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陛下的恩情不好還啊 天子親自攙扶那跛了腳的將軍走向戰馬,又親自將那將軍扶上馬背,之后才并馬向五丈塬而去。
周圍不明所以的將士們驚訝不已,議論紛紛,問是誰這么大的威風,能得天子如此厚愛。
得知是麋家子后,不少中層軍官開始議論起了麋芳。
只道先帝與陛下真是重情重義的厚道人,即使麋芳幾乎葬送了大漢國運,仍對麋家人厚待如故。
這麋家子此番差點為國死命,也總算是不負先帝與陛下了。
一位剛被天子從軍侯提拔為司馬的軍官笑了笑,戲謔道:
“吳起吮疽,先吮其父,其父戰不旋踵,遂死于敵。
“又吮其子,其母大哭,知子必死。
“陛下的恩情不好還啊。”
周圍幾名中層軍官聞聽此言,皆是哈哈大笑。
如今這位陛下雖做不來吮疽這種惡心事,卻集果決、務實、睿智、仁厚、慷慨等諸多品質于一身,能打勝仗,厚加恤賞。
反正都要打仗,腦袋別褲腰帶上的廝殺漢,哪個不愿跟這樣的天子混點本錢出來?
這是私心。
而公心呢?
嗐,這年頭哪能指望廝殺漢有什么公心。
只是這幾個廝殺漢雖哈哈大笑,調侃什么陛下的恩情不好還,但就連麋威這么個貴種都能舍身為國,他們樸素的價值觀或多或少讓他們生出另一種私心:既受了陛下厚恩殊遇,總有要還的一日。
自斜谷口至五丈塬,劉禪一路縱馬飛馳。
虎騎監麋威騎著戰馬護衛左右。
幾十員虎騎與一些剛學騎馬不久的龍驤郎緊隨其后。
一身玄色戎裝獵獵作響的劉禪意氣風發,在麋威面前展示起自己越發嫻熟的馬術,似是耀武揚威。
麋威一開始仍有些局促,但很快便在天子灑脫豪邁的呼嘯中放開了手腳,縱情地展示起了自己并未因跛腳而生疏的騎術。
二十余名本就追隨麋威多年的虎騎見此情狀,意氣飛揚。
新近才被拔擢隨侍天子的虎騎衛跟龍驤郎,見天子與那跛了腳的虎騎監如此狂放恣肆,很快也本能燃起了男兒熱血。
近百騎縱馬呼嘯,塵埃大起,事實上已經蔚為壯觀,引得遠近之人頻頻駐足觀望。
而塬下揚起的塵埃還未落盡,這一行人便回到了塬上的天子行營。
還不等天子下馬,麋威已是率先翻身而下。
緊接著一高一低跛行上前,將天子從馬背上接了下來。
行營周圍或行色匆匆或散漫放風的臣僚,見天子匆匆歸來,便全都停下了腳步,向天子致意行禮。
劉禪則大剌剌走在前頭,也不理會跟他打招呼的臣僚,也不等行走不便的麋威。
只悶頭入了行營,其后一個轉身便消失在門扉背后。
得不到天子回應的臣僚們全部滯在原地,面面相覷,以為又發生了什么事情,麋威與一眾龍驤虎騎也留在了門外。
不少人是認識麋威的,差不多兩月不見,方才又見他跛足而行,一時心有戚戚焉,不管是親是疏,皆有人略顯愴然地走上前來,問好致意。
麋威一一禮貌回應,只是這些人聲色中的愴然惋惜之色,還是把他剛剛燃起的興奮狀態澆滅了不少。
聽到動靜的郭攸之、陳祗、李豐、李遺等一眾天子近臣,也都放下了手頭工作,聚到了行營門前。
還不等他們全部跟麋威噓寒問暖一通,天子便雙手捧著一個漆盒從行營門后出現,走出。
郭攸之、陳祗、李豐等尚未見禮之人當即見禮。
劉禪頷首示意,徑直走向麋威。
麋威這時候才想起,陛下剛剛說要送他禮物,一時好奇地看了眼陛下手中漆盒。
漆盒亮得反光,一點灰塵也沒有,麋威隱約猜測,大約是陛下時時拂試之故。
“布武,上馬。”劉禪目光平靜地看著麋威,一邊對著遠處的戰馬昂了昂下巴。
“呃…”麋威茫然地點點頭,其后在近百雙眼睛的注視中一高一低地跛行而去。
兩漢士人極注重外表儀態,他也不能例外,更別提他們麋家向以雍容大方,敦厚文雅見稱于世。
此刻被這么多與他或親或疏或好或惡之人看到跛行的丑態,他只覺渾身上下不甚自在,似有千萬只螞蟻在爬,心中隱隱有些煩躁與厭惡。
待靈活地跨上戰馬,這種窘迫之感才慢慢消失。
回過神來,卻見天子已捧著那漆盒已走到他身側。
隨后蹲下腰身,將那漆盒小心翼翼放在地上,起身,伸手捉住了他那只已沒了任何知覺的殘腳。
麋威一時愕然。
群臣也皆是愕然。
只見天子一臉肅容,就這么在大庭廣眾之下,不動聲色地為那位虎騎監脫了靴襪。
一只由木頭鑿刻成形的“腳”就這么明晃晃地暴露在所有人眼前。
簡陋粗糙,由脛骨開始接續,頂部打了鐵環,延伸出兩條鐵帶,牢牢箍著著肌肉略顯萎縮的小腿。
“陛下…”麋威有些惶恐無措。
豈聞有為臣子脫靴去襪之天子?
