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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章 掘根

請牢記域名:黃金屋 三國:王業不偏安

  相府。

  燭火搖曳。

  一室皆明。

  天子與丞相同席而坐。

  說笑寒暄片刻,問候了下丞相的身體近況,劉禪才命龍驤郎搬進來兩個木制的箱子。

  龍驤郎將其中一個箱子打開,把里面的東西一一撿拾出來,碼在了天子與丞相身前的幾案上。

  “相父,此乃朝邑縑。”

  “此乃沙苑蒺藜布。”

  “此乃漆縣漆器。”

  “此乃華陰醬筍。”

  “此乃臨晉石傲餅。”

  “此乃合陽黃桂稠酒。”

  劉禪一連點出了三十余種馮翊方物的名字,也即當地土特產,并一一道出他們的長處。

  既有普通百姓送的,也有從豪強大宗那里收斂來的。

  除了幾樣特色吃食外,都是當地老百姓就地取材,品質做工上佳,且價格低廉,劉禪與諸將斷定能夠暢銷蜀地吳地的產品。

  雖然比不上蜀錦珍貴,但假若基層官員能夠向本地百姓集中采購,確實可以在某種程度上解決當地百姓的生計問題。

  與魏、吳朝廷傳統守舊的重農抑商不同,大漢朝廷如今商農并重,而且有正經的官營資本。

  譬如錦官,鹽官。

  丞相在成都西南建立“錦官城”時就說,今民貧國虛,決敵之資唯仰錦耳。

  依靠蜀錦官營與蜀錦——直百錢貿易體系,大漢向曹魏、孫吳輸出了大量的蜀錦,輸入了大量的戰略物資,諸如銅、馬、糧等等。

  至于所謂的蜀錦直百貿易體系,則與后世石油美元體系幾無二致了。

  蜀錦單與直百錢掛鉤,曹魏與東吳想買蜀錦,就必須帶著物資來大漢換取直百錢,再用換來的直百錢跟大漢的錦官換取蜀錦。

  大漢賺到了想要的戰略物資。

  有路子能夠到達大漢購買蜀錦的商賈,從曹魏、孫吳世家大族、豪強大宗那里賺到了更多的錢糧,之后再來大漢買更多的蜀錦。

  曹魏與孫吳的世家大族,豪強大宗,既穿上了一兩蜀錦一兩金的奢侈華服,又能靠著信息差繼續做轉口貿易,將之銷往國家邊境,乃至西域來的貴霜、波斯、粟特行商,擴大家族資產。

  可謂你好我好大家好。

  受傷的只有曹魏與孫吳的朝廷。

  曹操與曹丕即使明知道本國的世家大族們在“資敵”,也沒有下禁令禁止蜀錦在本國流通。

  非但如此,有時候甚至賞賜官員都要以蜀錦賞賜。

  曹魏孫吳本地的“襄邑錦”與“東吳綾”根本拿不出手。

  賜下去之后,官員將校們非但不為之喜,背地里說不得還嘲諷你朝廷小氣。

  谷綾帛絹錦等織物,在這時本身就可以作為實物貨幣使用,同樣長短的一匹蜀錦,公允價值就是要比襄邑錦、東吳綾要高。

  除了蜀錦外,大漢的鹽同樣由朝廷的鹽官管控,依靠巴郡數以四五百計用之不盡的天然氣火井,還有地下取之不竭的天然鹵水,以極低的制鹽成本,極高的制鹽效率,將巴鹽大量銷往蜀中與荊州各地。

  甚至毗鄰荊州的南陽,及豫州、揚州部分地區,也都從蜀中購鹽。

  董允、費祎及諸葛喬、霍弋等人沒想到陛下出去這一趟,竟還帶回來了這么多經濟作物,一時圍著這些東西看了起來。

  “這是…左伯紙嗎?”董允的目光很快被幾案上那一沓白紙吸引,伸手取起一張。

  質地細膩,紙面光滑。

  厚薄均勻,軟硬適中。

  但…潔白程度與“左伯紙”尚有差距,微微偏黃。

  左伯紙產于青州,制作工藝素不為外人所知,是朝廷貢紙,在曹魏那邊富有盛名,與張芝筆、韋誕墨并稱文房三絕。

  董允思索一二,當即將手中微黃的紙張鋪在幾案上,又取來筆墨,往紙上書寫起來。

  “墨汁不洇,這是好紙啊。”費祎贊嘆起來。

  在董允寫下三十余字后,前面的字跡已干,卻沒有出現墨水洇開從而使紙張遭到破壞的跡象。

  董允將筆置于筆架,其后將那張微黃的紙張拿起來,仔細端詳,片刻后問道:

  “陛下,不知此紙出自誰家,是否可以量產?”

