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下鷹揚府之名。
天子與丞相等一眾臣僚,剛好行至北闕的柏梁臺,便與丞相至臺中一座木亭坐下休息片刻。
臺中正有一尊巨大的銅人。
銅人高二丈有余,以雙手舉過頭頂,捧一碩大銅盤,卻又立于二三丈高的巨大銅柱之上。
“據聞孝武皇帝作承露盤,承天之露,和玉屑飲之,欲以求仙,說的便是這一尊了吧?
“董卓當年熔長安諸銅像鑄小錢,竟沒有將這尊承露盤熔了去。”
他隱隱有些印象,在丞相逝后,曹叡開始放縱,大興土木,還想要將長安大小銅鐘、銅駝、承露盤這些東西全部搬到洛陽。
丞相聞言也有些感慨:
“董卓熔銅像鑄小錢之事,臣當年也有所耳聞。
“據說長安城中本有金狄十二,每尊皆高三丈,重二三十萬斤,董卓熔去十尊,以鑄小錢。”
“十二金狄?”劉禪沒聽明白。
丞相道:
“據聞始皇帝嬴政嘗見十二狄人于臨洮,皆長五丈有余,以為祥瑞。
“于是收天下兵,聚之咸陽,熔鑄金人十二以象之。
“各重二十四萬斤,坐之于宮門之前,謂之金狄。”
劉禪聞之恍然,又想到了什么:
“相父剛說董卓镕銅人十尊鑄為小錢,難道長安還余兩尊嗎?”
丞相搖頭不知。
一旁的董允這才接上:“陛下,那兩尊金狄如今就在城東清明門。”
劉禪聞之先是微微頷首,其后忽然又有些感慨。
眼前這尊承露盤,迎接自己進長安城的青銅巨鐘,街道上的銅駝,還有清明門由始皇帝所鑄的金狄……
某種程度上,這些由歷代帝王所鑄的銅像,存續數百年遺留至今,飽經風霜,見證了這座長安城的多災多難、命途多舛,其本身就已經具有了某種天命傳承的意味在里面。
無怪乎曹叡想把他們移至洛陽。
董卓將十尊銅人镕為小錢,非但沒有使得自己經濟狀況變好,反而使得天下錢幣崩壞,既是不懂得經濟的運行規律,也實在是沒有所謂的政治遠見了。
一念至此,劉禪才接著剛才的話題,道:
“相父,諸卿,既然這鷹揚府的名字已經定下,朕便姑且講一下鷹揚府將士的犒賞之制。
“這只是朕…平日里無事可做時自己瞎琢磨琢磨出來的,粗疏乃至不切實際處必然難免,還須相父與諸卿一起參詳完善之。”
丞相此時也在消化劉禪剛剛說的鷹揚府兵之制,聽到劉禪此言,便頷首輕言:“陛下請講。”
事實上,劉禪對于所謂府兵制了解得也并不深入。
但不論如何,這確實是個省錢的養兵之法,而府兵的戰斗力相較于那些屯田兵、服役兵,也毫無疑問是要高上許多的。
戰斗力所以高的關鍵,自然便是設立府兵制的政權舍得發賞了。
“首先,便是專門給鷹揚府將士設立新的勛爵之制。
“朕暫時想到的是設十二等爵,也即策勛十二轉。
“每積一轉之功,便授予府兵以更多的占田資格。
“一到六轉,每轉使占田百畝。
“七到十二轉,每轉使占田二百畝,此外……”
不待天子言罷,董允、費祎等人已是徹底驚訝無言。
稍一計算便知,鷹揚府府兵若是能策勛十二轉,便能占田近兩千畝!
陛下這是在培養地主豪強啊!
須知,以丞相大功,前后受先帝天子賞賜至今,也不過有薄田一千五百畝而已。
而一個策勛十二轉的府兵,擁有的田畝便能超過大漢丞相,這難道還不夠驚人?
劉禪看出了群臣的驚訝,道:
“相父,諸卿,朕說的占田,并非是直接賜田給他們,而是賜予他們占有這么多田畝的資格。
“至于他們是去買賣、開荒,還是別的什么辦法,皆與朝廷無關,只要手續合法,可以允許他們占有這么多的田地而已。”
眾臣聞言這才恍然,松了一氣。
關中雖說盡是無主田地,但萬一哪天策勛將士過多,關中的田地全部被分完了呢?
