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平仍然正襟危坐,不動如山。
“嗐!”校尉陽群面紅耳赤,大喝一聲。
其后彎腰撿起被他摜到地上的兜鍪,氣沖沖往帳外大步走去。
帳中諸校尉司馬見狀也盡皆跟上,不少人嘴里還小聲地罵罵咧咧。
王平見狀深吸一氣,神色復雜,似是沒想到自己初次統大眾拒敵,就遇到了這種境況。
待眾人離帳,帳中靜聲,傅僉才對著王平一拱手,道:
“討寇將軍遇事沉著,臨危不亂,實乃砥柱之材,真有大將之風,無須介意他人俗議淺見。”
此時,帳中只剩下王平自己帶出來的兩名司馬與傅僉一名校尉了。
王平仍舊坐得腰板挺直,思索數息后地對著傅僉搖頭正色道:
“他們所言未必沒有道理,但馬謖前車之鑒在前,我不過是不愿違抗軍令,求穩而已。
“戰機轉瞬即逝,可能等趙帥軍令傳來,命我出兵相攻時,司馬懿已筑好營壘,難以拔除了。”
傅僉看著王平沉默好半晌,最后竟是有些不滿地搖頭道:
“他們說的到底有無道理,難道討寇將軍不清楚嗎?
“陛下那日在渭濱跟將軍說的那句「不宜妄自菲薄」,將軍難道忘記了嗎?”
王平聞言為之一頓,一陣恍惚。
再看傅僉臉上些許不滿之色,半晌后終于是站起身來,毅容沉聲道:
“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陛下與趙帥何以命我們謹守營寨,不得出寨野戰?
“不就是因為陛下與趙帥已料到了眼下將士驕縱,人心思戰的局面。
“不就是因為陛下與趙帥已因孟達之敗,看出了司馬懿非易與之輩。
“張郃前車之鑒在前,司馬懿竟仍敢率大軍出于上游,懸軍深入。
“更甚者,竟還敢將人馬一分為二,南北立寨。
“為何?
“不是因他蠢笨如豬,也不是他如張郃般弄險,而是他與陛下、趙帥一樣,知己知彼。
“既對自己有信心,又對我大漢將士人心思戰,將士驕縱有所考量。
“他唯一沒料到的,就是陛下竟能在連戰連勝,兵臨長安后,仍持重如山,步步為營。
“而陛下與趙帥唯一沒料到的,就是司馬懿竟會潛渡我軍上游,孤軍深入。
“將大軍一分為二,分駐南北的冒險之舉,同樣不可謂不巧,不可謂不奇。
“方才諸將人人怒而請戰,以為必勝,難道不正是中了司馬懿示敵以弱的攻心之計?
“可我細柳營不過八千戰卒,能分兵多少去打司馬懿?
“分兵四千?槐里再出兩三千?
“以區區六七千人馬,逆擊司馬懿,我大軍恐怕一成勝算都沒有。
“便是趙帥再從棘門分三四千人出來,勝算怕也不過三成。”
傅僉點點頭,長出一氣:
“將軍既然清楚,方才何不于眾將面前明說?”
王平皺起眉頭沉聲道:
“陽群、鄧銅等人皆追隨先帝多年,我一賨蠻,又是偽魏降人,突然居于他們之上,本來就難以服眾。
“加之他們人人請戰,我說再多也不過激起眾怒,浪費口舌。
“待趙帥軍令一至,他們自然無話可說。”
傅僉聞之心底一嘆。
說到底還是王平崛起得太過突然,手底的兵都不是自己練出來的。
而性格又確實有些孤僻,不擅長與下屬接觸,平素里與下屬也沒有什么私下往來,所謂公事公辦,自然沒有什么恩義與感情可言。
若非陽群、鄧銅等校尉也一心欲報先帝殊遇厚恩,恐怕王平身負將帥之才也難以發揮。
就在此時,將帳卷簾突然掀開,一個全副披掛的大將走進帳來,帶進來一股濃郁的腥氣。
“趙帥?您怎么親自來了?!”
