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滄侯府,正廳。
庭堂高闊,雕花梁柱撐起穹頂,屏風案幾前,除卻輪椅上的簫明璃外,坐著另外一位女子。
女子一身緋色衣裙,襟角袖擺,皆以赤金縷線,臨描穿繡,極盡奢華。
腕間泛起微光的赤玉鐲子,隨著她拂袖輕點,一晃一晃的:
“簫姐姐,自從你當年出事之后,知南便聽說了,只是你居于這極東一隅的江陰府,山高路遠,一直沒來得及看望。”
“此次與家中長輩剛巧路過,便想著來探一探你。”
謝知南眸光流轉,看向一語不發,只眸光疏冷的簫明璃,美眸中露出惋惜:
“我現在還記得第一次見到簫姐姐的時候,你隨母親去往‘玉寰謝氏’時的風采。”
“彼時你隨父學槍,修得大家槍意,又列入了十大天柱之一的‘天池’門墻,學了秘傳劍道,風采卓絕。”
“整個謝家,在這個年紀能與你堪比的,也就只有覺醒了祖血的兄長謝溫了。”
“此番前來,謝溫兄長還托我問候你呢,若是你愿意,謝家可以”
謝知南看向簫明璃的腿,目光頓住了下,拍了拍手。
跟隨在她身后,手捧錦盒的幾個云衣侍女頓時會意,將手中匣子打開,頓時間整座廳堂,有濃郁靈機沖霄。
“這是謝溫兄長,還有家中特意為簫姐姐你準備的。”
“不過是一株地寶‘寒玉珊瑚’,還有些許寒玉靈髓而已,不值一提,但對簫姐姐來講,卻可以緩解日常痛楚,還請收下。”
“家中諸如此類之物,數不勝數。”
“但簫侯爺為了簫姐姐的傷,奔走數年,為了延續生機,早就將家底耗空了,想必拿出些好玩意,也不容易。”
“在來之前,三老祖還曾特意開口過,要是簫姐姐愿意‘認祖歸宗’,改作謝姓,再帶著侯爺去一趟玉寰謝氏.”
“他能出面作保,請出一位國手,以家中珍藏的天材為基,為你洗去鉛華,重新踏上修行之途!”
“三老祖可是姐姐你母親一脈的定海神針,他老人家開口,乃金口玉言,一定不會有差池的。”
謝知南說得誠懇,仿佛是真的為這個只沾著一點點血緣,但都不知隔了多少代的表親著想一樣。
聽得簫明璃眼眸泛起點點漣漪,露出厭惡。
這些華服巨室,一個個眼高于頂,他們自以為的親切,落在他人眼里,卻與俯瞰也沒什么區別。
簫姐姐,呵,叫得多么親熱。
若是不知道的,還真以為自己與這‘玉寰謝氏’有著多么淵源的關系呢。
可實則,當年她母親不過是支脈小姐而已,雖也金枝玉葉,但放在偌大巨室,不過一粒沙礫。
她看重父侯時,父侯還不過只是窮小子,是母親自己拒絕了聯姻,被剔了族譜,以一種決絕的姿態遠走,才有了她。
雖說簫明璃那時候還未出生,但對此也略有耳聞。
當年玉寰謝氏不經意間撥弄的幾下手指,就是她父親這一生經歷過最大的磨難。
后來。
她母親慧眼識珠,當年的窮小子踏遍滄海,幾經生死,終于上達玄京,因功封侯。
自己也年少得名,拜入十大天柱之一的‘天池’門墻,不遜巨室嫡家子。
這時候,謝氏才以一種高傲、施舍的態度,假惺惺的找來。
但父親自然不愿。
可因為自己的前程考量,還是叫母親帶著她,去往謝氏祖地,想要傳承‘玉寰謝氏’的人仙血。
大玄一朝,頂尖勢力唯有十大天柱、九大巨室這一十九家。
但巍峨如十大天柱,人才輩出,代代有武學造詣,研習至頂尖的人物層出不絕。
可就算這樣,都有更迭墜落之時。
但為何以血脈家傳為基,比之天柱要遜色不少的九大巨室,卻一直屹立不倒?
