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寺。
左上首。
劉禪對那位毛都沒長齊的晉文王已經沒了什么興趣。
十七八歲的年紀,又是司馬家次子,很難要求他像司馬師一樣優秀。
畢竟雖與司馬師一母同胞,但在宗法制社會,尤其是世家大族,講究長幼有序,上下有別,為了維持家族的穩定與秩序,次子天然是得不到太多資源傾斜的。
這種資源,在成長期是教育資源與宗族家族的注意力,至于長大,就變成人脈資源與政治資源。
司馬懿作為司馬防次子,最后能在這個時代脫穎而出,實在要得益于彼時已身居兗州刺史高位的司馬朗死得正當其時。
如若不然,怎么可能讓你一門出兩個國家重臣?又怎么可能讓你兩兄弟允文允武德隆望尊名重天下?
所以當得知司馬昭這個次子竟在司馬懿敗績時,持曹叡符節而來,劉禪確是有些詫異的。
曹叡不可能主動讓司馬昭前來,值此司馬懿大敗之際,這么做太過于刻薄寡恩。
只能是司馬懿向曹叡提出請求。
可如果是為了以末使出小國激怒自己,誘自己斬了司馬昭,那司馬懿此舉在世人看來,難免有種挾子邀名,以保全自己或司馬氏的勢頭。
如果并非如此,那…就是司馬懿斷定大漢不會斬他兒子,借此給司馬昭造聲勢。
可是…司馬懿為什么要給司馬昭造聲勢?該派司馬師來啊。
一念至此,劉禪忽然一滯。
一個讓他有些詫異的念頭生出。
——難道說,司馬師死了?
他再次看向司馬昭。
而就在此時,剛剛入座,就坐在右上首,坐在他正對面的司馬昭目光剛好與他相接。
司馬昭再次莫名其妙地生出一種不舒服的感覺。
堂中蜀將目光皆是銳利中帶著敵視,這很正常,唯獨對面那人,神色目光略顯隨意,卻又帶著一種審視與猜度,讓他如芒在背。
“你此來意欲何為?”官寺正席那儀表不俗的年輕將軍發話,把司馬昭的心緒拉了回來。
他沉色道:
“我大魏天子有詔。
“大魏故大將軍曹子丹,故右將軍張儁乂,故揚烈將軍王文舒,故破虜將軍……故散騎常侍司馬子元。
“凡十八人,為國家殉義忘身,捐軀赴難,朕不忍其曝骨異域,魂放殊疆。
“今特遣使者持朕符節,迎骸骨英魂歸葬魏土,慰忠魂于九泉,勵存者于來茲…”
司馬昭毫不遮掩悲憤之色背完了圣旨,眼眶泛紅。
而堂中一眾漢將一開始還不覺有異,直到最后,聽到司馬懿長子司馬子元之名竟也在魏國亡者當中,這才神色微動。
不過也只是微動而已。
司馬師也不是什么響當當的大人物,不過是偽魏驃騎之子罷了,死了也就死了。
至于司馬師之死,是不是為司馬懿這位葬送了關中的敗軍之將延續了政治生命……
諸將也混不在意。
敗軍之將,懼他不成?
要是曹叡把潼關守將司馬懿換成偽魏大司馬曹休,說不準對大漢的威脅還更大些。
唯獨猜測得到確認的劉禪,心底生出些許驚異之情。
司馬昭剛剛念到的那十幾個魏將名字,除司馬師外,其他人的首級都得到了魏國俘虜的確認。
畢竟斬將是大功,當然要確認。
只是司馬師其人,真的沒記錄。
換言之,其人死在了亂軍當中。
剛剛劉禪還在想什么,一個人的成就既要看個人資質與奮斗,也要看歷史進程與機遇。
結果兇名赫赫的司馬師,就這么籍籍無名地死在了亂軍當中?
這種由于自己的穿越而導致的歷史線與人物軌跡的劇烈變動,還是讓劉禪很有些感慨的。
就跟原本可能有極高成就的司馬朗,最終因早死而成為了司馬懿的背景板一般。
這位既能毒殺妻子夏侯徽;
又能陰養死士三千,控制京師,鎮靜內外;
還能在被營嘯驚得眼爆而出時,一聲不吭強自鎮定以安亂軍的狠人,
大概也只能在歷史上留下一個名字了吧?
想到此處,劉禪饒有興致地看向司馬昭。
眼前這位晉文王,會不會在司馬師死后來個華麗蛻變?