  丞相、費祎、霍弋等人盡皆將目光投于天子身上。

  天子既然將此紙與那些可以販賣的經濟作物一并帶回長安,那么一定有天子的用意。

  劉禪撿起一張紙,道:

  “此紙出自重泉韋氏,一個戶口只有三十余口的小豪強,族中只有一個小作坊,紙匠不過十人,日產此紙二百張。

  “不過,韋氏已獻上造紙之法,朕念其有功于國,盡免其族徭役賦稅二十載,賜蜀錦千端,并引其嫡子為龍驤郎。”

  盡免一族徭役賦稅二十載?

  賜蜀錦千端?

  繞是費祎也有些吃驚了,與丞相跟董允皆是相覷。

  諸葛喬、霍弋等人亦然。

  引為龍驤郎還可以理解,關中豪強之人,多少有些武功在身上,但是免除徭役賦稅二十載及五百匹蜀錦的賞賜,不可謂不重。

  劉禪笑著道:

  “此紙乃是由竹皮雜以少許桑皮制成,成本相較于青州左伯紙,蜀中黃白麻紙,可謂低廉至極,且工序并不復雜。

  “我大漢最不缺的就是竹子。朕大致算了一下,倘以五百人為匠,一日輒可以產紙一萬余張。

  “若此,則比我大漢所產竹簡數量要多,成本要低,往后,或可漸漸以紙代簡。

  “帛貴而簡重,不便于人。

  “若能以紙取代帛與簡,區區千端蜀錦、免一族二十載徭役賦稅,委實算不得什么。”

  如今這年節,莫說適合書寫的紙張,就是平素里書寫用的竹簡,也是一種奢侈品。

  舉糧食為例,只要不是災年,商品能夠流通,一石糧食不過就是30錢到200錢上下。

  而一枚簡牘售價是3到5錢。

  一張適合書寫的紙張售價,是10到30錢,視質量而定。

  一張好紙等于三十公斤糧食。

  這也是這個時代知識難以普及下去的原因之一了,就連朝廷用簡牘都要省著用,惜字如金,生怕浪費了寶貴的簡牘,況乎紙張?

  史稱蔡侯改良紙張后“莫不從用焉”,描繪出一片普及盛景,然而事實上,紙張到了一百多年后劉禪所處的時代,仍是稀缺金貴之物,只有王公貴族舍得用來練練書法。

  諸葛喬也撿起一張紙,怔怔道:

  “陛下…日產此紙一萬余張,我大漢全境文書用紙,一日恐怕也用不了其中半數吧?”

  諸葛喬身側,丞相也有些好奇:

  “陛下說此紙成本低廉,大抵有多低廉?”

  劉禪伸出兩根手指:“大約三錢一張,待紙匠熟練之后,朕以為或能將成本再降兩成。”

  三錢一張?!

  跟一枚簡牘一個價錢?!

  天子此言一出,相府中所有人一時全都明白,天子為何會賜那韋氏小族這么重的賞賜了。

  一張紙所能書寫的內容,大致就相當于十幾枚簡牘,現在一張紙的成本,竟與一枚簡牘幾無二致。

  這不是紙。

  這是金子啊!

  如今的知識載體乃是簡牘,如一卷《漢書》成書,八九十萬字,需簡牘三四千斤重,能裝滿半間屋子,搬運絕非易事,想要學習也不輕松,不論世家還是寒素,對更輕便的知識載體的渴望從未停止。

  紙張雖易發霉,保存不易,但如果是兩三錢一張的紙張,能承載同樣數量的文字,成本卻只有簡牘的三分之一到二分之一。

  其缺點絕對會被忽略,而輕便、便宜的優點,絕對會被放大。

  恐怕會有大量文人前來搶購。

  尤其曹魏在北方,氣候干燥,紙張不易發霉,倘若能將如此物美價廉的紙張賣到崇尚奢侈、世家大族眾多的曹魏,恐怕又是蜀錦巴鹽一樣的國家支柱產業!