再則,等哪日克復中原某地,發現當地沒有那么多土地可以賜下呢?
天子剛說的占田之賜,便能完美解決這一問題。
哪日關中無田了,受勛府兵還可以去漢中,蜀中,弘農,乃至河東這些地方購買田畝,開荒拓土。
合法擁有,當然是賞賜。
丞相在巴蜀實行了均田之法。
十五歲以上的男子,每人可以得到三十畝專門種糧食的農田,女子每人二十畝。
一頭牛可得二十畝農田,總量以四頭牛為限,也就是說,牲口最多能幫一戶得到八十畝田。
不過這均田之法,只針對那些戶籍記錄在案,且所擁田畝達不到數量的百姓。
不針對擁良田萬頃的豪強大家,也不針對被豪強大家們隱匿起來的冊外戶口。
這也是無奈之舉了。
大漢現在還需要巴蜀豪強大家的支持,不可能對他們過于苛刻。
至于想要把隱匿的戶口從豪強大家們的塢堡莊園里解放出來,大漢還需要更大的威望,更多的兵力,不然還是須以穩定為主。
劉禪繼續道:
“策勛十二轉酬功,除每轉皆賜下占田資格外,每轉還應設對應的勛官名號,譬如……
“一轉為武騎尉,視百石官。
“二轉為云騎尉,視二百石。
“三轉為飛騎尉,視三百石。
“四轉為驍騎尉,視四百石。
“大致以此類推吧,勛爵之名,朕只粗略一擬,至于食秩也是粗略對應,都作不得數。
“還需相父與諸卿日后與朕共襄厥務,悉心參詳。
“不過這些勛官,俱為名譽職。
“也即只賜印綬,并無俸祿。
“但也不是什么好處都沒有。
“譬如達到幾轉以上,或為大漢征戰三到四年左右,便成為散官,獲得勛爵對應的俸祿。
“又譬如達到幾轉以上,其人便可獲得詮選為職官的資格。
“非但如此,還可以給勛官子侄以門蔭入仕的特殊待遇。
“譬如達到幾轉勛爵之后,其子侄便可獲得上國子學的資格。
“又或者可獲得詮選為官吏的資格,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一眾臣屬聞言至此,思索片刻后也都恍然。
勛官,就是名。
勛官達到幾轉以后,或者說為大漢征戰幾年以后便成為散官。
散官便是名、俸俱備。
至于職官,就是縣丞、縣令、太守、郡丞之類真正做事的官了。
如果勛轉的府兵真有能力,也就是經過了朝廷的詮選,就能獲得資格擔任職官。
這也就是給鷹揚府府兵們一條獲得官身,徹底改變個人命運、家族命運的上升途徑了。
更別提天子剛剛還提及,勛官達到特定的轉數之后,其子侄可獲得蔭官、國子生之類的資格。
不管概率多小,途徑多窄,多少它也是一條路,就如舉孝廉,一郡每年也就一二人罷了。
方今天下,就是縣丞、郡吏這樣的小官末吏,都需士人出身不可,所謂的豪強大家即使再有資產,也很難獲得官身。
不過如今的大漢算是個例外。
先帝與丞相在巴蜀任用了大批豪強作為吏員。
大漢在冊戶籍雖僅三十余萬,口不過百五十萬,但錄用的吏員卻達到了五萬余人。
眾臣沉思許久后,丞相神色頗有些復雜地開口:
“陛下,入關中以來,臣也一直在思索,倘若盡復關中之土,除了在關中屯田外,還可施何種政策,以壯大漢國力。
“未嘗不思分關中之田,犒賞有功之士。
“但正如臣等先前所言,既憂關中田畝荒蕪多年,以此賜之,恐將士心有不滿。
“又念將士大多安土重遷,所以一直躊躇難訣。
“不曾想陛下圣慮獨運,竟于臣等之先,定此良策。
“想來陛下定是宵衣旰食,殫精竭慮,臣等居宰輔之位,未能為陛下分憂,實深愧怍。”
丞相此言落罷,董允、陳震、郭攸之這幾名侍中盡皆相覷。
天子設立鷹揚府,策勛十二轉以激勵府兵為大漢盡忠效死之制,聽起來很簡單,也很容易聽明白。
甚至關中地廣人稀的現狀,天然就為天子這鷹揚府策勛之制提供了實施的現實土壤。
但誰能像天子這么大膽?
