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持續了很久,聊了很多。
分量上,大約足夠她寫三篇深度稿件,從不同的角度去解析方星河。
其中,有一部分內容明顯帶著很大爭議性,于是新轉化的媽媽粉私下里提醒道:“需不需要我美化一下?”
“謝謝您,但不用。”
方星河斷然拒絕。
“可是……”
趙春華欲言又止,皺眉沉吟。
身為一個千錘百煉的記者,她的職業本能是盡可能挖掘新聞爆點和人物真實,然而,內心深處對于方星河的深邃好感,讓她始終難以安心。
遲疑了大約兩秒,職業本能最終被感情所戰勝,她終于決定,把后果和方星河講清楚。
眼前的少年,兼具了偶像和孩子的雙重身份,她傾注了很多真情實感。
在不影響自身的前提下,她很愿意給出最大程度的善意。
“輿論界對于下崗政策的態度,我實話講,批判是共識。
為之發聲的文化界重量人士相當多且團結,跟他們對著干,嗯……我覺得,可能有一點欠考慮吧……
這事本身就很敏感,你的言辭又那么激烈,會得罪很多人的。
另外,雖然你是好心,但是這恐怕不會給你帶來什么好處。
心懷憤怒,始終走不出情緒的民眾特別多,你講得再正確,都不一定能夠得到他們的感激。
你不能拿自己衡量他人,你聰明,便以為大家都聰明;你能自控,便以為大家都能自控。
不對的,其實大部分普通人的心性都很一般,我見過太多了。
世界是由庸人和俗人構成的。
你是特殊的,而普通人是情緒化的,既承擔不起責任,又接受不了現實……唉!
總之,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知道的,趙姐。”
方星河接受了趙春華的善意,對她燦爛一笑。
隨后,他輕輕一挑眉,劍一般的眉鋒橫插入鬢,狂野的精氣神好像劍氣一樣,自異瞳里噴薄而出。
“但是那又如何?”
唯戰而已,我樂在其中。
看到少年的眼神,趙春華再也勸不動了。
她強行壓下那種心驚肉跳的顫怵感,同方星河告別。
“我得回去趕稿了,小方,保持聯系!”
“好。”
方星河輕描淡寫的揮揮手,站在小院門口目送三秒,一分不多,一分不少,隨后干脆利落的轉身回屋。
趙春華看著少年的身影消失在門后,終于模模糊糊的意識到,方星河心里好像有一桿秤,或者一把尺。
她不知道應該如何形容,那種感覺太奇怪了。
越琢磨越難受,心里癢得不行,于是剛到火車站,她便迫不及待的給王亞麗打電話。
“亞麗!”
“采訪結束了?小方怎么樣,厲害吧?”
“超級超級不可思議!”
趙春華只振奮了一秒,隨后便被困惑重新淹沒,她詞不達意的描述著那種玄之又玄的個人感覺,想請王亞麗幫忙分析。
“你知道的,我也算是見過很多人了,好的壞的,聰明的愚蠢的,真誠的虛偽的……
但是方星河怎么能那么特別?
我不知道應該怎么向你分享我的想法,因為我的很多感受都是出自于感性與直覺,我描述不出來,現在我的腦子特別亂,你懂嗎?”
趙春華原本沒指望王亞麗會懂,但是很神奇,她還真理解。
“我明白,和方星河深度接觸之后,直覺性的感到處處都別扭,他和你預期的形象截然不同,好的地方比最高程度還要更好,但是有棱角的地方和你的固有思維又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啊喲!”趙春華驚呼出聲,“太對了,是這樣!”
王亞麗挑挑眉,得意一笑,心里又美又嘚瑟。
小樣兒的,高山仰止了吧?
沒有人能比我更了解方星河!
“所以,到底有什么具體問題?姐給你分析分析。”
王亞麗大大咧咧的全包全攬,然后下一秒,趙春華迫不及待的四連問一下子把她問傻了。
“你覺得方星河身上的神秘感本質究竟來自于哪里?