便是因為,他們的祖上,曾經誕生過‘人仙’!
人仙。
這個稱謂,乃是天下武夫一生的追求。
力關、氣關、甚至是意關封號的武圣.越是走的高,走的遠,就越對這個境界,渴望不已!
數遍大玄一朝,誕生過的人仙,也不過屈指可數。
相傳,唯有成了人仙,才有打破‘界門’,以肉身為皮筏,神魄為明燈,沿著界門古路,生生抵達到其他‘天宇’,追逐更高的可能!
而人仙的血脈,自然也有神異。
當年大玄尊一雙鐵拳橫推外道遍地、滿目瘡痍的大玄天宇時,也正是得了九大國公璀璨如驕陽般的初祖襄助,才至蕩平四夷,建立大玄!
時過經年,曾經輝煌的歷史早已翻篇。
但這世襲罔替的尊貴,卻是一代一代的遺傳了下來,若是能去往祖地,覺醒祖血,相傳半只腳,便踏入了‘封號’的門檻。
那是她父親第一次妥協。
可換來的,卻是叫簫明璃與族中嫡子聯姻,那個嫡子,是謝氏真正的天驕,如今已名列雛龍碑,為一方天柱真傳。
他的名字,便叫謝溫。
但簫明璃壓根不理會謝家,在‘玉寰山’上,狠狠駁了謝家顏面,斗敗年輕一代,便大步離去。
臨走時,還刻錄字碑,言稱————
若我與謝溫同歲,登‘白玉京’刻字,于‘雛龍碑’提名,他能做得,我亦可為之!
從那以后。
她不仰仗謝家,雖出身侯府,但卻憑借自身,從列入門墻的天柱弟子,一路晉升為支脈,主殿,直至真傳!
而后便在參與‘天池’腳下,界門搭建的外道戰役中,受了病根,導致黯然退場。
距今,已過六年。
而謝知南,當年不過是一個被她隨手撇開,在玉寰謝氏幾個老祖血脈下,都算不得出彩的小姑娘而已。
謝溫她都不曾在意,何況是她。
簫明璃眸光露出微嘲:
“認祖歸宗?”
“謝知南。”
女子琥珀色的丹鳳眸子,露出一縷蔑色:
“我姓簫,北滄侯簫平南的‘簫’,不是玉寰謝氏的‘謝’。”
“所以何來的祖,何來的宗?”
謝知南慢慢變色了。
她似乎是沒想到整整六年的磋磨。
都沒讓這個曾經喜愛大紅衣裳,如今卻只穿素色、玄色,曾在祖地大展風采,給她,給整個謝氏年輕小輩,留下過深刻印象的紅衣女子。
如今雙腿殘缺,修行擱淺六年,還能有這等膽氣,與當年一般無二。
但她也想不通。
那可是天材啊!
對于武圣都大有裨益!
一般來講,除卻天柱傳人,亦或者巨擘親子,不然誰能舍得,拿出此等事物救人,甚至是請來一尊‘國手’!?
這要是入了藥,六年的沉疴磋磨,簡直不值一提,她簫明璃分分鐘,就能重新找回當年的姿態,而代價.
僅僅只是‘認祖歸宗’!
玉寰謝氏!
那是什么概念?
天底下一等一的豪門貴胄,縱使你是侯府女,在這等家世面前,也不過是一粒塵埃。
就算是在玄京,在當代的鳳子龍孫,封王子嗣面前 九大巨室的身份,也足以算是頂尖!
做謝氏女,很丟人嗎?
若不是謝溫兄長開口,說她簫明璃天資縱橫,就這么隕落可惜了,畢竟是謝家血脈,遂請老祖從祖地采‘天材’,為其調理。
她哪里能有重新站起,再踏修行的命!
