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三十日,晚七點。
正值盛夏,這個點雖已渡過黃昏,卻也仍未天黑,天空泛著一片油彩般的淡藍。車水馬龍的愛士威爾城中心早亮起了路燈,瓦斯流經細長的羅馬柱托起橙黃明灼的光,在燈火林列的道路盡頭,圓頂的博物館大廈前人來人往。
執法官與禮兵們抬頭挺胸侍立兩旁,高檔馬車在門庭來往停靠,下車的皆是東威爾有頭有臉的達官顯貴,或專程從隔壁國家乃至更遠的大陸趕來的貴客。
有市民路過想要張望,便會被騎著馬的執法官驅到安全距離之外,奧術祭前夜城議會舉辦晚宴已是慣例,但往年卻沒這般安保森嚴,人們紛紛猜測是否為兩個月前的珠寶店恐怖案件所致,亦或是來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人物,才需要戒嚴般的陣仗。
在謬蘭,十六歲即是法律規定的成人年齡,換言之,里面在舉行費爾南迪家大小姐的成人禮。
作為沃爾省的領主,整個帝國最富有的人之一,費爾南迪大公寵愛女兒的事人盡皆知,這排場一看恐怕來賓至少數百人,據說連遠在帝都的陛下都派了使臣前來祝賀。
在眾多裝潢絢麗的馬車中,一輛不起眼的陸行鳥車通過警戒,停在博物館門前。
駕車的車夫是一名格外帥氣的白發車夫,乘客下車前兩人有過一段簡短的交談。
“一起么?”
“不了,不方便。”車夫頓了頓,低聲叮囑道:“保持低調,別做什么多余的事,明天就結束了。”
男人脫下禮帽,不算出挑的五官在發型襯托下也變得斯文起來,他將邀請函和一枚金鎊的小費遞給侍者,面色平靜的走入對開的實木大門。
迎賓們的笑容更加燦爛,連周圍的賓客都止住腳步,向他背影投去審視的目光。
來者能稱得上年輕,西裝革履的嚴肅風打扮與這場晚宴相得益彰,但這不是眾人關注他的緣由。
他的領口上別著一枚金燦燦的領針,格林德沃的校徽如勛章般宣告著他的身份。
通常來說,在權貴舉辦的宴會里極少能見學院人員的身影。格林德沃并不參與政治,教師就算赴宴也不會表明身份,奧術祭前夜的晚宴算是學院極少數參與的社交,想要巴結上學院的大腿,便要趁現在了。
往年學院來的都是副院長赫墨,脖子上纏條蛇的老人就差沒把“滾遠點”寫臉上了,連議員們都跟他聊不上幾句,今年卻突然換了人,誰也不清楚這黑頭發青年是什么來頭。
教師?主任?
奎恩跟著侍者走入晚宴主舞臺,隨后被過于耀眼的燈光晃的眼前一花。
巨大的、目測至少七米高的水晶琉璃吊燈高懸大廳之上,這兒本是博物館的大廳,但為了舉辦這場宴會,礙事的展品都被搬空,只留下大廳中央那座梅林的雕塑。
頭戴尖頂巫師帽,左手持金懸戒,右手持老魔杖,拉風的斗篷將他托起,一本通體水晶打造的魔典漂浮于空中大放光芒。
這是梅林將愛士威爾山從北大陸搬走的一幕,締造學院的勇者施展至高之術,這座巍峨高山瞬息橫跨萬里,向世人展示了何謂奧術偉力。
這座雕塑是梅林的學生還原的,奎恩抬頭瞻仰著老鄉,搬遷愛士威爾時的梅林看起來年齡與自己相仿,東方書生一般的溫和面孔,令奎恩感到莫名親近。
實木地板蠟面如鏡,淡藍的天色撒入玻璃穹頂,上百名樂手在周圍以相同的步調演奏弦樂,侍者端著酒水來回穿梭,這等奢靡著實令人驚嘆。
香檳滾著金黃的氣泡,連侍者盤子里端的餐前小面包,都涂滿了從南洋群島運來的魚子醬。
要知道,這可不是運力發達、生產力爆棚的地球。哪怕有飛空艇和蒸汽火車在,想吃到這些保鮮期極短的食珍也要付出高昂運費,而晚宴中卻能做到不限量供應,可想而知辦這么一場宴會的成本有多高。
一名拄著手杖的中年胖子率先走到奎恩身旁。
他伸出了戴滿鉆戒的手,極為富態的笑道:“法師大人您好,我是卡夫證券的戴爾,請允許我代表我和我的家族向您問好——”
正咀嚼著魚子醬面包的奎恩側眼一看,身旁這胖子穿著不列顛的花邊禮服,一頭中分波浪發,他口中的家族應該是愛士威爾豪族之一的卡夫家。
奎恩沒有握手,只是隨意點了點頭。
“您好。”
見他不理睬自己的樣子,戴爾也不惱,仍是孜孜不倦的說:“如果您想投資,請一定要給我一個機會——我保證,您完全不用操心,想要多高的投資回報率卡夫證券都有對應項目!”