除了天子,誰又敢這么大膽?
大漢不是沒有良家子,虎賁郎便多是良家子出身。但礙于巴蜀土地有限,絕大多數人都自動忽略了用田畝酬功的制度。
而又如丞相所言。
以關中荒蕪多年的土地酬功,讓將士們遠離鄉梓,怕不是要被罵刻薄寡恩?
將來誰還愿意為大漢效命?
可如今經天子這么一點,董允、費祎、郭攸之、陳震等一眾居宰輔之職的重臣才恍然醒悟。
一切問題的根源,不過是他們愿意給的賞賜不夠多罷了。
只要給得足夠多,縱使田畝荒蕪,縱使遠離鄉梓,又算得了什么?
但問題就在這里。
他們這些當臣子的,不論如何都不可能像天子這么大手筆的。
完全可以想象,天子所謀鷹揚府策勛之制一旦實施,獲得田畝資產與晉升之階的鷹揚府兵,必將是戰意充沛,愿效一死。
加上精良的裝備,幾乎脫產的訓練,兩三年間,就能組成一支絕對稱得上精銳的部隊。
毫無疑問,于國大利。
而這種前所未有之制,從來不是努力想就能想出來的。
需要契機。
也需要“商鞅”。
如此制度,足稱得上變法了。
再想想,天子如此制度,最關鍵的一點是什么?
是大漢根本就是在空手套白狼!
說是賜給有功將士甲胄、刀兵、弓弩、馬匹。
可難道將士參軍打仗,還能不給他們軍備嗎?
至于策勛十二轉的的勛爵、占田資格,以及什么散官、蔭官,子侄獲國子生資格等等,也都是府兵為大漢斬首立功后才慢慢賜下。
等到將來真的策勛受賞,擁有大量土地、資產、部曲的他們,利益已與大漢深深綁定在一起,將成為大漢最忠誠的新生豪強。
非但最忠誠,還最勇武剽悍。
用他們去制衡關東那些越來越不像話的世家豪強,最適合不過。
事實上,天子鷹揚府策勛之制,最大的反對力量本就是世家大族。
因為批量制造豪強,發放土地,讓府兵占用本就不多官職名額,動的是世家大族的利益。
可關中哪還有幾家世家大族?
天子御駕親征,還于舊都,威望已是一時無兩。
并沒有在此戰為大漢出力的世家豪強,又何來什么底氣跟大漢天子談什么利益?
就與歸義侯楊條對楊千萬等羌氐所言一般,現在是大漢給他們一個從龍的機會。
他們真能那么短視?
關中地廣人稀,土地矛盾短時間內不會爆發。
至于益州的豪強大宗,天子分給府兵的田地不在益州,勛官又是名譽官員,不占職官位置,也動不到他們的利益。
他們也無話可說。
“相父,諸卿,既然你們都覺得府兵之制可行,朕其實還有另一個想法,也就一起說了。”
天子忽然出聲,把一眾臣屬的思緒打斷。
“陛下請講。”丞相神色認真。
劉禪頷首,從容出聲:
“除鷹揚府外,朕還欲再立一府,名曰折沖。
“鷹揚為內,折沖為外。
“鷹揚府,暫時只錄大漢退役的有功將士。
“國家一開始發予鷹揚府兵田畝、甲胄、刀兵、弓弩、馬匹、仆從、糧草。
“折沖府,則盡錄關隴之地所有豪強富戶之丁口,不論漢羌。
“使八戶中等以上人家,供養一名折沖府兵。
“折沖府兵本人可免賦稅、徭役,勛轉待遇,一如鷹揚。
“該府兵甲胄、刀兵、弓弩、牛驢,戰馬及糧草,由六戶共備,八戶撫養訓導,有如自家子弟。
“折沖府兵勛轉獲功后,則反哺蓄養他的八戶人家。
“這八戶人家,皆可分獲所供府兵所得占田資格。
“其子侄也有蔭功詮選為官,及入學國子監之類的資格,與鷹揚府兵無異。
“這便是外府兵。
“折沖府,羌氐與漢民盡錄。
“如此一來,羌氐與漢人一起生活,一起訓練,一起上陣殺敵,生死與共,榮辱與共。
“如此,胡漢府兵間就會越來越熟悉,胡漢矛盾就會越來越小,幾十年后,總有融為一體,不分你我的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