他現在明明已經有足夠的資本在社會中立足了,為什么還是那么狂那么野那么有攻擊性?
可我感覺他既聰明又冷靜,如此矛盾的性格特質,到底是怎么形成的?
最后的最后,他到底想做什么?
姐……”
王亞麗頭疼的揉著太陽穴,腦瓜子嗡嗡的。
算了,你別叫我姐了,叫小麗吧,我他媽一個都不知道!
“那什么,電話里講不清,你先回來,等我看完采訪稿,咱倆再慢慢聊!”
方星河的性格到底是怎么形成的?
病床上躺幾年,死一次,再重新活過來,融一個野性狼崽子,于一個陌生的時代里看到滿目瘡痍,最后再伴生一個系統大爹,齊活兒。
瞧,多簡單。
至于他想干什么……
暫時方總只想庫庫漲粉,除此之外的任何事,他都不在乎。
今天的采訪,始終在他提前圈定的框框里打轉,沒有出現任何紕漏。
那些聽起來有些雞湯的大道理看似是說教,其實真不是,他從未打算說服任何人。
本質上,這只是一種自我展示。
我向外界展現遠超同齡人的深邃思想,以此來引發粉絲的追捧和崇拜,就這么簡單。
至于旁人信不信、服不服……你們最好別服。
真吵起來或者招致批評,那才好,謝謝你們自帶干糧替我虐粉。
講正確的話結果被罵,做正義的事結果招黑,是最容易吸粉固粉的情形。
二十多年后,類似的事情讓明德一天時間漲粉千萬,平移到現在,傳播范圍大幅收窄,但是單位效果只會更強。
方星河全程都沒有故意引戰,他只是像一根敲不彎的釘子般,死死釘在那里,講正確的話,做自己的神。
之后,誰愛罵便罵,誰想敲便敲,只管放馬過來就好。
方哥非但不慌,甚至滿滿的都是期待。
你們最好給點力,別叫我失望。
趙春華帶著文字稿和錄像,以及那篇準備發在她們報紙上的小鎮做題家,連夜趕回帝都。
她迫不及待的想讓北青報炸出一聲巨大的響動,給同級媒體們一點顏色看看。
結果,都沒等到她下車,早上的新一期報紙就把教育討論推向高潮。
吉省日報:到底什么樣的學生才是我們需要的人才?——專訪方星河 韓涵:七盞紅燈高掛,照亮我的前程。
方星河:中考拿第一,因為我想拿。
這是媒體第一次將兩人對立起來,引發了更加激烈的battle。
看到報紙的一瞬間,趙春華脫口而出一個臟字,氣得把所有東西一股腦的摔在了桌面上。
“怎么了?”
同事關心問起,她氣極而笑:“沒事,被個土鱉縣臺擺了一道……”
“噢!方星河的采訪?”
“嗯。”
聽到方星河的名字,辦公室里的所有人集體扭頭。
“趙姐,方星河怎么樣?”
“倍兒牛!”
回到帝都,趙春華重新撿起帝都口音,驕傲地豎起大拇指。
“真人也那么帥么?”
“比照片更帥!”
“嚯,那可真了不得,這不就是文武雙全了嗎?”
“那可不嘛!”
“嘖嘖,介要是我兒子多好……”
“哈哈哈,想得真美!”
“趙姐,采訪素材怎么樣?質量高嗎?”
“你們等著瞧好吧!”
趙春華打開記錄本,吭哧吭哧開始做最后的修潤,誓要拿下明天的頭版頭條。
而此時,吉報搶跑的威力也正在中華大地上蔓延。
其實在最近的輿論場上,教育罵戰已經不再將韓涵作為敘事主角,多半只是提一下他的名字,架起來開一槍,然后各講各理各說各話。
吉報是近期唯一一份真正以方韓二人做為解構對象的省級報刊。
當然,傾向性很明顯。
好大哥被踩得灰頭土臉,而自家孩子方星河則被樹立成了新時代好學生的典范。
主要也是因為成績實在太耀眼,只差5分就滿分,在任何省份都能爭第一。
所以,雞賊編輯心安理得的一頓春秋筆法,玩得那叫一個臟。
方星河總打架 嗐,東北的孩子打小就淘氣,誰還沒跟人鬧過別扭有點磕磕碰碰了?那都不是事兒!
