中首倡義舉的安定羌王,丞相心里是很有些好感的。
而自打天子定下府兵之制,并下詔移安定之民于關中定居后,收到旨意的楊條就返回了安定,召集各部族首領,著手徙民編戶之事。
“稟丞相,安定羌民八千余帳,聞知陛下頒下徙居關中詔令后,愿遷徙定居關中者,大約十之七八。
“但秋收還有兩月,不少族人準備秋收后再行南徙。
“不過陛下詔命中也說了,誰先遷入關中,誰就能從朝廷手中分得更肥沃的田地。
“所以也有三四千戶,兩萬余人逐牛羊馬匹先來關中了,準備秋收時再回安定收割莊稼,畢竟此地距臨涇不過二百余里,數日便至。”
“竟有七八成之多嗎?”劉禪微微有些驚訝,“歸義侯沒有強迫安定百姓遷徙吧?”
現在這年頭,遷徙著實是一件有著家破人亡風險的事情。
尤其是朝廷強制遷徙的情況下,百姓的死活,完全就看朝廷、吏員、兵士的良心。
但這年頭,良心這種東西,在負責徙民具體事務的底層吏士那里,普遍又不存在。
于是吏士侵暴,導致徙民喪其財貨,失其妻女,最后家破人亡的事情時有發生。
而且官府配給的口糧運輸艱難,途中斷糧是常態。
加上長途跋涉,人群密集,衛生惡劣,瘟疫極易爆發,缺醫少藥的情況下,病者往往被遺棄等死。
就算不生病,也有可能出去找個柴火,上個廁所的工夫,吏士突然勒令啟程,其后各種驅趕,混亂,老弱婦孺掉隊、離散的事情時有發生。
但凡離散,在這個沒有任何遠程通訊手段的年頭,尋回親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等同于死別。
這就導致百姓一旦聽到要遷徙,大多會感到恐懼。
大漢不是強制遷徙,而是讓楊條所統羌族內部自己組織徙民。
有本族群、本部落的酋豪維持遷徙秩序,失散與被欺凌的可能性會小很多。
但竟然有七八成羌民,兩三萬口愿意從安定移居關中,劉禪很難不感到驚訝并產生猜疑。
楊條看出了天子的疑慮,趕忙認真解釋道:
“陛下有所不知。
“我安定羌雖也耕種,但因為安定土地貧瘠,亢旱少雨,歲收微薄。
“所以都是撒下種子后,就對田地里的莊稼不管不顧了,仰賴天時而已。
“其后則逐水草,四時游牧,數十年來,皆循此道。
“然安定之地,苦寒少雨,尤其最近十幾年,每逢冬令時節,輒遭白災,牛羊死者十之三四,是以牛羊蓄牧之利亦薄。
“我安定諸羌固知關中戶口自董卓李郭之亂后十不遺一,也知關中水草豐美、土地肥沃,入冬后更無白災之患,早有移居關中之心。
“但一則無朝廷徙民詔令,二則安定諸羌與關中漢豪勢如水火,縱遷徙至此,也斷不能安心墾植放牧,遂只能作罷。
“今聞陛下降下恩旨,許我安定諸羌移居關中,更許我安定諸羌以水甘草茂之土,而關中豪強,也不敢犯朝廷威嚴,從中作梗。
“凡此種種,哪里還有幾人愿意留在安定那貧瘠苦寒之地呢?
