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逆火之舟 渭水北岸。
漢寨西圍。
六千魏軍列陣以待,在偏將軍牛金的指麾下,有條不紊地替換前方填壕溝、拔鹿角的將士下來休息。
“偏將軍!看!成了!”牛字牙旗下,叫文欽的騎司馬橫槊遙指渭水下游的熊熊火光,興奮大叫。
牛金也覺察眼前一亮,頓時急顧東南。
但見二三里外,漢軍營寨遮擋視線的渭水水面上,沖天火光在朦朧的晨色中格突兀。
雖由于視線遮擋望不見火舌,但在東南微風的作用下,熾光裹挾著滾滾黑煙往西北飄。
“命韓成速領一校人馬強攻蜀寇營寨!無須吝惜弩箭!所有人加快填壕速度!
“讓將士朝蜀寇大喊,浮橋已被我大軍焚燒,他們已無路可退,降者不殺!”
幾名親兵速速持旗下去傳令。
牛金一邊望著前方仍依靠護寨河等工事頑強抵抗的蜀軍,一邊勒馬往渭水河畔走去,似要去看這是怎樣一場大火。
然而隨著馬兒揚蹄馳向渭水,其人卻忽然察覺火光的中心似乎正在緩緩向渭水上游移動。
正皺眉疑惑之時,本來空無一物的渭水水面上突然出現一排排列陣以待的魏軍甲士!
“怎么回事?!”牛金看著自己負責組織人手制作的火船,此刻仍距下游火光中心一二里之遙,愈發大惑不解。
他當即打馬疾馳,而就在他勒馬往渭水急趨的短短時間里,總共十艘滿載草人、死士、舵手及鼓風箱的大木筏已全部從他眼前掠過。
恍惚之間朝下游望去,只見載著那熊熊火光的舟船,分明不是大魏所制大筏,而是蜀寇白日里便橫在木橋上游的幾十艘舟船!
“偏將軍,蜀寇怎么自己燒自己的船?!”隸屬中央的騎司馬文欽愕然不已。
牛金也一陣莫名其妙:“若說蜀寇欲以鐵索連舟來攔截我木筏,倒也情有可原,可他燒自己的舟船,咱們不是連燒火的功夫都省了?!”
文欽先是連連頷首,而后忽然恍然,瞳孔大張,一時大喜:“我曉得了,蜀寇定然以為咱們木筏之上的草人是我大魏將士,欲借著東南風施以火攻!”
誰都知曉如今正是東南風,可關中平原的東南風,與當年赤壁上的東南風豈能相比?!
赤壁那段大江乃是兩山相夾,江畔又皆是密林,所謂束風成刃,林助風威,才使那周瑜成功火燒連船!
牛金也道:“如今這東南微風,連我旌旗都半張不張,蜀寇竟想以此來破我火船,豈不可笑?!”
大魏為了今日之戰,已是制造大鼓風機四十余臺,完全可以克服這微弱的東南風讓火舌刮向東南!
渭水橋樓之上,校尉宗前逆著渭水西望,在大漢火船的映照下,已能清晰望見列陣的魏寇甲士。
“校尉,魏寇搭的不是船,而是木筏吧?!可是什么木筏能載近百甲士?!”橋樓上的親兵看著嚴陣以待的魏國甲士,心中莫名有些駭然。
大漢在江水上的斗艦才能載二百余人,這魏寇竟能在短短幾日時間內造出能乘載百人的木筏,已經完全出離了人的常識。
那宗前聞之一愣,本來已經下令命將士們張弩準備,此刻終于反應了過來:“魏寇木筏上的根本不是真正的甲士,而是草人!”
橋樓周圍的守橋將士頓時恍然。
宗前又在橋樓上傳來命令:“命將士們不要浪費箭矢在草人身上,魏寇必有人在木筏后面操舵點火,射后面的人!”
“是!”
周圍將士轟然應聲。
就在此時,第一艘木筏沖進了中洲以北那僅有百余步的狹窄水道,其速度肉眼可見地變快。
幾乎是幾個呼吸的功夫,便徑直與因水流速度過快而無法再上移的大漢舟船相撞。
“轟!”
魏國那艘直接占據三分之一水道的大木筏瞬間爆燃!竟發出了一陣巨大的聲音。
真正的沖天火光驟然亮起!
五丈塬上,木亭之下近百人驟然瞳孔大張。
便是劉禪此刻也是心驚駭然,他方才赫然望見了滿滿一船魏國甲士直直撞上大漢的火船,緊接著便是真正大火轟燃!
