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中賓客本懷忐忑之心而至,未曾想漢相如此雍容大度,一時間多是如沐春風,心中感悅,乃至于部分人有些飄飄然起來。
曹魏無力動我們。
換了季漢,還是需要我們。
不然呢?
嘿,統治天下是要人的!
季漢以川蜀一州之人力物力,靠什么統治偌大的天下?
靠蜀中那五萬多俗吏嗎?
單單地域上的阻隔,就決定了依靠蜀人治天下是無稽之談。
依靠關東人?
曹魏給關東士族分潤那么多的利益,做了那么多妥協讓步。
你季漢既然給不了他們想要的東西,不跟我們這些大漢龍興之地上的豪族休戚與共,征服關東,難道還跟后漢、曹魏一樣繼續壓迫關西嗎?
季漢的突然崛起,可以說是大半個關西的眾望所歸。
關中百姓簞食壺漿以迎王師,非只是因為關中乃前漢龍興之地所以關中人心思漢,更因為關西與關東幾百年對立,矛盾不可調和,每逢治亂之交便互相傾軋,更是早已成了傳統。
贏政一統六國,打壓關東。
劉邦入主關中,打壓關東。
到了劉秀移都洛陽,風水輪流轉,關東開始傾軋關西,關西人漸漸淡出政治舞臺。
終后漢之世二百余年,除外戚梁竇與弘農楊氏外,關西幾乎沒有出過三公宰輔,為關東所輕,卻又不得不苦哈哈地擔任后漢朝廷與關東士族的軍事屏障。
關東躡高位,關西沉下僚。
形成了關東出相,關西出將的政治格局。
而所謂將相,聽著好聽,似乎關西關東勢均力敵,但事實上,關西出來的那些將,一個個都恨不得往關東人屁股上貼,拼了命想擺脫關西武人的下等身份。
譬如辛毗,譬如董卓,這倆出身隴西的潁川門生就是例子。
關東人控扼了中樞,壓制關西人的崛起,又激化了漢羌的矛盾,導致了百年羌亂的出現。
鬧出亂子后又五議棄涼,以鄰為壑,只圖關東一方之利益,把困難與禍害全部轉嫁關西。
這種矛盾積攢了幾百年,不是一時半刻能消解的,曹魏與潁川士族妥協之后,關西更是徹底淡出了政治舞臺,連將都出不了了,更遑論什么三公宰輔。
這也是大漢重返關中后,京兆韋杜等大族主動獻出部分戶籍向大漢示好,主動尋求與大漢合作的原因所在了。
他們需要大漢的政治資源,大漢需要他們的治理能力,他們與大漢是合則兩利,分則兩傷的關系。
筵席之間,言笑晏晏,丞相有條不紊地把朝廷接下來準備如何治理關中,需要在座諸族如何配合共治關中諸事一一道來。
譬如將曹魏從關中征發的所有役夫全部派回原籍。
又譬如朝廷將組織人力,調撥糧秣賑濟關中百姓,保證百姓能撐到秋收,但需要本地世族配合大漢進行第一次秋稅的征收,以及民戶的重新編戶。
關中世族大宗不止在座諸族。
但在座諸族幾乎是關中世族豪強中勢力最強的幾家。
倘若最有勢力的韋、杜、金、吉、蘇、馬諸族都配合征收租稅,配合編戶齊民,其他小豪強就很難進行暴力抵抗。
至于需要韋杜等何種配合,只要他們不從中作梗,陽奉陰違,就已經是不得了的助力了。
不然的話,這些本地宗望只要暗中派人隨便散布一下謠言,說大漢準備征五六成重稅,又或把你們的妻女配給軍漢,就足以把百姓嚇到山里當逃戶,或是成為宗望塢堡莊園里的隱戶了。
再不然還可以過度執法,辦法總是有的。
丞相又宣布,大漢將分兵屯田于關中,以為久駐之基。但大漢會嚴肅軍紀,諸族不用擔心將士會騷擾到關中百姓。
軍紀嚴肅與否,在座賓客一時也無從知曉,但季漢屯田關中本就在他們意料之中,漢相當他們的面說出,既是通知,也算是給他們一點面子。
他們占據了關中最肥的田地,有最好的水利資源,大漢要在關中搞軍屯,勢必要在他們的肥田附近開墾田地,與他們共用水利。
如此,屯田卒與各族佃農田隸間難免會鬧出水地矛盾,到時就需要各族服從協調了。
見諸族沒有意見,丞相這才收斂了神色,命人從旁取出關中地圖,而后鄭重其事地宣布:
大漢將組織人力修復渭北的鄭國渠,疏浚渭南的長安漕渠,并在地圖上圈出來的地方,開辟十二方陂塘。
國之大事,在耕與戰,這些水利工程將是關中農業的命脈,朝廷在這方面有很多專業人士,會主導工程規劃與核心部分。
但會將大量分段工程、物料的征集、勞力的招募工作,交付給工程沿線的世族大宗。
聽到這里,席間諸賓客的心中才終于微微一沉,臉上歡愉的神色也微微一收。
先前諸般事宜,都不涉及到關中諸族的核心利益。
畢竟肥田被他們占完了,能吸附的人口也吸完了,季漢再怎么編戶齊民,再怎么開墾荒地,也影響不到他們什么。
可這水利工程,他們事實上并不需要,因為他們本就占據了最好的水利,而丞相現在卻需要他們出人出力出資,協同建造。
更重要的是…
季漢到底準備派多少人屯田?又準備屯多少田?