再者,“總”字從何而來?
明明只是偶爾!
方星河收了一幫小弟 嗐,你們不懂,東北人外向,打小就被父母教育要闖蕩,什么哥啊弟啊姐啊妹啊,我們見人就喊。
十三鷹?什么十三鷹?
妹有啊!
其實那是一個自發組成的學習小組,方星河是小組長。
經過我們的調查,發現方星河督促弟弟妹妹們用功讀書,這不,本次期末考試所有孩子的成績都提高了。
他真的很叫人感動,人帥心善有責任感!
方星河向同學們收寶付費 胡扯!誹謗!造謠!
啥?你們有證人證詞?
咳咳,方星河的省考第一實現了農安縣初中教育零的突破,你們知道這有多難嗎?
你再看看韓涵,總共8科掛7科!
方星河的文章里好多臟話 韓涵掛了7門功課。
方星河太狂太傲絲毫不懂謙虛 韓涵7門功課不及格。
方星河大言不慚批評媒體 韓涵也干了,但是方星河中考第一,610分!
方星河叫囂要打斷親生父親的腿……
對不起,我們根本沒報!
通稿里什么都寫了,唯獨忽略了這一點,仿佛沒有發生過。
確定了,是真愛。
………
為了淡化方星河身上的負面信息,娘家媒體臉都不要了,不好的地方一筆帶過,實在帶不過就把韓涵牽出來頂在前頭……嘖嘖。
最后的最后,又特么開始煽情,眼淚汪汪的絮叨著一個孤兒“浪子回頭金不換”有多不容易、多么感人、多值得褒獎鼓勵。
擱虛空中給方星河立了一塊牌位,上完香就開始抱頭痛哭。
講真,方星河看到之后都感覺臊得慌。
正規媒體啊!
瞪著大眼睛滿嘴胡扯啊!
踩著我的好大哥瘋狂輸出啊!
吉報→_→:你就說效果好不好吧?
那確實,效果好極了。
報道一經發出,方星河馬上重新回到舞臺C位,熱度數倍于之前。
假如萌芽連續兩個月將他作為封面時所引發的熱度為10,那么,兩波混混對峙時的熱度就有30,巴金先生發文盛贊之后的熱度到了80,而現在的熱度干到了至少200。
僅僅當天就有二十多家晚報轉載,粗略統計,總發行量至少兩百萬份,覆蓋人群難以計數。
支持“讀書有用”的正方,因此振奮精神,高舉方星河大旗,向反賊們發動總攻。
這種攻勢,在第二天達到了高潮。
趙春華終于把深度訪談的第一篇給趕出來了,北青報社會版頭條,標題引得各方震動,粉絲狂嚎——
我和命運干過仗 此文一出,如同烈火澆油,將方星河從單薄的中考狀元、文學天才,升華成了一種文化現象。
然后,經由后面的兩篇續稿,將這種形象進一步豐滿,迅速席卷了全社會。
一時間,洛陽紙貴,全國各大報亭瘋狂催貨,加印加印加印!