“之所以還有兩三成人愿意留在安定,不過是因為他們本就占據了部分水草豐茂的良田。
“而我們這些部落離開安定,又給他們讓出了一些還算不錯的牧場田地罷了。”
劉禪聞之,先是愕然,而后恍然。
他自溫暖濕潤的蜀中北上,還沒有經歷過北方凜冽的寒冬。
著實有些忘記了,原本該出現在陰山、燕山以北的白災,竟然都鬧到安定來了。
也是到了這時,他才再度想起來,現在是所謂的“小冰河時期”。
天災頻繁,日食地震幾乎兩年就會發生一次。
旱澇蝗災連年不斷。
極端的寒潮,更是使得沒有秦嶺阻隔寒流的東吳都連著下了好幾年的大雪。
長江以北的的水系,包括四瀆之一的淮河,在入冬后全部結凍,北方的農業周期徹底紊亂。
傳統的史書在記述王朝興亡時,多著眼于王朝內部政治形勢的變遷。
然而實際上,很多王朝的興衰沉浮背后都受到了惡劣氣候的影響。
譬如所謂國恒以弱滅,獨漢以強亡的大漢,其走向分崩離析,很難說與小冰期異常氣候導致的天災沒有關系。
而五胡亂華的禍根,也因越來越南移的雪線而埋下。
塞外的冰天雪地,風霜無常,成為了以游牧為生的羌氐、鮮卑、烏桓等異族最致命的打擊。
于是,他們開始選擇效力中原王朝,以獲得向南內遷的許可。
就像楊條所說,他們這些半耕半牧的羌人,也早就看上了還算溫暖濕潤,水草豐美的關中,有了內遷的意愿。
只是一直沒有機會。
主要原因就在于,烏桓、鮮卑、匈奴等異族內遷的并州、河內等地,都處于曹魏實控區。
而關中之地,曹魏暫時無暇顧及。
隴右、安定的羌氐,又一直沒有臣服于曹魏,處于羈縻狀態,從來不給曹魏納稅、服役。
所以為了防止安定、隴右的羌氐內遷關中后成為不安定因素,曹魏不可能讓這群異族內遷。
不得不說,在不能實控關中,且還有涼州孤懸在外的情況下,曹魏不讓安定羌氐內遷關中,毫無疑問是很正確的。
甚至于,曹魏讓鮮卑、烏桓、匈奴等異族內遷并州、河內,換取他們效力的政策,一開始也是沒有錯的。
既利用他們的戰馬與控弦之士,壯大了自己的實力,又讓他們處于自己的軍事實控區,使他們沒有犯上作亂的實力。
除此之外,曹魏還會命這些異族遣子入質,學習漢文化,以期等異族的王子們長大、漢化后,再將他們派回部族奪權。
如果曹魏能有兩百年國祚,那么這些內附的異族到最后,說不準真就慢慢被和平演變了。
哪怕只有一百年國祚,以曹魏對胡人的強勢控制,絕大概率不會出現五胡亂華之禍,神州陸沉之悲。
誰知天道好輪回,篡了漢的曹魏被司馬家竊了國。
天子,兵強馬壯者為之開始深入人心。
只為門戶私計的時代開始了。
于是有了八王之亂,曾經一漢當五胡的糾糾武夫,一批又一批死在內耗之中。
從來臣服于漢人腳下的異族發現了機會,最終在一場場比爛的戰爭中站了起來。
不知不覺中,沉思的劉禪已跟著楊條來到了鄭國渠之畔。
數以千計的安定羌民,或揮舞著鋤頭,挖出鄭國渠中的淤泥,或挑著擔子,將肥沃的淤泥挑到朝廷分給他們的田地里傾倒。
這些為了活下去,而冒著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風險,背井離鄉來到關中的羌人,如今正在重新建設他們的家園。
劉禪默默看了一會兒,著實看不出來,眼前這些羌人,與他一個月以來,在馮翊見到的那些底層黎庶有什么區別。
就連身形長相也都類似。
黝黑的,矮小的,干癟的,襤褸的。
唯一的不同,大概只在于眼前正在勞作的羌人,似乎比馮翊諸縣的黔首黎庶多了兩分生氣。
劉禪看著鄭國渠畔的百姓,對著侍立側后的楊條道:
“歸義侯,朕與丞相此行,不單為了看一看鄭國渠疏浚如何,安定遷民狀況如何。
“還督運了兩萬余石粟米,以犒撫遷民。”
楊條聞之一怔,趕忙躬身俯首:
“謝陛下隆恩厚賜!”