“簫明璃當年未曾繼承你謝家的‘人仙血’,所以從未欠過謝家。”
“如果你是因為這個來的話”
“無功不受祿。”
“把東西帶走吧。”
自己素來引以為傲的家門被不屑一顧。
因此觸到痛點的謝知南,終于憋不住了,臉上露出慍怒。
她先是擺手,叫身后侍女將匣子掩上,遮住那地寶、玉髓之光華,旋即‘豁’得起身:
“好!”
“簫姐姐,你口口聲聲說,你不欠謝家的,那我問你。”
“就在我駕車輦而來時,突兀見到你府邸上空,有‘仙衣異象’凝成,正是‘虹霓成裳’之相,乃是我謝家嫡傳!”
“我且問你,在你這府里,或者說整個江陰府中,除卻你之外,還能有誰是修得我謝家仙衣法?”
謝知南目光咄咄逼人:
“我謝家雖常將力關秘卷傳于下人、家奴,但傳自仙衣卷的,卻是少之又少。”
“而能修成霓裳卷,甚至凝了道品寶衣的,未來是必定要經歷重重考校,收作外姓,傳下完整‘羽化仙衣’的!”
“你只是因為你母親的緣故,有這份修行的資格。”
“但不代表你能將妙法拱手交予他人,甚至是給你自己培養嫡系!”
謝知南昂起脖頸,眼眸露出傲然:
“你可知,這一次我來‘江陰府’,乃是陪同一位長輩。”
“若是她知曉你私自傳授仙衣法,上稟玉寰借此發難,就算是北滄侯爺,也得給謝氏一個交代吧?”
聽到這明晃晃的脅迫之語,簫明璃張了張嘴,剛想矢口否認。
但想起季修一身‘來路不明’的羽化仙衣,修長的睫毛閃了閃,沉吟了下,不由輕瞥了眼謝知南:
“是我傳的,那又如何?”
“拿謝家的規矩壓我.”
“先叫你那位長輩來吧。”
簫明璃輕嗤一聲,不以為意,叫謝知南氣得胸口生火,銀牙暗咬著。
人年少時,最不能見到比之自己驚艷的人。
尤其是淪為了‘背景板’,哪怕再如何身份尊貴,日后都會因此耿耿于懷一生。
謝知南見簫明璃,便是如此。
正待她開口,剛想多說幾句時.
“季修,拜見世女。”
“昨日運氣好,于碼頭打得一尾‘五品’琉璃鱒,剛好可為世女調理身子。”
“方才那些地寶、玉髓的光華我也見著了幾分,質量參差不齊,要是用了,恐怕還得損了世女的身子。”
“倒不如直接用了我這琉璃鱒,也比用這些‘殘次品’要好。”
殘次品!?
還未開口的謝知南,喉嚨梗住,聽到這突如其來的言語,險些氣得腦門發紅。
巨室私庫內珍藏的玩意,普天之下,還從未有人說過‘次’這個字眼。
好好好,她倒是要看看,是哪個膽大包天的家伙 謝知南咬牙切齒,一轉頭就看見了登門而來,被李玄衣領著,正用一雙大為贊賞的目光看著的少年,頓時噎住。
來人身量修長,背著一塊古樸玄妙的刀匾,腰間懸掛著沁血的琉璃龍佩,哪怕穿著干練,卻因這些裝飾,顯得極具不凡。
更關鍵的是————
這人看著年輕極了,而且身上氣血未散,一層薄薄的、好似虹霓作裳般的仙衣罩在他身,早清的余暉灑下,耀眼得不可直視!
就算未曾鮮花著錦,光是在這里站著杵著,少年也好似貴不可言!
但謝知南見慣了驚艷、有氣質的人,這些并不能叫她表情失控,她之所以憤怒的是.
“你小子,你修我謝家的法,幫著這女人說話是吧?”
“你可知曉,她傳你的功法,都是偷來的!”
謝知南氣得胸脯微顫:
“跟著簫明璃在這一隅之地的小府城里,就算近乎修滿力關,又能有什么出息,她能給你通天大道么?!”
