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禪這一次巡行馮翊諸縣,帶回來的東西,不止諸縣方物,也不止是能夠削斬學閥、門閥命脈的適合書寫且能大量生產的紙張。
還有于他這大漢天子而言更加寶貴的東西,存在另外兩個箱子里,也存在于他的血肉記憶里。
趙廣、關興得到天子之命,將剩下兩個箱子搬到了正堂偏席,而后打開箱子。
箱子里近百卷簡牘,被二人一一撿拾出來,堆到了幾張幾案之上。
劉禪撿起一份編號為壹的簡牘,遞給丞相,道:
“相父,這些是我這一個多月來巡行馮翊諸縣的成果。”
丞相聽到劉禪此言,當即神色認真地從劉禪手中接過簡牘,展開,其后一絲不茍地看了起來。
卻見最右邊一枚簡牘寫著:
《左馮翊轄縣黎庶民生暨豪強勢要考》。
丞相對天子的筆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從筆跡赫然可以看出,這份對馮翊諸縣的考察報告,是天子親自提筆寫就。
丞相有些驚訝,又饒有興致地看了那位大漢天子一眼,伴隨著嘴角泛起的笑意繼續往下看去。
若將方今天下比作一樹,則世族為蓋,豪強為干,黎庶為本。
曹魏治國,乃自上而下,本末倒懸,以世族為本,控扼天下豪強黎庶。
然而,世族本如蓋耳,若無豪強為之干,黎庶為之本,替其汲取水土養份,則必有亡日。
是故,大漢治國,當反其道而為之。
須得自下而上,堅持以天下黎庶為本,佐以心存王室之豪強為干,截取如蓋世族之養分,則以世族為根本的曹魏必有亡日。
君者,舟也,庶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
簡牘的卷首開宗明義,提綱挈領地點出了天子以民為本的思想,最后以《荀子·王制》古訓為綱,申明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治國至理。
丞相、董允、費祎,乃至諸葛喬、霍弋兩個小子,在看完卷首這一段文字后,便已經全部入了神,進入了狀態。
丞相肅然落座,將簡牘鄭重置于幾案中央。
董允、費祎趨前俯首,就連諸葛喬、霍弋這兩個小子也屏息凝神,眾人目光如炬。
朕此番來到馮翊,實地考察了華陰、臨晉、重泉、萬年等九縣的情況。
自五月廿五至六月廿八,凡三十有三日,遍歷九縣二十一鄉,詳察黎庶耕作之艱、豪強兼并之狀。
更錄民生疾苦與勢要跋扈相斡旋之態。
其間詭譎苛暴之事,實乃朕平生目所未睹、耳所未聞。
朕以為此等情勢,非獨馮翊九縣之患,或乃關中、隴右、漢中、蜀中諸地通病。
豪右恣睢,黎庶困頓,州郡相蒙,積弊已深。
一卷簡牘很快看完,丞相一絲不茍地將簡牘放至一旁,又從趙廣手中標號為貳的簡牘接了過來,鋪到了幾案之上。
一卷看完,又看一卷。
大堂之中,燭火搖曳。
當諸葛喬與霍弋兩個小子剪了三次燭芯,已是大半個時辰過去,幾案上就堆了三十余卷簡牘。
察黎庶之困有九……
一則缺農具,二則缺糧種,三則遭匪患,四則淫祠多,五則……
援黎庶以農具,糧種靖剿山寇,清除匪患修繕道途,理浚陂塘授黎庶以械,訓黎庶以勇設民屯,聚民屯墾于農莊罷無名之征,禁苛捐雜稅,毀淫祠,正風俗 洋洋灑灑兩萬余言,都是大漢天子這一個多月來觀察到的現象。
黎庶極度缺乏農具、糧種,農業生產的基本條件難以保障。
飽受“匪患”侵擾,生命財產安全難以保障。
面對天災人禍,缺乏基本的抵御風險的能力和自救、互助機制。
看似理所應當的道路失修,陂塘淤塞荒廢,導致百姓交易困難,灌溉困難。
非官方認可、借機斂財或愚民的泛濫的祠廟,不僅榨取民財,更毒害民風,使百姓迷信愚昧。
