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瀝瀝的水流聲被關在門后,悉薩上好門栓,將《黃金戒條》夾在腋下。
“就把他這么關在這里?”奎恩閉起眼,微微感應著周圍環境。
這只是家普普通通的妓院。
“當然不。他可撐不了那么久.但通往凱萊斯特城的列車三天一班,他還得再等等。”悉薩回答道。
凱萊斯特城,羅恩王國邊境城市之一,在地理位置上與愛士威爾邊界接壤,在愛士威爾的光明教堂被學院強拆后,凱萊斯特的光明教堂就成了與這座城市最近的教廷據點。
悉薩帶著奎恩來到凱撒浴場的后廚,毗鄰著河邊有條狹窄的小露臺,天色已至黃昏,晴朗的天空蕩漾著一抹深紫色,依稀可見星辰與明月。
他隨便挑了個木桶靠著坐下,從神父袍中取出煙盒,抽了一根叼在嘴上,手指騰起火苗,變戲法一樣將煙點燃。
“神父居然抽煙?”奎恩斜眼問。
煙線飄蕩,被風一吹散在靜謐的河面上。煙細長一根,在地球這種被稱為女人煙,只有戒煙又戒不掉的男人才會抽來解解饞。
“香煙穿肺過,天父心中留。”
他將煙夾在手中抖了抖,低著頭樂呵呵的說:“我七歲開始抽這玩意。小時候呆的那地方太苦,連顆糖都沒有,有時候表現得好,大人就會發根煙來抽抽啥也沒有,就煙管夠。”
“宗教學校么?”奎恩故作無知的問道。
“呵,不是,帝國的.福利院。”
悉薩望向露臺上晾著的衣衫,都是些女人的內衣,空氣中有刺鼻的消毒粉味,兩桶解凍的海魚擺在河邊,等廚師料理。
“亨特的家人,真被黃金之風抓走了?”他問。
奎恩點頭。
“艾克做事有規矩,老亨特救過黃金之風不少人,應該不會太為難女眷。但你也別指望黑幫多有人情味,半個月沒抓到人,對他爹大抵能有的手段都用了。”
“能幫忙把人撈出來不?”
“可以是可以”奎恩斜眼看偷偷抽煙的悉薩,“但該問的都問出來了,一個深淵超凡者.你真打算守信用?”
悉薩捏著香煙禱告,信仰隨著吐出來的煙圈飄向天空。
“天父說,寬恕原罪是祂的任務。而我們的任務是盡快送原罪去見天父.但他的家人是無辜的,沒必要將他們也一起送走。”
“需要一個理由。這家伙關系到Q先生和艾克的‘貨’,平白無故救人會讓我被懷疑。”
“那簡單。告訴我在哪就行。”
“你打算去硬救?”
“救幾個普通人,不麻煩。”悉薩淡淡的說:“剛好,我想借此看看黃金之風里藏著些什么。”
奎恩聳肩。
“扯不到我身上就行.估計關在那座賭場里,有個雷克斯的獸人,很大只,豐蹄族,你可以問問他。”
悉薩點頭。
“東西到時會給你送過去。”
他指的是亨特帶著的星光魔藥和油畫。
“盡快。”奎恩頓了頓,“我倒是想起一件事。你先前說的原初之火”
“怎么?”悉薩叼著煙,沒有看他。
“就是那個能讓黑夜如白晝一般的火焰?”
神允紀元初的第一次伐魔戰爭,險些令剛剛重獲光明的人類重回黑暗年代。
那時奧術還只是屬于小部分隱世者的不傳之秘,人類文明尚未擺脫愚昧,各個國家連每年過冬的口糧都無法自給自足,更別提供給軍隊鐵騎。
魔族在戰場上勢如破竹,隨著勇者第一次挑戰魔王敗落,魔族與魔物大軍席卷了四片大陸,天災云遮蔽陽光,漆黑的蒼穹傾覆在即,就算人類彼時擁有眾多從遺失紀元中走出的高序列超凡者,面對近乎無窮無盡的魔物也難有勝算。
重傷的勇者下落不明,七大神教的圣職者一位接一位隕落,人類被趕出定居點,在荒野上倉皇而逃,淪為被圍殺的獵物。
在人類即將滅絕之際,教廷之主登天取火,將太陽給予的光明寄托給審判庭的一千零二十四位修士,修士們奔赴大地,在世界各地點燃了火焰。
太陽的光沖破黑暗,光明重回大地,人類的幸存者依靠太陽圣火建造防御工事,在圣物的照耀下一切魔物都會霧化,而沒了魔物圍攻,超凡者們終于能與魔族達成勢均力敵的戰場態勢,依托著這些用審判庭修士性命創造的光明,人類堅持到了勇者回歸的那天,在圣卡美洛斬首魔王。
在戰爭結束后,人類文明開始復興,戰時被毀的教堂也迎來重建,而地點正是這些曾庇佑生命的圣火所在處。一千零二十四座光明大教堂自世界各地屹立而起,那些曾庇佑人類存續的圣所成為了定居點,又漸漸變成一座座大城市.