這么長的鄭國渠、漕渠,這么多這么大的陂塘……
季漢就是把十幾萬且耕且戰的兵民全部鋪開,在工程沿線屯田,也不可能全部利用。
杜儉看了眼大書法家韋誕,見那老不羞的韋誕還在一旁傻樂,微微皺眉后壯著膽子道:
“丞相,關中初定,正是百廢待興之時。
“而興修水利,更是廢而待興之百事中的重中之重,功在當代,利在百載。
“朝廷必欲使關中成為天府沃土之國,漢室興復之基,則興修水利實為必行之策。”
杜儉在提出異議前,給自己迭了很多層甲,才又硬著頭皮繼續道:
“陛下與丞相對我杜氏推誠相信,不計前嫌。
“如此開恩,我杜氏固當竭誠以報,朝廷吩咐下來的諸般事宜,更當義不容辭。
“然儉……然儉以為,關中戶口不足,此時興修規模如此浩繁的水利工程,成效與花費不能相當,恐怕徒損大漢國力。
“譬如鄭國渠及渠首三方陂塘。
“渠陂俱在渭北,而渭北戶口不過二三萬,不及渭南諸縣小半。
“丞相難道準備使十萬大軍役民全部去渭北屯田?
“可渭北諸縣之田地,荒蕪貧瘠要甚于渭南,丞相何不遣眾先在渭南開墾荒地?
“若然,儉可做主,將杜氏在灞橋之畔的二十頃薄田獻與大漢,使大漢軍屯可以連成一片。
“儉治《杜律》,不通經義,兼之年邁昏聵,思慮恐有不周,伏惟丞相恕罪。”
大小杜律乃杜氏家學,由杜周杜延年父子所撰,到了后漢卻被潁川郭氏發揚光大,杜儉此刻疑惑于丞相興修水利之事,又擺出杜氏家學,便是在說杜氏于國有用的意思了。
據他所知,季漢確實沒有精通法律的人才,又或者說,季漢根本是什么人才都缺。
不然,以馬謖那樣的庸才,以楊儀那種稍一接觸便知其有才無德的小人,怎么會被漢相如此大才重用?
丞相一笑,道:
“杜公為大漢思慮深遠,真乃國家忠良之士,不愧為麒麟閣十一功臣之后。
“至于杜公所言,興修水利,倘若成效與花費不能相當,則徒損大漢國力,亮亦深以為然。
“但,這些水利還是要修。
“何也?
“這便是亮今日筵請諸公至相府相商的緣由了。”
丞相神色越發嚴肅。
座中賓客盡皆有些發毛。
但見丞相繼續正色出言:
“關中本千里沃土,天府之國。
“然董卓焚掠于前,李郭交兵于后,使關中生民十不遺一,良田拋為荒蕪,地廣民稀。
“情勢如此,縱我大漢十萬軍民盡屯關中,猶不能盡百里之利。
“陛下深知此弊,是故,還于舊都之日,便與亮及一眾大臣決議,將遷安定、隴右、蜀中、漢中諸愿遷之民于關中屯墾戍邊。
“不論漢羌蠻氐,盡皆編戶、均田,以實關中沃土。
“今大興水利,便是為了安輯新徙之民了。
“唯有浚渠筑堰、通溝瀆之利,方能保其居有恒產,耕有常業。
“水源既足,則農事可興。
“水利既修,則生息可依。
“若此,移民方得于關中新土扎根,而關中沃野,亦將因此重現天府之盛。”
圖窮匕見。
座中一眾世族大宗之長,聽到后面已經徹底懵了。
徙民?
均田?
不論漢羌氐蠻?
還要我們幫忙興修水利?
季漢要是強遷一批蜀中漢中的漢人來關中屯田,這還好說,反正是朝廷背遷民之罵名。
關中這么多荒地,你隨便開墾,不來搶我的肥田就行了。
可是你現在說不論羌氐蠻夷,但凡愿遷者,全部遷來關中屯墾,這是什么意思?
正如關東人看不起關西人,認為關西人沒文化沒素質一般。
關西人也以同樣的理由,看不起安定、隴右諸地的羌氐,認為他們是缺乏教化的戎狄。
關中這么多荒地,但凡養個幾年就能重新變成良田,何以關中周圍的羌氐戎狄,沒有人離開土地貧瘠、降水稀少的安定、隴右,進入關中?
是他們不想?
是曹魏不讓他們離郡?