而不等他說話,天子卻又在眾目睽睽之下將他那只簡陋粗糙的木制假肢解了下來,斜斜斫斷的小腿,末端碗大的惡陋疤痕裸露出來,讓他本能有些厭惡。
周圍百余人全部肅容寂聲。
劉禪再次蹲下身去,將手中那只木頭制成的義肢輕輕放到地上,打開漆盒,小心翼翼地從盒中取出一只閃耀著金屬光澤物件。
眾人定睛一看,不是一只鐵打的義肢,又是什么?
麋威雖已有些心理準備,但真正看清楚此物后仍舊是驚愕莫名,兩頰肌肉不自覺微微抽動,似乎是想說什么又說不出。
“布武。”劉禪沒有看他神色,只捧著那只做工稱得上精良的義肢給他套上。
“這只義肢,是那日從你身上取出的幾斤箭鏃,配上你那日所披鐵鎧的甲片鑄成。
“穿上此肢,便是在朕跟前,你也大可以昂首闊步,趾高氣揚。”
言至此處,麋威及周圍一眾群僚皆是目瞪口呆。
劉禪沒有移目抬頭,只是手上動作不停,徐徐出言:“以后你再來見朕,莫再折腰俯首、急趨而行了。”
待話音落罷,劉禪便已成功將那只內里中空的鐵腳,牢牢固定在了麋威膝蓋跟大腿上,其后退后一步,打量起了這義肢。
他親自量的尺寸,自然合體。
而款型款式,也是他靠著大概的記憶,借鑒現代制品命鐵匠打磨出來的,舒適性匹配度應比麋威原來那粗糙劣質的木制品高好幾個臺階。
滿意地抬起頭,看向麋威。
麋威這次卻是沒有注意到天子投來的目光,只顧歪著腦袋,眼睛直直看著那只義足側面刻的銘文。
建興六年三月初五,漢虎騎監麋威拒賊于渭殯,殊死戰,一足斫,負三十二矢,得鏃六斤四兩,遂以威所負箭鏃鎧甲雜而融之,鑄此足,以紀威之殊勛。
其贊曰:引弓牽四海,橫刀卻萬夫,斷足猶戰者,鐵骨定山河。
愣神許久,麋威顏色從脖子紅到了頭頂,紅到了耳目,待徹底回過神來后終于翻身下馬。
正欲彎腰謝恩,卻又想到了陛下剛說的話,馬上挺直脊背胸膛,滾圓的肚子也向前挺了出來。
“謝陛下隆恩厚賜!”麋威顫聲大呼,對著天子奮力抱拳作了一禮。
劉禪當即伸出雙手把他拳頭攏住,又按了下來:
“如何是朕賜你的?朕此時仍能兩腳踏踏實實踩在漢土之上,你卻不能,是朕欠你的。”
麋威一時錯愕,連忙道:“陛下言重了,真折煞我也!”
劉禪搖了搖頭:
“不重,如朕這般只知指點江山而無須廝殺血戰之人,之所以還能踏踏實實地站在這里,是你,還有那些跟你一樣舍命捐軀、浴血奮戰的將士的功勞。
“朕不當忘,不能忘。日后你行走在朕身邊,踩著地板磚石發出鏗鏘之聲時,大概能讓朕警醒一二,不敢心安理得的。”
聽得此言,郭攸之、陳祗為首的一眾文臣徹底收斂了神色,目光俱是變得有些復雜。
這哪里是警醒陛下一二,這是警醒那些在塬上安坐,卻心安理得,以為天下事在計不在勇,在謀不在戰的夸夸其談之輩。
“來,走兩步看看。”劉禪松開了麋威的手。
麋威已是失態至極,整個人似是魂飛天外去了,全然不察天子已松開了他的手,更完全沒聽到天子在說什么。
“可是不合腳嗎?”劉禪問道。
“啊?…哦,合腳,合腳!”