火舌之高,甚至直接越過了渭水上那幾座望樓!
好在如此高大的火舌,也僅僅是幾息的初始轟燃階段罷了,火勢片刻后變小了些。
然而即使火勢稍弱,此前大漢燃燒舟船所發出的火光與之相比仍遜色一半不止。
想也知曉,那一船的魏國甲士壓根不是什么甲士,而是披著鎧甲,灌上魚膏、松脂、火油的草人。
“又來了!”有人低聲急呼。
劉禪同樣望見了什么,不由自主地屏息凝神。
幾乎瞬息之間,又一艘大木筏在魏國舵手操控下,從已經燃燒的那艘木筏旁邊掠過,極速撞到了大漢的連舟之上!
大漢與之相接的舟船硬生生被撞退些許。
好在大漢舟船鐵索相連,分散了這種沖擊力。
大火再次燃起,與先前那艘木筏別無二致。
而由于兩艘木筏并未連在一起,熊熊大火把狹窄的渭水水道擠占了大半。
劉禪目光稍稍收回,看向離五丈塬更近些的另一段狹窄水道。
中洲將渭水分為南北兩股,方才將劉禪目光吸引過去的巨大火勢發生在中洲以北,也即先前沉舟阻遏魏國糧船那半段。
片刻后,與北段水道同樣的一幕在南段水道再次發生。
在東南風的作用下,木筏上滿載的草人很快便有近一半被點燃。
熊熊火焰與滾滾煙塵在東南風的作用下,開始朝渭水上游飄去。
“陛下,如今看來,以鐵索連舟確實可以阻礙魏寇火船。
“可臣仍是不解,何以要主動燒我大漢自己的舟船?”
劉禪的另一位侍中郭攸之平素幾乎不參與政事,于是在朝野之中多遭諷議,所謂備員而已,充數的。
劉禪又一直忙于軍事,憂心破敵,根本就不召見他,他也完全不主動謁見天子,然而今日觀戰,卻是終于沒忍住主動問話。
庲降都督李恢之子,侍郎李遺看了眼郭攸之,同樣不解發問:
“陛下,如今乃是東南風,魏寇船上大火全燒向了他們自己,似乎不會燒到我大漢舟船與木橋。
“會不會是魏寇百密一疏,忽略了風向作用?!”
劉禪眉頭微皺,剛想發話。
然而趙廣卻是先天子一步對二人駁斥起來:
“侍中、侍郎,兵法所謂「料敵從寬,御敵從嚴」。
“判斷敵情應力求寬泛細致,將來犯之敵所有可能用到的手段,盡可能多地預判。
“最后從嚴設備,以御來敵。
“你我皆知如今是東南風,難道魏寇竟然不察?
“若將破敵之希望,寄托在來敵竟然忽略風向之上,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遲早要慘敗的。
“至于為何要燒我大漢戰船,這便是陛下從嚴御敵的巧思之一了。
“諸位且看陛下智慮如何與將士勇力一并破敵便是,毋須憂慮。”
董侍中此前帶了一眾天子近侍支援斜谷,所謂匡正天子過失,輔佐天子決策。
然而這些時日,陛下與軍事重臣所議皆是軍機,這些曾經在皇宮輔佐天子的侍臣全沒資格參與。
似乎是感受到了陛下的冷落,此刻前來與陛下一并觀戰,一個個雖不諳軍事,卻是一個個嘰嘰喳喳。
似乎想爭取在陛下跟前露臉的機會,聽得趙廣有些不耐。
而另一邊,郭攸之、李遺等一眾侍臣及文吏聽到這放火燒船迎敵的辦法竟是天子所設,再想到方才一直張口質疑,一時錯愕。
然而任由眾人左思右想,卻是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天子這計策到底能如何滅火破敵?
但總算是不敢再妄議此策,攪擾人心了。
劉禪端坐在木椅上,神色凜然,片刻后瞳孔不由自主一縮。
只見渭水水面之上,本來朝著西方席卷的火舌與濃煙突然倒卷,開始燒向東南。
郭攸之、李遺等一眾吏士見狀頓時愕然不已,張口結舌。
“諸位且看,如今渭水上可還是東南風?”侍立在天子身側的趙廣扶劍而立,神色略顯冷峻。
“魏寇還能借西風不成?”人群之中不知是誰突然發言,惹得一些還算有點智力的人白眼相對。
然而很快,又有一人道出一個在眾人聽來相對合理、甚至是非常合理的猜測:
“難道竟是渭水那里風向變了?魏寇亦有精于風水數術之士,料到風向會變不成?”