這些教堂在后續的伐魔戰爭中仍發揮了同樣功效,哪怕魔族占領城市,也很難攻破依托光明教堂建立起的據點,經過六次伐魔戰爭后,光明大教堂仍然留存近八百座。
在奧術與工業化普及的繁榮時代,光明大教堂那頂圣火仍是人類懷念過往英靈的象征,那太陽的火千年不熄,哪怕在黑夜中也能將教堂維持如白晝一般,乃創世神的偉大神跡。
“呵,歷史都是由勝利者書寫的。”悉薩叼著煙說。
奎恩看向他。眸光中帶著詢問。
“在一千四百年前,原初之火才是那玩意的名字。只不過現在改叫太陽圣火,參與戰爭的英雄們都死完了,所以也沒人有意見.”
“你怎么知道這個名字的?”
“帝國的歷史比你想象的要久一點.所謂國家,不過是漫長存續的民族記憶,我們只是恰巧比較擅長銘記,不過這種名字也沒人寫在書上了,太陽圣火可比什么原初之火好聽很多。對吧.”
他望向已經遠在天邊的夕陽,輕笑道:
“偉大的神?”
日暮無聲,回答他的只有城市的炊煙。
凱撒浴場的燈一盞盞亮了起來,這代表姑娘們起床了。她們著急的化妝,鬧鬧嚷嚷,門店里開始進客,酒肉的香味從后廚飄出,河對面是一家服裝廠,吱呀吱呀的縫紉機聲不隨入夜而停歇,同樣是女工,一河兩岸過著不同又相同的人生。
“按理說”奎恩隨口問道:“愛士威爾那座被拆掉的光明大教堂,它們的圣火不能接著用么?一定要把人送去凱萊斯特?”
“你是學院的老師,你居然不知道?”
悉薩笑瞇瞇的盯著他。
“.其實我最近才入職。”
“難怪了。”
悉薩很有素質的將煙頭按滅,丟在承裝廚余垃圾的大桶里。
“教廷將學院的四大校拆分,只留下格林德沃作為報復,學院把教廷愛士威爾教堂的圣火給熄了,這才是愛士威爾大教堂裁撤的直接原因”
“給熄了?!”這奎恩可從未聽說。
甚至連雨宮寧寧都不知道這事,不然她肯定會告訴自己。
“具體怎么做到的,我也不知道,為什么這么做我更不知道,當年第二次伐魔戰爭期間,魔王軍打上愛士威爾都沒熄掉那座教堂的火,呵.”
悉薩別有深意的笑。
“圣火對人類的意義可等同太陽,說出去學院是要被口誅筆伐的但不知為何,教廷沒對外宣揚這件事,吃啞巴虧,兩邊自那之后開始冷戰到今天”
“喔,三月份的事,幾個教廷神官進城搜人,給學院毫不留情趕出去了,也不知道他們要抓的人抓到了沒。”
奎恩也笑了,“抓到了吧,再怎么不對付,在大事上學院也不會和教廷鬧。”
“大事?”悉薩突然轉頭,“什么大事?”
他注視著奎恩,依然是那副瞇瞇眼的笑容,等待著下文。
“那當然是魔族的事啊。”奎恩無辜的迎上他的目光,“不然還能是什么事?”
悉薩哈哈大笑。
“呵,我還以為進來抓勇者呢,大張旗鼓的。”
“預言之子的事主教閣下您怎么看?”