很直白,就差沒把行賄寫臉上了。
這便是格林德沃學院在愛士威爾的印象里,一百二金鎊一朵的星之花與之相比啥都不算,只要奎恩點點頭,他就能見識到投入一百金鎊一周回本月收入百分之三千的項目,行賄的臟錢會以投資收益的形式源源不斷打到賬上。
而亞歷山德家族僅憑“能和學院搭上線”的能耐,將能收獲成百上千倍于行賄的利益。
奎恩不太熟悉愛士威爾的政治生態,大多都是聽安庫亞講的,亞歷山德家族似乎最近不太順利,他們的靠山不列顛政權動蕩,而亞歷山德家的議員席位被埃隆搶走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等到年底議員選舉結束,亞歷山德家族的衰弱幾乎是可以預見的。
“不用了,我有投資的股票。”
“喔?目前您手上有哪些股?我可以幫忙分析下——”
“屁股。”
奎恩丟下發楞的商人,往樓上走去。
一路上還有不少上前婀娜奉承的權貴,地廠商、零售巨頭、報業老板皆是愛士威爾能排得上號的有錢人,他們與神秘界幾乎毫無關聯,迫切想要抓住能獲得學院庇護的機會,但奎恩的態度卻像個冷漠但不刻薄的傳統奧術師,最多打個招呼,談話就免了。
奎恩有些恍惚,上一次像這般被當做全場焦點還是高考那年。閃耀著紅藍燈的警車,將道路堵得水泄不通的記者,救護車鳴著刺耳的笛.
他站在環繞大廳的二樓眺臺上,眼神從左往右掃過,西裝革履的賓客們與穿梭其間的侍者瞬間映入眼底,如同有一臺高速計算機在運轉,他們每個人的臉在奎恩腦海中如群蜂過隙,長相、身材、特征、身上有什么財物.
這是被盜賊進一步強化的小偷之眼,他的分辨與挑選能力達到了一種恐怖的程度,奎恩沒有找到雨宮寧寧,但倒是見到了不少熟面孔。
埃隆,以及經常出現在報紙上的議員們,下方人群圍繞的中心便是他們。
一名坐在二樓陰影中的黑人,他同樣在打量著奎恩,黃金之風的老大艾克·卡朋,他穿得像一名慈善家。
鏡湖餐廳的老板,掃把巷時鐘塔銀行的大堂經理,圣樹神教的神父悉薩在與女人交談甚歡,許久未見的凱特琳像保鏢一樣跟在埃隆身后,以及 夏黛兒。
少女畫了全妝,在璀璨的燈光下委實顯得光彩照人,她的表情淡淡的,擺出一副應付式的假笑,她身旁圍了不少人,這種家世外貌年齡都無可挑剔的女孩往往是這類宴會的焦點。
目光在她身上逗留片刻,便轉向四周。
一個,兩個,三個.盜賊的直覺在告訴他,周圍有至少不下于三名超凡者,都是序列八九之流的戰職,估計都是保鏢。
“晚上好。”一道清麗的女聲從身后傳來。
奎恩沒有轉頭,“晚上好不投資不炒股不喜歡女人也不喜歡男人再見。”
“呵”那女人捂嘴輕笑,“早就聽說學院來了個年輕的助教,沒想到是這么有趣的人您好,奎恩先生,久仰大名了。”
奎恩一愣,旋即才轉身認真打量起她。來者是一名端著香檳的女人,黑紗蒙住了半張面,只露出一雙極為好看的黑眸。
黑發黑眸東國人么?