“就如當年赤壁之戰,周公瑾料到西北風會變成東南風?!”
劉禪再次皺眉,扭頭回望,這次總算是找到說話的人是誰了。
侍郎陳祗,司徒許靖遠親,歷史線上是阿斗后期的寵臣,官至尚書令,支持過姜維北伐。
其人頗好數術,據說天文歷算、蓍龜占卜,以及五行推運、風水堪輿之類的旁門左道皆有涉獵。
“朕素聞奉宗陳祗亦頗善數術,不如給朕算一算,這渭水上的西北風會持續多久?”
那身形外貌頗為雄壯的青年臉色頓時一滯,片刻后作揖訥訥道:
“陛下,臣數術不精,不能測知風向變化,只是心驚于魏寇軍中竟有此等人物。”
劉禪一時無力吐槽,這些神神怪怪的旁門左道在這年頭是真有人信。
也是,靖康恥為什么恥?開封城何以陷落?
那宋欽宗竟聽信江湖術士撒豆成兵之術!召喚六甲神兵開城迎敵,把金軍放進了開封!也不知金軍成功進城那一刻到底懵不懵。
趙廣皺眉不已,顯然對亭下這些學究天人、通古博今的文人們無可奈何,最后鼻噴一氣:
“張郃苦心孤詣設此火攻之策,不知費了多大氣力,冒了多大風險。
“若其人果真因數術之士占卜渭水風向會于此時變化,于是冒險趁夜而來,那我大漢收復河山、廓清寰宇之日已是屈指可待了!”
亭中眾人年歲、資歷、甚至部分人官位都比趙廣高上不少,此刻如何聽不出趙廣揶揄的意思?
一時皺眉白眼不已,似乎想說年輕人不要太氣盛。
然而終究不敢在天威日隆的大漢天子跟前,對這位新晉的龍驤中郎說三道四、言語相譏。
“趙中郎的意思,魏寇準備了鼓風之物?”陳祗恍然大悟,能預測風向的奇人何其罕見,魏寇軍中怎會剛好就有一人?
“自然如此。”趙廣頷首。
一眾臣僚頓時左顧右盼,議論紛紛。
劉禪也不在意趙廣與亭下臣僚發生的小插曲,只將目光一直放在渭水戰場上。
到了此時,大漢橫江的幾十艘船只上,火勢終于小了下來。
稍頃,大火徹底熄滅。
應是膏油等燃火之物已經燒盡。
“陛下,何以我大漢舟船上的火全部熄滅?”陳祗驚愕相問,“難道是被魏寇搶船撲滅?”
眾人再次一驚。
趙廣聽著眾人議論,再次出言:
“諸位難道還看不出來,魏寇船上皆是草人?”
都是草人?部分人為之愕然。
協助虎賁中郎將管理虎賁檔案的節從侍郎則是眼前一亮,建策提議:
“龍驤中郎是說,魏寇那火船上都是草人?
“既如此,何不速命我大漢將士乘舟將那草人掀入渭水?
“如此,豈不輕易就能將那大火撲滅?”
聞聽此策,亭下不少人思索片刻后紛紛附議,還有人問,是不是宗預與守橋將士們沒有做好準備。
劉禪不由看向那位節從侍郎,神色誠懇認真:
“李節從,朕賜你一套盆領鎧,一套鎖子甲,你可即刻馳馬下塬,請右中郎將分你鉤拒、長斧,載你去滅火。
“若能搶在敵船火勢變小前,成功挑走幾個草人,必能激烈軍心,滅賊士氣。
“朕以先登之功賞你,錢百萬,錦百匹,并擢你為虎賁中郎,你意下如何?”
如此賞格,不可謂不重,木亭的外圍,不少僚屬吏員有些羨慕地看向那李節從。
那李節從望著渭水上的大火,思索片刻后竟毅然拱手:“臣唯陛下之命是從!”
言罷轉身而去。
走了好幾步后又轉過身來:
“敢問陛下,臣當去何處領鎖子甲與盆領鎧?”
劉禪感到一陣窒息。
趙廣已是無奈至極:“李節從,你可曾烤過火?如此滔天大火,你竟真覺得可以乘船靠近?