不,是關中的世家大族、豪強大宗不許,抵制。
大漢風氣,以郡為國。
本郡對別郡人往往戒備非常。
關中的田地就是拋荒在那里,那也是爛在關中這口鍋里,不是你其他州郡的外人能夠染指的。
漢人尚且如此,況乎戎狄?!
就是曹操遷漢中武都民入關中屯田,也只是往幾乎沒有人煙,更沒有大族的陳倉遷徙,在陳倉附近開墾荒地而已。
如今,季漢非但要遷民,還要把這些民往關中的核心地區長安周圍遷徙,更要關中大族出人力物力為移民修筑水利。
這叫什么事?
還有,均田?
這就實實在在是在割關中世家豪強的肉了。
因為只要均田,再輔以更低的稅賦,那么他們塢堡內的隱戶總會有人抵擋不住誘惑,成為朝廷的編戶,領朝廷所授的田畝。
只是…心里再如何錯愕,再如何抵觸,一時卻也沒有人愿在此時提出異議來。
但很顯然,筵席原本輕快歡愉的氣氛已徹底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沉悶與壓抑。
丞相自然知道在座賓客都在想些什么,于是溫聲道:
“諸公勿須多慮。
“亮適才所言編戶、均田、屯墾之政,只向新徙關中的百姓。
“如今關中民心未曾安定,田畝荒蕪混亂,正是百廢待興之時,當與民休息。
“所以朝廷三五年內,不會對關中百姓進行重新編戶,也不會大范圍對關中百姓施均田之政。
“此外,既不清丈諸族田畝,亦不追溯諸族所擁田畝既往地權。
“更將推行墾荒之政。
“凡無主荒地,三年之內,皆許諸族開墾,永為世業。
“朝廷將來會實施均田之制。
“譬如杜公,一族有戶千口,當均田六百頃。
“杜公倘有田四百頃,則朝廷可許杜公一族再開田二百頃。
“若杜公一族有田千頃,則不受田,不還田,可賣田。”
丞相說到此處,席中諸族之長總算是稍稍松了一口氣,而后盡皆相覷思索起來。
不均田、不編戶、不清丈田畝,不追溯田畝過往產權,還許可他們三年內開墾荒地,且將來均田時,還承認他們對所墾田地的所有權。
凡此種種,非但不是侵犯他們的利益,還是給他們讓利了。
只是……不可能只有權利,沒有義務吧?
當然不可能!
只是信息量太大,席中眾人大腦過載,一個個大眼瞪小眼,一時也想不清所以然來。
但杜氏族老杜儉卻是迅速咂摸出了其中的味道。
漢相此舉雖然是給諸族讓利,但真實的目的已經很明顯了。
就是先向諸族讓步,為將來實施均田之制鋪平道路。在三五年后清點人口,清丈土地,理清土地與人口這兩個稅基的關鍵。
何也?
正如漢相所言,均田時,就連他們這些世家大族也要參與。
對土地有盈余者,不授田,也不令其還田,還可以選擇賣出超出均田部分的盈余田畝。
對田地不足者,則增加配給,使其達到均田畝數。
如此一來,他們這些世族,就必須主動去朝廷那里確定自己的田產與人口。
倘若不去確定土地的所有權呢?
你都不確定產權了,那就是無主的田畝,朝廷全當作公田給分了。
那能不能上報時多報田畝,等報完后,再去偷偷開墾,使達到虛報的畝數?
僥幸不被查到,能,就看你夠不夠幸運了,而且……漢相大概還會繼續優化這一點,不讓人鉆空子。
能不能少報田畝?
當然能。
反正朝廷會去清點你家的戶口,再按照戶口把田畝給你補上,最終還是要按照均田的田畝交稅。
至于隱戶會不會繼續當隱戶?
或許會。
但隱戶也是要向世族交稅服役的,而且稅役還挺重。
除非是天生的賤骨頭,否則一旦時局穩定,不需要塢堡庇護,朝廷又頒布均田之制,并給出比世族更優惠的稅收徭役政策,絕大多數隱戶是會主動出來成為編戶的。
你敢阻止他們出來編戶?
那就直接法辦了。
懷疑大漢以法治國的決心?
前天被斬的馬謖,首級大概還在諸營間傳示呢。
如此一來,諸族此番回去之后,一定會組織人力大肆開墾荒地,以求在大漢朝廷將來均田編戶之時,確認更多的合法田畝。
那么,去哪里開墾荒地?
那必然是渭水、漕渠、鄭國渠等水利工程附近啊!
所以…丞相說要諸族出人出力修復鄭國渠,疏浚長安漕渠,修建陂塘等等,就變成了與關中諸族息息相關之事,而不再是單為了朝廷徙民實邊的無度掠奪。
既承認關中大族的利益合法,又因為承認利益合法,自然而然獲得了數量明確的土地與戶籍人口,從而擴大了朝廷的稅基。
這是陽謀啊。
真有手段啊!
誒…杜氏族老忽的一滯。怎么興修水利與徙民實邊這些一開始難以接受的事,好像被忽略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