女人沒戴任何首飾,穿得也僅僅是一身不顯身材的黑紗長裙,渾身上下幾乎沒有露出一寸肌膚,但奎恩心中卻閃過一絲驚訝。
超凡特性的直覺在告訴他在入場至今見到的賓客中,她是最值得偷的那一個。
并非超凡者或身上有什么值錢的物品,而是氣質。這女人哪怕蒙著面,依舊讓奎恩感到一股難以言喻的貴氣。
貴氣是欲望都被滿足后的倦怠感,很難想象這種氣質會出現在一名年齡應該不大的女人身上,奎恩敢打包票這女人是個有錢人,極有錢的人.或許還是個貴族什么的。
“.您是?”他收起了冷漠的態度,格林德沃有一些長期為學院捐款的校友,大多是畢業生或畢業生后代,他們跟樓下那幫除了有錢一無是處的富人不同,哪怕放在神秘界都是響當當的老炮。
“來看熱鬧的。”她向前一步與奎恩一起靠在圍欄邊,中間隔了半人的距離。
好聞的鳶尾花香味鉆入鼻尖,這種香味并不刺鼻,也不會讓人覺得突兀,仿佛是飄散在空間中的自然香,而散發香味的人如花般和諧。這種高級的香水雨宮寧寧也有,不過她那是橘子味的 奎恩下意識看了她的黑色長發一眼,如綢緞般光澤可人不對,應該不是,她母親怎么可能這么年輕,就算遮住臉,奎恩感覺這女人最多也就二十歲左右的年紀。
“你拒絕的還挺干脆。”她饒有興致的問:“其實校長并不介意教師利用學院的影響力牟些私利,只要不觸碰到學院的道德準繩.那些門生滿天下的老教授也就罷了,你還那么年輕,難道不想在愛士威爾發展些人脈么?”
奎恩挑眉,我明天一炮給愛士威爾轟個洞順路轟死勇者,什么人脈能擺平這事?
“.要是有人拜托我說未來多關照,我都會說好好好,但是真犯什么事我也不會幫他。其實這樣挺不好的,所以我就會直接說抱歉我不想幫,然后甩他臭臉。作為一個有討好傾向的人,這是我鍛煉真誠和勇氣的方式。”
女人微微一愣,隨后捂嘴輕笑,笑聲如清鈴般悅耳。
“.我丈夫也講過類似的話。”女人笑了一會,才望向大廳中央的梅林雕塑,幾名侍者正在雕塑前擺放演講臺,晚宴要開始了。
“所以,接下來你打算幫忙嗎?”
“.幫忙?”奎恩微微一愣。
“今晚啊,可不只是一場宴會那么簡單。”她單手撐著下巴,黑絲衣袖滑落,露出小半截白皙如凝脂的手臂,語氣很是悠閑:“不列顛的勞倫斯公爵向國王宣戰了,恐怕要不了幾天就會全面開火.”
“勞倫斯公爵是擁護不列顛先王的保王黨,這場晚宴的另一個目的是為保王黨募資現在就看愛士威爾的紳士們是選擇相信不列顛君王的江山永固,還是相信那名預言之子將奪回王冠了。”
奎恩的眸光微微一縮。
一名身穿金色禮裙的高挑少女跟在一名老人身后,拘謹的走入了大廳。
茜莉雅.她怎么來了?
“奎恩先生。”女人傾頭看向他,笑意盈盈的問:“你相信那名還未現身的不列顛預言之子是勇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