兩萬余石糧食,足夠兩萬多徙民省吃儉用過兩個月。
到時候剛好秋收,這里的兩萬多徙民再回安定收割一次糧食,回關中后不遇白災的話,今年冬天就算是熬過去了。
劉禪搖頭:
“前番大漢與曹魏關中一戰,安定百姓勠力王事,既出兵馬,助大漢守城。
“又出人力糧草,并攜牲畜、糧車、糧船,為大漢輸運軍需軍糧。
“區區兩萬石糧食,與安定百姓為大漢雪中送炭之功相比,著實算不得什么。”
這是實話,安定諸豪強給大漢貢獻的糧食都不止兩萬石。
只是現在關中到處都在用糧,大漢雖有余糧,但糧食轉運艱難,損耗巨大。
朝廷也不能窮大方,只能先勻出兩萬石來,助這些安定徙民渡過一時難關。
楊條再度謝恩。
而天子、丞相、羌王幾人組成的小圈子外圍,靜靜聽著的幾名安定羌耆老面面相覷,既有些感慨,又有些激動。
楊條從圈子里走出來,跟幾名耆老說了幾句話后,又喚來自己的親衛吩咐了幾句。
幾名親衛趕忙散開,不多時,便有數十羌騎各自騎上駿馬,沿著鄭國渠縱馬馳騁,高聲呼嘯。
劉禪聽不懂羌語,不知道這些羌人具體在喊些什么。
但從那些羌民異樣的神色中能猜出來,大概是向羌民們傳達朝廷賑濟糧草的消息,又或是贊頌天子恩德之類的話。
劉禪也不細究,喚來侍中陳震。
從陳震手中接過一道絹帛寫就的圣旨,劉禪親手將之遞向楊條。
楊條一時滯住。
大漢的規矩他多少懂得一些,一般而言,傳旨都是由天子近侍、內朝重臣代為傳遞,為示天子威重,還要有一些相關的儀式。
如今天子親手將圣旨遞給他,這般隨意,顯然是對他信重了。
只是…他一時竟不知道是該直接接過圣旨,還是該退后幾步,行一大禮之后再接。
而就在他不知所措之時,天子就已經將他的手牽了起來,把圣旨塞到了他的手中。
“歸義侯,這事依禮而言,本該由太常持節頒旨。
“但太常未至關中,而朕今日又來了,便想著,能親手將這道旨意給你就親手給你好了,等太常到了,再讓他依禮行事。”
楊條手里捉著圣旨,聽得云里霧里,不知道究竟何事,需要大漢太常持節依禮給他頒旨。
“打開看看。”劉禪示意。
身高幾有九尺的莽漢楊條,保持著躬身俯首的姿態,奉圣旨退后兩步才直起身來,打開圣旨。
待圣旨上的文字映入眸中,其人登時瞳孔大張,一臉不可思議的同時渾身戰栗。
幾乎是一瞬間,其人猛地跪倒在地,而后雙手將圣旨奉過頭頂,猶豫片刻后顫聲不已:“臣…臣楊條…臣楊條不敢受此厚恩殊遇!”
外圍,幾名羌族耆老俱皆驚愕無比,面面相覷,不明白這道圣旨中究竟寫了什么,才能使得從來粗莽的羌王如此姿態。
劉禪皺眉,道:“難道歸義侯不愿嫁女與朕為昭儀嗎?”
“臣…臣不敢!”楊條有種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之感。
聞聽此言,見此情狀,靜靜立在外圍的幾名羌人耆老,一個個瞳孔劇震,驚駭欲死!
這…這…何曾聽過,大漢天子聘羌人之女入宮為妃嬪?!
而且…昭儀?!
比婕妤還要高一等,比貴人也只低一等的昭儀?!
就在幾人震駭之時,卻見那位一身玄色戎服的大漢天子肅容道:
“歸義侯,朕曾經說過。
“桓靈二帝之前,那所謂百年羌亂,到底是何種原因造成的,到底發生了什么,以前的大漢天子不知道,不關心,無所謂。
“但朕卻知曉,朕卻關心,朕卻覺得有所謂。
“是故,朕與卿指渭水為誓,只要朕一日為大漢天子,便一日不讓這種事情重蹈覆轍,要讓將來漢羌之民必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全都是我大漢子民。
“可,如何踐成此誓呢?
“朕以為,唯有血脈相融,文俗相化而已。
“而如何血脈相融,文俗相化?
“唯有自朕而始,才能有機會真正消除漢羌之間的矛盾與歧視。
“如朕那日所言,待再過百年,朕倒要讓后人看看,在關中安定,河湟涼隴之地牧馬放羊的,究竟哪個是漢,哪個是羌。”
聞言至此,楊條面紅耳赤,幾乎涕零,片刻后連連叩首:“臣…臣楊條叩首謝恩!”
外圍幾名羌人耆老聞聲見狀,片刻后俱是老淚縱橫,沉默未幾,一個個五體伏地而拜:
“謝大漢陛下隆恩厚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