就如同其父司馬懿,在本該前途無量的司馬朗死后,站出來挑起了司馬家的大梁一般。
這不是沒有可能的事。
譬如說,現在司馬懿不就在為司馬昭造勢了嗎?
值父親戰敗,大兄戰死,兩國仍交鋒不止之際,司馬昭主動請纓,出使敵國,視死如歸。
一旦成功請回大將軍、右將軍等十八將尸首遺骸,再從大漢換回一批降將。
司馬昭的名聲就打響了。
非但如此,司馬懿、司馬昭父子于那批被換回魏國的俘虜而言,也有了些恩情。
這群人,將來或可為司馬懿、司馬昭父子所用。
司馬懿的算盤打得好啊。
因為大漢真有不少可能仍心存漢室的降將在魏,也真有關公英顱在邙山,英骸在當陽,都在魏國境內。
以前是弱國無外交,沒有理由去跟曹魏交換,現在打贏了仗,手里有了談判的籌碼,天下人都在看著,曹叡又主動提出交換。
不同意交換,那就是曹叡仁義而你大漢不仁不義,誰是王者之師,誰小肚雞腸,一目了然。
一旦同意交換,魏國俘虜在大漢至多不過一二月,而大漢降將在魏國已歷七載,曹叡能不派幾個已忠于魏朝的間諜過來?
魏吳兩家最喜歡用間。
黃蓋詐降,然后有火燒赤壁。
周魴詐降,然后有曹休大敗,為孫權稱帝提供了天命依據。
其后像是路徑依賴一般,孫權再派孫布向魏國的王凌詐降。
結果主動投吳的魏國間諜,名士能臣隱蕃向王凌示警,破壞了孫布的行動,最終在孫吳政軍兩界掀起滔天巨浪,株連者甚眾。
還有降漢的魏將郭脩,在筵席上成功刺殺季漢大將軍費祎。
明知敵國降人可能有危險,可能是毒藥,前車之鑒眾多,所謂殷鑒不遠,但三國的領導者還是像沒長記性一樣主動去吞下毒藥。
何也?
無他。
天下分崩,三足鼎立的時代。
重用敵國外域之人,既能向天下宣示,自己是王者之師,天命所歸。
又能在戰端開啟時,給敵國將領開一條歸義之路,在成本上也是一件很經濟實惠的事情。
而敵國降將一旦用好了,收益是巨大的。
雖沒有皈依者狂熱這個理論,但上位者早就懂得了這種用人之道。
曹丕重賞黃權,同乘車輿,賜降魏漢將以高官厚祿,封為列侯者四五十人,希望以此舉感化在蜀漢將,崩解大漢。
孫權以同樣的手法重用降吳的漢將潘濬、郝普,就連被吳國本地人指著鼻子唾罵的麋芳也見用一時。
大漢這邊也有很典型的例子。
姜維,王平。
現在劉禪想換回黃權,何嘗不是想通過所謂王化,換得黃權歸心效死,又利用其人在益州的名望,收服益州一系人心?
劉禪沉思長考之時,司馬昭與趙統言語激烈交鋒,一刻不停。
無非是說你們蜀國不仁不義,那群隨黃權降魏的漢將,因蜀主之敗無路可走,又不愿降吳而被迫歸魏,你蜀國卻刻薄寡恩,視他們為叛逆,對他們不聞不問。
幸我大魏天子仁義,所以那群歸附大魏的漢將早已歸心服化,如果他們不愿歸蜀,大魏也不可能把他們遣回蜀國受人冷眼。
又說你們蜀國這么多年沒有請回關羽尸首,亦不予追謚,是不是因為你們蜀國將荊州之失歸咎于關羽,視他為罪臣?
我大魏天子厚德載物,大將軍、右將軍、驃騎將軍雖喪師敗績,但勝敗乃兵家常事,大魏肯定他們為國家的犧牲,不能寒忠臣之骨,亦不能冷涼下人之心。
即使我大魏天子可能會因此受某些人非議,也義無反顧遣使來請諸將忠骨英軀歸葬魏土,仁感天地,德參日月。
反觀你蜀…
仗打不贏。
嘴上總要贏一贏的。
畢竟曹魏自詡禪代得國,天命正統,如今敗軍殞將,國土淪喪,曹叡不反攻報仇,反而主動遣使議事,必然會在國內引發爭議。
再不表現得骨頭硬點,天下人當真不知該怎么看曹叡了。
而漢家天子在此,關興在此,黃崇亦在此,司馬昭當面提及先帝及關羽、黃權諸事,漢家諸將免不了一陣劍拔弩張。
可作為當事人的天子、關興、黃崇,卻并沒有因司馬昭的挑釁言語有什么憤怒不滿的情緒外露,更沒有與司馬昭打嘴炮的意思。
諸將竊將目光朝左上首的天子掃去,見天子完全不為所動,一臉淡然的模樣,最后也全都冷靜下來,看司馬昭如何跳腳。
司馬昭見漢將開始沉默,便以為自己已占了上風,笑道:“蜀使何以不言?難道已是理屈詞窮?”