“若陛下真賜你一套鎧甲讓你前去,你到了水上被熱浪一灼,可還有臉回來?怕是要以身殉國,好讓陛下落一個刻薄的罵名吧!”
那李節從登時扭頭望向渭水上的大火,緊接著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最后悻悻地回到木亭某個犄角旮旯再也不說話了。
其他臣僚也是一時皆靜,木亭周圍總算有片刻安寧。
劉禪靜靜北望,到了此刻,大漢的火船已全部熄滅。
在曹魏火船的映照下,因悶燒而冒出的滾滾濃煙開始籠罩渭水江面,并順著東南風向渭水上游卷去。
魏軍縱有鼓風機,也都布在了木筏后面,此刻也就使得筏前草人燃燒的產生火舌,與大漢舟船悶燒產生的濃煙稍稍東卷些許。
大漢舟船悶燒產生的滾滾濃煙,此刻因自然而生的東南風與鼓動而生的西北風對沖,先是卷向高空,最后又在東南微風的作用下繼續向渭水上游席卷而去。
煙霧極濃極厚,與先前明火燃燒之時產生的煙霧相比,其勢厚重絕不止三五倍之數,駭人至極,
黑色的,黃色的,甚至還有藍色的,這黃藍之煙,自然是硫黃充分或不充分燃燒時產生。
有毒。
今日守橋及守船之人,皆已用濕布包以炭粉,裹住口鼻,也算是簡易的活性炭防毒防煙面罩了。
渭水北岸。
回到中軍指揮將士加速填壕,猛攻蜀寇的牛金愕然發現,眼前蜀寇雖被緩緩打退,難以阻止大魏破壞營寨外圍的工事,但似乎并未因渭水上的大火而士氣崩潰。
“偏將軍,浮橋那里會不會出什么問題了?”文欽看著渭水上空熊烈的火光,神情恍惚不定。
“你聞到了嗎?”牛金問道。
文欽:“什么?”
牛金使勁嗅了嗅:“臭味,好像是硫黃。”
文欽不解道:“偏將軍,木筏上的草人不是灌有硫黃?現在又是東南風,有硫黃味不是很正常?”
牛金思索片刻,再次打馬朝渭水河畔走去,文欽跟上。
片刻后,到了視野開闊處,只見漢軍那幾十艘木船上的大火,竟不知何時全部滅了!此刻正不斷冒出滾滾濃煙!
“偏將軍,這是怎么回事?怎么過去這么久了,蜀寇那幾十艘船還完好無損?!”
牛金驚愕莫名:“按理不該啊,難道說蜀寇已知曉我大魏會以火船來襲,所以早早給船只做了防火?!”
事實上,為了讓滿載燃火之物的木筏不在燃料全部燒光前沉沒,大魏對木筏也做了防火,主要是以濕泥包裹筏身,延緩木筏沉沒的速度。
文欽倒吸一氣,高聲道:“偏將軍,縱是蜀寇木船做了防火也無妨!
“他們船也不多,只有這一道防線!咱們后面還有七八艘木筏!濕泥只能延緩木船起火的速度,不能完全防火!
“待這批木船一沉,蜀寇面對我大魏后續火船必將無計可施!”
說到此處,其人復又橫槊直指漢軍營寨:“難怪蜀寇士氣不潰,必是以為能保浮橋萬全!”
就在此時,魏軍一艘木筏緩緩沉入水中。
擠在后面的一艘木筏很快便與蜀軍木船相撞,再次燃起了大火。
由于鼓風機及時移到后續木筏之上,此筏火勢卻是比先前更加迅猛激烈,直接燒到了蜀寇木船之上。
牛金再次點點頭。
確實未曾料想,蜀寇竟能未雨綢繆給浮橋做了些防火措施,但也僅此而已了,區區幾十艘木船罷了。
突然,一親兵奔來。
“牛將軍,蜀寨北圍壕溝已填完!夏侯護軍正率軍拔蜀寇鹿角!”
牛金聞言一喜,扭頭朝漢軍營寨望去,果然發現一直堅守外圍工事的漢軍變少了。
方才毌丘儉已派人跟他分析過,蜀寇故意放縱夏侯儒填壕,大概是想從夏侯儒那里尋求突破口。
只待夏侯儒將北圍鹿角一拔,估計就會舉軍從北圍殺出,打夏侯儒一個措手不及。
“走!命我部精銳再養精蓄銳兩三刻鐘,準備去北圍破敵!”牛金再次望了一眼渭水上的熊熊大火與滾滾濃煙,最后勒馬回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