“我用眼睛看。”
悉薩雙手框在眼眶上,將眼皮子撐大瞄向內衣:“哦,白帶異常么看來今晚有工作了”
“那祝您有個愉快的夜晚。”奎恩指向他懷抱的經書,“這份名單,還勞請你們調查了。有進展勞煩來學院通知我,讓火車站九號售票窗的大媽打個電話到占卜系就行。”
悉薩哼哼兩聲,也不知是答應還是什么。
傍晚的凱撒浴場已開門營業。
若將單獨接客的站街女除外,南大陸大城市的妓院大體可以分為三類。最低檔次的是窯子,西威爾遍地都是,有些妓女干脆將自家開門待客,基本只提供最簡單的服務,年老色衰的幾便士就提褲子走人——其中有被黑幫管控的黑窯,這與人口買賣和神教所不容的雛妓有關,其中悲慘無法言語。
高檔的就是遠端大道隔壁那幾家會所與歌舞廳,其中妓不叫妓,以歌姬或舞女自居,在基本服務之外主要提供情緒價值,干得好還能轉正。一晚上少不了一兜子金鎊,不是西威爾賤民能消費的地,
而不上不下,檔次卡在中間這種就是“妓院”這個詞所形容的場所。譬如賽文家里開的檔口,譬如凱撒浴場。
名字大多以“浴場”遮掩,實際提供的服務也包括洗浴,畢竟有根自來水管洗澡在貧民窟可是奢侈的事,到了飯點這兒也提供餐食,晚上還能當半家賭場和酒館經營,在這些之外女人只是吸引顧客來消費的添頭,所以別看在西威爾,其每日的營收也相當不低。
這樣場子在魚龍混雜的地方就是肥肉,沒有黑幫罩著根本開不下去,每月營收要拿出好幾成來當保護費,還得供黑幫有事沒事來白嫖玩樂。
就譬如奎恩前面這個幾個男人。
他從露臺回來沒多久,正準備低調地離開,沒想到有人在店里鬧事——也不算鬧事,只是單純地打人。
經過倒也能一眼看明白,倒在地上的那個小孩是導火索,惹了幾個男人不高興。從門口老鴇對待他們的態度來看,這幾名面相兇惡的白男大抵是罩著這家妓院的黑幫,從家族印記的紋身來看應該是白匪的,地位如何不清楚,但不是奎恩資料中的超凡者。
妓院中有小孩可非常常見,畢竟在幾個主流神教的教義中墮胎可是惡行,這行當又沒法避免意外,有責任心的女人生下來帶著,沒責任心的就賣給人販,這小女孩八九歲的模樣,給廚房打下手端菜,盤子沒端穩讓油濺到黑道大哥了,被人抬了一巴掌。
這在西威爾本是常見的事,這里可不會有人指責什么大男人為啥和小孩計較,妓女本就命賤,妓女的孩子更不被當人看,打了也就打了,老鴇還得過來賠不是送瓶酒哄大哥開心。
但問題是這一巴掌打得有點重,給人小姑娘打出血來了,在一旁伺候客人的一名女人似乎是她媽,見到女兒被打成這樣當即發了狠,抓起盤子就砸了過去,要跟人拼命。
那大哥也沒防備,盤子碎在額頭上帶出一臉血,幾名同伴瞬間暴起,上前拳打腳踢,老鴇拉也拉不住。周圍的客人都等著看好戲,小女孩見媽媽被打想沖上去被一腳蹬開,可憐的小家伙滾了兩圈撞在桌腿上,痛的大哭,一條手估摸是斷了。
那頭的圍毆還在繼續,奎恩冷漠的看著這一切,同時對自己平靜的心態感到有些詫異。
若在以往,見到這種畫面無論如何都會感到不忍。他雖不是熱心之人,但接受過現代社會教育的人大多不會對這種事無動于衷,再不濟也會對施暴者感到憤怒。
然而奎恩心中卻一絲憤怒都沒有,他的理性在告訴他這幾個的人行為是可惡的,可感性卻毫無波瀾,本能的不想插手,準備走掉。
這是奧術祭之后,被系統收走從而缺失的“正義”第一次直觀體現出來。
原來影響的不只有感情么.
奎恩扶了扶眼鏡腿,視力出現問題還能彌補,那道德呢,被系統收走的東西就一定回不來了?
我叫秦川,那秦川會怎么做?
他這么想著,往前一步,內心毫無波瀾地將施暴的男人踢飛了出去。
“喂,正義勇為.”他頓了頓,隨手一巴掌打碎一人的面骨,“不對,黃金之風。”
“來砸場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