“小子,你可知你傳承的法,乃是巨室秘術!未經授可允許,私自修行,乃是重罪!”
“更何況,就算是簫明璃也不敢傳你完整的‘羽化仙衣’,你都到了這一步了,能忍住不破‘大限’,不成‘寶體’么!?”
“這些她給不了你,但我九大巨室之一的‘玉寰謝氏’,卻能給!”
“方才我便見過你成就的異象,你若愿意,事后可與本姑娘走,給你一條輝煌大道。”
“九大巨室,但凡是府民,都該聽過一二,其中代表著什么概念.”
“你心中自然曉得!”
“所以少年,莫要自誤,上了一艘沉船!”
謝知南上上下下打量著季修,眼神帶著警告。
季修將目光放向這位貴女,心中暗想著:
“在侯府庭院里,停著那架異種車輦的,應當就是她了。”
“那些作馬的異種,每一頭都比肩我那‘碧角靈鹿’,真是奢華的很,遠遠超過了那些府內子弟的概念。”
“李玄衣說,這就是‘九大巨室’的支脈女么”
原本以為,這些金枝玉葉,在天邊上的人物,都該是那種清雅矜貴的。
但看著被簫明璃三言兩語,挑撥破防的謝知南,季修只有一個念頭。
原來這些人,也不過如此。
要是能將他們都踩在腳底下,該是什么感受?
聽著女子言語之中,都帶著一股子俯瞰意味,季修微不可察的皺了下眉。
他從安寧縣走到江陰府,從一個馬夫翻身到了今天,為的就是不給人卑躬屈膝。
有大好的自由路不走,上趕著去給人當家奴,或許有人會覺得是恩賜,但于他而言,卻是半點提不起興趣。
因此,季修對于謝知南視若無睹,只含笑將琉璃鱒乘在李玄衣準備的長玉匣中,捧到簫明璃身前。
而看到他的動作。
原本眉梢冷冽,如冬日寒雪的簫明璃,突然笑了,因著今日梳妝,顯得艷麗得很:
“多謝。”
看著女子一身玄衣大裳,紅唇嬌艷,細柳葉子一般的眉梢帶著笑顏。
季修挑了挑眉,不由晃神了剎那:
“這位世女仔細打扮,姿容當真不差。”
而且人還好,還幫自己頂鍋。
剛跟著李玄衣聽了半天墻角的季修,心中嘀咕著。
想到這里,更是轉過了頭看向謝知南:
“謝姑娘,我身上修行的法,是我自身偶然所得,與簫世女無關。”
季修語氣認真,平鋪直述著事實。
投桃報李,這鍋既然是自己的,自然不能叫簫明璃一人背。
更何況,自己給她站場撐腰,甩了這位巨室女面子,她還能不管自己不成。
要是能因此得到那位侯爺的矚目 自己這門客更進一步,做個北滄侯‘世侄’之類的,跟簫明璃平輩論交,不比上趕著給人鞍前馬后要強?
賬本,他季修還是會算的!
而他的舉動,則叫謝知南險些咬碎了銀牙。
這對狗男女,站在一起倒還真挺般配不對!
這分明是她簫明璃自忖前途無望,在這江陰府養的小子!
竟然還串通一氣,矢口否認自己功法的來歷!?
一時間,謝知南眼中寒氣四射:
“小子,功法是我謝氏的無疑,不管你從什么地方得來的,都不干凈。”
“我謝家長輩,如今就在這江陰府,你連氣關都不是,見了她老人家,自然一眼便知!”
“就算是簫明璃,在那位面前,也保不住你.”
她話未講完。
突兀間————
“知南,你退下吧。”
熟悉的清冷女聲,繚繞于左右。
叫謝知南頓時瞪大了眼,猛得甩頭,不可置信的望向門檻處。
當她看到一高挑女子,登門而來 正是,她家中的那位長輩!
而她開口的言語,更是震碎了謝知南的三觀:
“那法,是我傳他的。”
“簫明璃保不住他,你姑姑我,總能庇得住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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