即使窮得吃不飽飯了,仍然向本氏宗族、地方大族捐獻糧食方物,以供奉天神,有的真以為貢奉了天神就會風調雨順,五谷豐登,有的明知道這是搜刮民脂民膏的手段,其他人都捐,也不敢不捐。
百姓買進鹽鐵農具,要受豪強剝削,賣出農產品、織物同樣要受豪強勒抑,口糧、種糧的借貸,借十石大多要還十四五石。
加上各種無名目的征斂、苛捐雜稅,層出不窮,壓得百姓喘不過氣。
凡此種種,導致大量自耕農失去土地,淪為佃農、隸戶,或干脆逃入山中當亡戶。
曹魏官員或尸位素餐,對民間疾苦視而不見,或與豪強勾結,推波助瀾,所謂州郡相蒙。
而針對這種種頑疾,天子撰寫的外察行紀上,非止于發現、揭露。
而是在嚴峻的現實和有限的國力約束下,針對如何紓解民難,恢復民力,抑制豪強,固關中之本,建關中秩序,提出了頗具現實針對性與可操作性的治理方略。
最重要最核心的,就是國家直接進行干預,聚集百姓建立民屯,也即天子所說的農莊。
而后,才是集中朝廷的力量,對他們進行各種幫扶。
授械訓勇,利用民眾自身的力量實現基層防衛,并派駐官員、府兵進行一定的約束。
設民屯,鑄農具,貸糧種,教習更先進的耕織技巧。
總而言之,國力有限,基層官吏有限,朝廷難以進行大規模的投入,只能以盡可能小的成本,解決馮翊黎庶的民生問題。
丞相看完一遍之后,似乎意猶未盡一般,又伸手從幾案上拿起標號為壹的那卷簡牘,再一次仔仔細細認認真真地看了起來。
他著實不敢置信,天子外出巡幸諸縣區區月余,竟然走了這么多的地方,做了這么多的事情,發現了這么多、這么詳細、這么底層的問題,最后撰寫出了這么一份周詳之至、嚴謹之至的外察行紀。
董允、費祎二人附在丞相身后,也跟著看了起來。
而這一次,較剛開始看到這篇開宗明義、提綱挈領的卷首語時,兩名大漢重臣心中更加感慨,贊嘆,喜悅乃至振奮。
雖然并不能完全贊同天子的諸般觀點,但天子這一個月的所見所得匯聚成的數萬言文章,毫無疑問地向這兩名大漢重臣證明了,這是一個真正知道國本何在,務真求實,且躬勤政事的君王。
一念至此,費祎毫不吝嗇地對著天子慨然嘆道:
“臣像陛下這般年輕的時候,縱使效陛下躬赴諸縣,深稽博考,恐怕也難做到陛下十一。
“縱使臣代陛下巡狩四方,恐怕也難如陛下這般體恤民瘼下情,深察黎庶疾苦,更不要說據此撰出這等洞幽燭微、針鋒相對的萬字雄文。
“由是觀之,陛下已深得古圣王之真諦,真乃天下英主,社稷幸甚,萬民幸甚!”
繼費祎之后,諸葛喬、霍弋等人也跟著對天子一通真心實意又天花亂墜的夸贊。
如費祎所言,就連費祎都不一定能做得比天子更好,他們這些從來沒有被外放到一郡、一縣之地,體察民情下意的人,恐怕連天子的一根毛都比不上。
霍弋打小就作為太子舍人,與天子一并生活在漢中王府與成都皇宮當中,跟天子一并長大,既是玩伴、學伴,也是天子的近臣、諫臣,深知天子以前是怎樣的脾性。
所以,面對天子北伐親征以來的種種劇變,其人著實要比諸葛喬及費祎、董允等人更加震驚、感慨。
以至于不時冒出一種驚世駭俗的怪異想法:天子是否被董侍中、蔣長史給調包了?
可天子的身形樣貌、言行舉止,乃至下意識的小動作,以及與他在關中再見,一敘往日情誼時道出的種種只有他們君臣二人才知道的舊事,都證明這位就是天子無疑。
霍弋一開始還把天子的劇變,歸結于先帝托夢,讓天子一改前非這種虛無縹緲的事情上。
后來,眼看著曾經對丞相既敬且畏的天子,在關中與丞相再遇后突然變得親昵無間,溫情脈脈,則換了種想法:
大概是丞相專門寫給陛下的那篇《出師表》,丞相的遠離,使得天子突然意識到自己該長大了,于是在過去這一年奮發圖強,變了性子。
士別三日就當刮目相看,何況于一國之君?