不論話說到何種份上,司馬昭絲毫不懼蜀國會不同意交換俘虜及大將尸首之事。
畢竟這本就是眾望所歸、水到渠成之事,之前蜀國不提,乃是沒資格與大魏提,現在大魏主動來提,給蜀國一個機會與臺階,蜀國難道還有不應之理?
不應,何以安撫人心?
不應,劉備劉禪所謂仁義,所謂的孤負黃權,權不負孤豈不是成了天大的笑話?
至于他說的這些,事實上很多都是大魏年輕一代在筵席上相聚,談天說地時的諷蜀之語。
趙統忽然站起身來,冷笑一下:
“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卻未必有德。
“不論你口中的曹叡多么仁感天地,德參日月,我大漢贏了,你偽魏輸了,而你司馬昭如今所在之地,是我大漢的關中。
“明明輸了,明明厚顏來求取曹真、張郃首級及一眾降虜,卻還要擺出一副趾高氣昂之態……嘁,思之令人發笑。”
言罷,官寺正堂徹底安靜。
司馬昭被噎得說不出話來,而驟然安靜的官寺正堂,讓他心亂如麻。
目光不經意間挪移,望向對面那名年輕的漢將,卻見那漢將神情仍然隨意輕松,撞見他目光時眼神不躲不避,不鋒不利。
至此,他才突然反過來,官寺中唯有此人今日一句話都未說,這種不符合年紀的沉穩泰然,倒是比剛剛把他噎得說不出話來的趙云之子還要讓他發毛。
片刻后反應過來。
那人或許并非沉穩泰然。
而是根本上對他輕視乃至無視。
回過神來,司馬昭再度言語爭鋒片刻,最后讓次席那名佐使出身,將一封帛書遞給趙統。
趙統接過帛書展開一看,片刻后又命左右遞給上首的天子。
劉禪接過,原來是一份曹魏索要降虜的名單。
毌丘儉、夏侯儒、王觀、王濬…
有名有姓者二十余人,也不知是從何處買來的消息了。
在沒有反間諜法的時代,很多人覺得賣一賣這種并不重要的消息算不得賣國求財。
只是……王濬。
區區一個河東從事,寫在許多名字的中間,似乎很不顯眼,可在劉禪眼里又有些扎眼。
這人是涼州刺史徐邈的女婿。
如今大漢據有關中,涼州與關東的聯系便徹底隔絕。
難道說,曹叡這一次所謂的交換曹真、張郃諸將首級及俘虜,真正的目的是這個王濬?
或者說,王濬背后的徐邈?
劉禪又將帛書遞給堂下諸將。
本就是趙統遞給天子看的,關興、麋威、姜維諸將對名單上這些魏國人物當然沒有什么想法與異議。
會面很快結束,趙統讓司馬昭回驛館待著,等大漢天子決議,有消息了自會叫他。
司馬昭遂與黃邕結伴離開。
行出官寺,司馬昭沒有察覺到黃邕有些魂不守舍:“散騎常侍,你可認得左上首那人?”
黃邕一滯,搖頭:“堂中一眾蜀將,并沒有我認識之人。”
司馬昭沉默片刻,道:
“趙云之子氣度非常,然左上首銀盔銀甲之將,乃此間潛龍也。
“觀其倨傲,想來是關羽之子無疑,彼隨關羽在荊州,你在益州,不認識也屬正常。”
黃邕微微頷首:“或許吧。”
關興、趙統、趙廣這些人,皆是二十出頭。
他隨父離國七載,確實認不出這些當年還是毛孩子的漢軍小將。
但麋威他認識。
黃崇,他也認識。
能讓麋威、趙統、趙廣這些大漢高官名將之子全部聚于華陰官寺,就連他以為仍在蜀中的弟弟黃崇,也與這群二代聚在了一起。
左上首那人是誰?
難道…真是大漢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