專訪刊登前,北青報的發行量穩定在60到65萬份之間,上下浮動不大。
傳閱率保持在每份4.69人,是首都媒體的最高值。
而在三天之后,系列報道結束時,發行量暴增至110萬份,第一次擠下首都晚報,并且登上全國第三的寶座。
同時,傳閱率突破每份6.12人,實現了全行業制霸。
另一邊,雖然南方周末仍然保持著150萬的發行量,穩居第二,但是,力挺韓涵的他們在最近幾天里被打得灰頭土臉瑟瑟發抖,縱使嘴再硬,也掩蓋不住勢頭被壓的頹然。
北青的第二篇報道,學習沒有為什么,相對而言平和一些,他們還能扛一扛。
等到第三篇乾坤未定,你我皆是黑馬一放出來,真的,一點不夸張,抵抗全面垮塌。
在終篇的最后,趙春華如是寫道:
“通常我們不會將命運這種宏大命題同一個孩子聯系在一起,如果一個青少年試圖向我講述命運,我會想笑。
但在這一刻,我笑不出來。
我由衷地感到震撼。
不是因為方星河的經歷有多悲慘,作為記者,我對悲慘本身的承受力很高,很多采訪對象的遭遇讓我淚如雨下,可那只是同情,是悲憫,是善良和不忍。
惟有方星河,他讓我感到自慚形穢。
諸位,我們要窮極怎樣的想象力,才能將孤兒、校園大哥、三天打一架、中考省狀元、文學天才、冷靜的批判者、發誓要敲斷親爹兩條腿的酷烈少年、專注的小鎮做題家等等等等完全截然相反的特征融合在一個人身上?
如果你接受了他的不可思議,那么好,你是否能夠繼續接受他對命運的不屑一顧?
我不太能夠接受,我想:你怎么可以如此輕描淡寫?
有時候一件小事就能輕而易舉的壓垮我,讓我煩躁暴躁乃至狂躁,我不認為這是我太脆弱,很多成年人都和我一樣,也會隨時被生活中的不如意刺激到胸口發悶頭腦發昏。
可方星河就是如此輕描淡寫。
當他用整場采訪最認真的語氣說出‘我和我的命運干過仗’時,我絲毫感覺不到他是在炫耀。
他只是用自己舉了一個例子,告訴我們這些成年人:別灰心,別消極,當某些事成為既定事實時,接受前面那部分不可改變的,然后干碎后面那部分尚未終局的。
乾坤未定,你我皆是黑馬。
方星河最后用這樣一句話來總結他對命運的態度,終于使我信服。
我不得不信服,也不得不接受。
但我堅持認為這種思維不具備普適意義……于是我這樣講:‘方星河,你是一個特例,你有著我從未見過的頂級天賦,所以你不能用你的標準來要求所有人。’
你們猜,他是如何回答的?
他哈哈一笑,臉上終于流露出一絲狂放。
‘當然,我知道,精神上的陽痿確實很難治好,但是如果我的刺激能讓他們稍微硬一下——哪怕就一下——在體會過硬的好處之后,他們就會懷念這種感覺,于心底最深處種下一顆種子,想方設法嘗試,慢慢追求,或許哪一天就真的能夠搏起了。
但是歸根結底,這和我有什么關系?
某些媒體想要強加給我一種悲天憫人的情懷,但是很抱歉,我真沒有。
我罵了,爽了,夠了。
最后結出惡果,我不在乎,最后結出善果,我也不居功。
所以我不會用我的標準來要求任何人,希望您在報道的時候也能如實記錄,我所講的一切只代表個人。
我肯定是黑馬,至于你們……愛是不是。’
在采訪的最后,方星河將他所講的一切道理盡數推翻,我愣住了,好長時間大腦里都是一片空白。
回到報社,我重新整理這份采訪稿,心中焦躁不安,困惑躑躅。
猶豫良久,我終于決定,浪費同事們一點時間,開展一次專項討論。
大家非常積極,從總編到助理,一邊觀看采訪錄像,一邊暢所欲言。
核心問題是:通過這篇采訪,你所看到的方星河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
爭執是那么激烈,但結果很遺憾,我們未能達成共識。
最終,總編決定擱置爭議,將問題交給讀者。
而就在交稿時,我的想法忽然莫名其妙地開闊起來——
你們覺得方星河是什么樣的人,他不一定是,但他一定不會在意你們認為他是或者不是,所以……愛是不是。”
趙春華留下的結尾拗口且意味深長,于是,方星河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迅速成為了熱門話題。
而在這篇采訪下面,北青又用黑粗的2號字體宣布——
明天,我們將在文學版刊登方星河的最新文章,小鎮做題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