麋威終于回過神來,先是用力抹了一把臉,其后也不穿鞋,抬起略有些沉重的雙腿便走起路來。
那只閃耀著金屬光澤的鐵腳踏在黃土地上,沒能發出什么聲音,但麋威的身形與精氣神肉眼可見變得昂然了起來。
也不知是不是劉禪親自為麋威量身定做的緣故,磨合了二三十步后,他的走路姿勢就不像先前那般一高一低跛足而行了,不細看的話,真與常人無異。
走著走著,竟還疾步小跑起來。
劉禪本想讓麋威再上馬試試,結果虎騎司馬黃崇這時候突然策馬奔上塬來。
眾人讓開一條道路,黃崇快步走到劉禪跟前稟報:“陛下,丞相大軍一個時辰前已拔營啟程!”
丞相出發了?劉禪一滯。
“怎么突然變了計劃?
“不是說要等這批糧草輜重運到武功后再走嗎?”
黃崇稟報道:“陛下,丞相昨夜在武功大營接見了蘇氏、吉氏及其他三家小姓的族老。
“一直談到半夜,相談甚歡,這幾家又給大漢獻了四萬多石糧食,還派了八百多兵丁隨征。
“丞相說既然糧草已足,兵甲已備,將士已休,后方已穩,那么宜速不宜遲,便下令拔營。”
劉禪恍然點頭。
丞相從隴右帶下來的三萬五千大軍,五日前便拔營離開了五丈塬,往蘇氏的武功塢去了。
一是為了避開瘟疫。
二則是步步為營,把后續糧草輜重運入蘇氏的武功塢,作為中轉站。
蘇氏如今已是大漢死忠了,上次曹軍突襲五丈塬時,司馬懿遣使到蘇氏塢征糧。
蘇氏自然表示拒絕,那魏使就撂了狠話,說等司馬懿滅了大漢就把蘇氏蕩平。
族長蘇威想了想,最后親手把那使者給刀了,徹底沒了回頭路。
而在曹軍突襲五丈塬不成,悻悻而逃后,這蘇威便又派人在縣內各塢積極走動。
成功說服了武功四姓之一的吉氏,及另外三個小姓李氏、吳氏、韋氏歸附大漢。
那時候,這新歸附的四家就已經進獻了一萬六千多石糧食。
而如今丞相一出馬,就又從這幾家塢堡帥那里,要來了四萬多石糧草的援助。
也不知是不是被丞相的嚴整的軍容震懾鼓舞到了,所以才決定對大漢繼續加碼重注,好在將來多獲取些政治資源。
但不論怎么說,確實算得上雪中送炭了,大漢如今確實面臨糧食緊缺的問題。
還是瘟疫這事給鬧的,本來可以派去轉運糧食的俘虜,現在為了隔離只能派去鋤地,雖然沒有閑著,但后勤壓力還是陡增。
不是沒有糧食,而是沒有轉運糧食的人力。
劉禪不得不下詔,讓鎮守漢中的高翔再從漢中征發役夫六千運糧,再苦一苦百姓。
也正因后勤壓力變大,劉禪才親自到斜谷口督管,從細瑣小事到宏觀大事無不親攬。
既是保障后勤,使征戰在外的大軍無后顧之憂。
也是讓自己在高壓的環境下了解并熟悉后勤管理之事,深入體會國家機器、戰爭機器究竟是如何運轉的。
自古以來,開國之君的能力總是最為強悍,而到了他的后代,素質便一代比一代差。
很多時候不是智商的因素,也不是驕奢淫逸,而是后代帝王從當政開始,接觸到的事情就是最復雜最宏觀的國家大事,
于是對國家機器究竟是如何從底層開始運轉的,也就無從了解。
既不了解,就總能搞出一些匪夷所思或自以為是的操作。
非但后代帝王如此,許多靠察舉制選舉出來的官員,也都是夸夸其談之輩。
都以為自己身具千里之才,宰輔之能,事實上連一個縣怎么運轉都搞不靈清,更別談治理。
劉禪不認為自己比這些人強到哪去,也就篤定了要深入到帝國的毛細血管去梳理一番的念頭,走自下而上的路線。
拔腿走到五丈塬東壁,朝武功縣境望去。
零散的塢堡塢壁看起來像是模糊的方塊,丞相幾萬大軍也成了緩緩向東蠕動一條黑線。
彼處距司馬懿駐扎的槐里大營只有六十里了。
穩扎穩打的話,就是兩日的行軍路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