郭攸之與陳祗雖然已經開始著手臨晉一縣的農莊民屯之事,但具體如何將農莊民屯擴大到整個馮翊,是否真能夠將之擴大到整個馮翊,還有太多細節值得商榷,不是一時半會就能解決的。
丞相、費祎、董允幾人簡單討論了一番過后,還是決定過段時間親自去臨晉考察一番。
看看臨晉的民屯會遇到什么樣的困難,如何解決,之后再決定要不要將之推廣下去。
“這賬冊…又是陛下的革新?”費祎將天子的手書放在幾案上,轉身從最后一個箱子里拿出一卷簡牘,認真觀摩少頃后驚訝一問。
他是真的被驚到了。
“賬冊?”丞相朝著費祎緩緩行來,想看看到底是什么賬冊,能使得費祎露出如此驚訝的神色。
費祎當即將手中賬冊遞給丞相。
丞相接過簡牘一看,片刻后便與費祎一般無二,神色嚴肅。
不多時,費祎再度看完一卷,又將之遞給丞相。
丞相目光快速地在簡牘上游移,嘴角不自覺泛起笑意。
待徹底想明白手中賬冊有所革新的記賬之法,將會給大漢行政與財政帶來多大的好處與便利后,丞相有些興奮地抬頭,對天子贊道:
“陛下此馮翊一月之行,收獲著實不可謂不豐,單單臣手中賬冊四柱記賬之法,便足稱得上百世不衰之經國良法了。”
“四柱記賬?”身為相府記室的霍弋聞聽丞相此言,也是好奇地湊了過來。
劉禪笑著從箱子里拿出一卷賬冊遞給了霍弋。
霍弋看罷,雖能看出所謂的“四柱記賬法”確于“三柱記賬法”有所創新,但創新并不大。
所謂三柱記賬,則是自周朝沿襲至今,最簡單,也是最實用,最通用的會計恒等式:
收入開支結余。
而天子拿出的賬冊中,則多了一項“舊管”,即期初余額。
舊管新收開支見在。
霍弋一時看不出,僅僅多出了一項“舊管”,何以費侍中與丞相反應會如此之大?
劉禪笑道:“相父,這四柱記賬之法,也是我從造紙的重泉韋氏那里得來的。”
丞相訝然,他手中的賬冊記錄的不是紙張的出納,而是糧食,所以看不出是韋氏家中賬冊。
費祎捧冊而嘆:“想不到重泉韋氏名不見經傳,卻兼通造紙之術與理財之法,陛下此番馮翊巡行,真可謂掘得遺珠于草澤矣!”
董允這時候也已經拿起了一卷韋氏的賬冊看了起來,亦是連連頷首。
霍弋、諸葛喬二人見此情狀,越發覺得摸不著頭腦了。
諸葛喬實在按捺不住好奇,看著丞相問道:“父親,庶兒駑鈍,僅僅多了一項舊管,何以父親與兩位侍中似乎都對此法很是驚喜。”
丞相、費祎、董允三人看著諸葛喬臉上茫然的神色,皆是一笑。
費祎笑著拿來賬冊,為諸葛喬與霍弋這兩個時常要接觸賬冊的中下層官吏解釋了起來。
霍弋與諸葛喬聞之恍然大悟,終于也贊嘆了起來。
四柱記賬法,將每一期的財務置于一個連續的鏈條中。
舊管明確承接上期結果,見在則為本期終點,同時又是下一期的起點,清晰勾勒出資產變化的完整軌跡。
其中最關鍵之處在于,舊管和新收的實物管理,單獨由一位吏員負責。
而開除與見在,則由另一位會計吏員負責。
這種“管物”與“管賬”分離的分權機制,可以極其有效地防止賬目出錯,并且防止舞弊。
當上級需要核對賬目時。
只需確認負責財物進出的吏員經手的舊管新收的數額。
再確認負責記賬的吏員手中支出見在的數額。
最后兩相比較,看雙方給出的數值是否相等,就能知道財務記賬時有沒有出現紕漏,有沒有誰出現了徇私舞弊。
賬的核心,不再是繁瑣地逐筆核對每一筆收支記錄,而是直接驗證一個簡單的等式是否成立。
如果等式成立,則意味著整個期間的財物流動在總量上是平衡的、賬實是基本相符的。
但凡存在內部差錯或舞弊,那么等式就不會平衡,上級立即就能發現存在問題。
這相當于將復雜的、需要海量人工比對的細節核查,轉化為一個高效的、基于總量平衡的極簡單的檢查。
如此,則極大極大地降低了核查的難度、時間和人力成本。
同時也將極大地降低貪污腐敗與疏忽錯漏造成的損失。
國家的磅礴之力,靠的就是一點一滴的積攢。
一旦將此記賬之法普及下去,誰能說不是百世不衰之經國良法?
“陛下三十三日東巡,功必垂于竹帛,百世而不朽啊!”霍弋最后贊嘆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