  劉禪看著眾人驚喜的模樣,一時也是感慨了起來。

  大漢與曹魏的基本盤不一樣,導致了大漢朝臣的腦回路,與曹魏朝臣的腦回路迥然相異。

  須知,紙張之所以難以在當世流通,除了價格昂貴,容易發霉,產量有限且質量不穩定外,

  最主要的原因,是有能力擴大紙張生產規模、優化生產流程、提高紙張質量的世家大族們,沒有做這些事情的動力。

  首先是紙張雖價格較絹帛低廉,但對比早已形成產業規模的簡牘,其綜合成本,譬如原料的采集、工具的投入、工匠的培養…在初期未必具有壓倒性優勢。

  第二個,則是更核心的因素。

  家中擁有了大量簡牘,實現了知識壟斷的世家大族,并不愿意物美價廉的知識承載工具現世。

  唯有壟斷文字與知識的流通,才能維持世家大族在文化界的地位跟話語權,又惟有如此,才能維持他們在政界的地位。

  一言以蔽之。

  唯有與壟斷了知識的世家門閥們處于對抗態勢的那一方,才有推行廉價紙張、傳播知識的動力。

  也即皇權、寒門與豪強。

  寒門、豪強或許有造紙技藝,也有靠之賺錢,傳播知識的想法,但沒有與世家門閥掰手腕的能力,一個不慎,就可能死無葬身之地。

  皇權或許能與門閥掰手腕,卻又不掌握造紙的技藝。

  又或者,掌握皇權的人根本就沒想過,有一天造紙的成本竟會比簡牘還低,低到就連小豪強小地主家中也能藏書數十上百卷。

  于是,也就只能無奈地與壟斷知識的世家門閥共治天下。

  因為沒有這些文化人,朝廷根本就沒有辦法治理基層,皇權的觸手根本伸不到基層去。

  但不論是劉漢、曹魏還是司馬晉,但凡掌握皇權的統治者腦袋清醒,就一定會想辦法向基數更大的下層寒門、豪強傳播知識,以切斷世家門閥的命脈,瓦解世家門閥的根基。

  靈帝創立的鴻都門學,還有盧植蔡邕等人刻錄的可供天下人傳抄的熹平石經,就是被人詬病的靈帝對抗門閥知識壟斷的例子其二了。

  鴻都門生不是太學生,也不從大儒們學習四書五經,卻被靈帝征辟進入侍中寺,參與中樞決策,出任地方行政要職,最終遭遇士人激烈抵制而宣告失敗。

  熹平石經,則以刻石的方法向天下人公開經文范本,轟動天下,石經刻成后,立于太學門前,其觀視及摹寫者,車乘日千余輛,填街塞道。

  鴻都門學的改革太過激烈,靈帝沒能分清誰是自己的敵人,誰是自己的朋友,沒能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把敵人搞得少少的,最終失敗。

  熹平石經,則成功拉攏了基數廣大而求學無門的寒素之士、極度渴望知識改變命運的豪族,使得失去了士人拱衛的門閥敗下一陣。

  一個個看著像大圣人,口口聲聲有教無類的學閥、門閥,縱然心中百般不愿,萬般不舍,也不得不在公開場合承認石經乃是天下大善,陷入一種集體性的、被迫的“真香”境地。

  畢竟公開反對石經,就等于質疑圣人之道,這在名教至上的時代,無疑是政治自殺。

  譬如袁氏以《孟氏易》傳家,熹平石經卻采用《梁丘易》為標準,袁隗一開始甚為不悅,最后面對天下士人盡皆稱善的情況,也只能臉上笑嘻嘻,心里馬買批。

  所以,先進的生產力既然存在,求知者既然存在,那么物美價廉的紙張一旦被發現,它的傳播將是無法阻擋的。

  官方的力量,一旦發現有物美價廉的紙張出現,就一定會主動在全社會將之推行,直到簡牘這種笨重且昂貴的知識載體最終消亡。

  當下各種著作藏書、官方文件,仍普遍使用簡牘作為載體,而在幾十年后的晉朝,這種載體就已經開始變成紙張。

  左思《三都賦》既成,豪貴之家競相傳寫,洛陽為之紙貴。

  而簡牘與紙張的態勢發生變化,則與司馬政權大力推行紙張,意圖降低知識的傳播成本,以此削弱世家門閥的話語權不無關系。

  畢竟,司馬家自己就是門閥的一份子,最明白自己家之所以興起,之所以能夠顛覆曹魏,力量源泉究竟在于何處。

  如果大漢把大量適合書寫的紙,以還算低廉的價格傾銷到曹魏那邊。

  就算明知道大漢能以此從曹魏攫取戰略物資,還算有些手段的曹叡也不會禁止大漢生產的紙張,甚至手抄本在曹魏境內的流通。

  而在物美價廉的紙張大量傾銷的沖擊下,相對于整個天下多如過江之鯽的求取廉價知識的人,還有借此斂財的人來說,所謂世家大族的力量又顯得有些微不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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