傅僉頓時神色驚詫,迎上前去。
只見趙云滿身是血,鎧甲上還掛了些腸腸腦腦,顯然剛剛在外面經歷了一場惡戰。
“子鈞派過去傳消息的百余騎遇到了五六百虎豹騎截殺。
“我收到探馬消息,親自帶五百騎殺了出來,才把他們嚇退。
“這才知道司馬懿竟率軍出現在了上游,差點就要被司馬懿用虎豹騎隔絕消息了。”
細柳與棘門相距近三十里,中間的哨卡全部被虎豹騎清理干凈了。
虎豹騎實在精銳,匈奴騎兵與羌人騎兵根本不是對手,且兩族剛剛歸漢,人心未固。
所以趙云早早下令,讓兩族騎兵全部收縮在營寨附近探視,不到危機關鍵時刻,都不需要放騎兵出來交通消息。
王平道:“趙帥,細柳營諸校尉司馬都在主動請戰,請您下令,是戰是守?”
頭臉須發上都掛滿鮮血的趙云對著王平咧嘴一笑,一口白牙在滿身血色中格外晃眼:
“子均剛才說的話我都聽見了。
“我確實都沒料到,司馬懿用兵竟如此自信大膽,先是孤軍深入,又是分兵南北。
“有張郃之敗在前,他手下將士軍心卻不動搖,敢跟他前來犯險,足可見他甚得將士之心,也足可見他將士驍悍。
“所以固守待丞相來援是對的。
“不去說什么以少擊多,以勞擊逸,以弱擊強。
“只說若是勝了,于大局何加?
“若是敗了,于大局何減?”
一身是血,滿是腥煞之氣的老將軍目光柔和地與王平對視。
王平低眉,略一思索道:
“若勝,糧道暢通,我大軍士氣小有增益,卻囿于人少,難以將他徹底殲滅,也沒辦法渡過渭水,兵臨長安。
“若敗,先前潰敗的魏卒士氣大漲,司馬懿若不吝死傷強攻槐里、細柳二營,二營必失。
“如此一來,丞相大軍將被司馬懿阻于細柳,無法再往東去,威脅魏寇糧道。
“司馬懿只須固守不戰,我大漢兩三個月后就斷糧了。”
趙云贊許點頭:“不錯,勝之所得,不能改變大局,敗之所失,卻極可能讓我們與長安失之交臂,為何要打?”
說著,趙云一手攬住王平,另一手攬住傅僉,頗有些語重心長道:
“我大漢既需要疾風迅雷,勢如烈火的熊虎鷹隼。
“也需要你們這樣沉潛剛克,堅若磐石的鐵壁之將。
“稍后把眾將召來,我來給他們下令。”
“唯!”王平抱拳應聲。
猶豫一下后又問道:
“趙帥,司馬懿兵分南北,渭南那支人馬若去猛攻斜谷棧道…”
趙云笑笑:
“司馬懿看似大膽,實則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他要真大膽,直接率大軍去攻斜谷就是了,何必兵分南北,誘我大軍出寨與他野戰?
“不過因槐里距五丈塬仍一百五十里,他怕舉軍深入,丞相突然出現把他退路斷了罷了。
“所以這兵分南北,既是示我以弱,誘我出擊,也是露怯。
“只要我大軍不動,他便不知五丈塬虛實,必不敢輕動,最多派小股人馬前往試探罷了。”
四月十七。
天色將亮未亮。
仍在睡夢中的劉禪隱隱約約聽到一陣急促的鼓點聲。
醒來,一串急促的腳步與鐵甲的窸窣在門外響起。
趙廣的聲音從門外傳來:“陛下,魏寇來了!”
劉禪推衾而起。
門外守了一夜的宦侍疾趨入內,為天子整肅衣冠,束帶擐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