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師,你如今落塌在江陰府何處?”
出了飛仙觀,季修騎乘碧角靈鹿,看著身畔一身煞氣的段沉舟,出聲發問。
對此,段沉舟躍上檐角,背對月華,聞言輕笑:
“武夫修成‘真氣’,肉身秘藏自成循環,縱使不修神魄,也能如‘練氣士’一般,餐風飲露,食氣而生。”
“為師如今,居無定所,所求只一個捶練‘寶體’,以臻至打破四限,脫胎換骨,晉身‘無漏’,去往滄北,求一個踏入‘兵解墳’的資格,尋找你師祖當年的尸骨。”
“所以,資源吃緊的很,也不能和以前在安寧時一樣,供養你修行了。”
說到這里,段沉舟眸子流露出歉然。
自家這個徒弟成長速度未免太快,旁人十年八載都修不成的功業,他堪堪半年,便一一踏足了去。
而且所需要的武道資糧,無一不是靈丹、大藥之屬,這些玩意,哪里是說搞就能搞來的。
“不過話又說回來。”
段沉舟看向‘北滄侯府’的方向,復又話鋒一轉:
“你小子能靠上北滄侯府,若是入了‘簫平南’的青眼,未來平步青云,是基本跑不了的。”
“以他家底的厚實,又只有那么一個嫡女.”
“你能得她看重,應該也不缺資源。”
“你那‘云羅卷’之所以能夠修成,就是侯府出力了吧?”
季修點了點頭:
“世女身有殘疾,需要海中靈魚靈物滋補,我在安寧縣恰巧得了‘搜山趕海’道箓,再加上有幾分天資,所以入了她的眼。”
“之所以能將真罡修滿,也是因為她開了侯府寶庫,取了一枚‘涅槃花’所致。”
“還有那道法級的‘神符火’,以及咱們天刀流派的‘大五衰天刀’.我能學有所成,也是沾了侯府的光。”
“此次出北滄侯府前來飛仙觀看小妹,我原本還答應她,要從碼頭直入滄海,捕一尾靈魚呢。”
“結果出了這茬子,搞得我都有些忌憚,若是貿然入海,會不會再遇到這等險阻殺局”
“現在來看,只能厚顏再多住兩日,等修行精進之后,再行償還了。”
騎乘著靈鹿的季修,想起這點,眼中露出些許無奈。
如果可以,他也想增進增進‘搜山趕海’道箓的進度,再加上受了人家這么多饋贈,不拿點‘雪中送炭’的東西,確實不太好意思。
但奈何黑市銷金窟兇名在外,不僅是大玄‘大型連鎖’,而且光是這江陰府的一隅之地,在當年都敢干斬殺‘真宗道子’的生意!
雖然他自忖底牌夠多,但萬一真來個流派主級.就算壓箱底的手段能夠抗住,但用一分就得少一分,他心疼吶。
原本,季修是準備直接打道回府,等到修筑仙衣,拜入府院,奪得范南松所說的首席資格,在神魄修室內將‘神符火’償還完畢,感覺能與練氣大家稱量一二的時候,再大搖大擺的出來行走。
只是段沉舟聽聞之后,本來準備一躍而起,就此離去的身影,卻是生生止住,眼神復雜:
“北滄侯簫平南的女兒,白給了你這么多好處?”
“她看上你了?”
段沉舟有些忍不住了。
他本以為,自家徒弟獻上‘玉髓寒蓮’,換來一味‘涅槃花’助力,以物易物,從而得到北滄侯府的庇佑,雖然也是占了便宜,但說到底,也就那樣。
可現在看來.
恐怕遠遠不止這些!
簫明璃。
這位侯府世女的名頭,他略有耳聞。
坦率來講,如果不是曾經與列仙道子爭鋒落敗,橫遭劫數,留下病根,難以痊愈,被宗派敵手褫奪了地位 到了今天,就算不能‘登白玉京,列雛龍碑’,不是山巔的那些角兒。
也得是當世一流,冠絕一府,壓得那些真宗道子、圣女一頭。
落難的鳳凰不如雞,俗語雖然說的難聽。
但.莫不成那位世女的心氣隨著這些年的磋磨,也已消耗殆盡,武道禪心盡毀,此時此刻,看到自家徒弟一表人才,又有前途,所以生了幾分心思?
段沉舟越想,越覺得很有可能。
這些家世不凡的嫡女,心氣基本都高的很,寧作雞頭,不為鳳尾。
找個地位相當的天驕子聯姻,難保不會卸磨殺驢。
但若是栽培一個底層崛起,天資卓絕的年輕武夫,將后半輩子的希望,系于他身.
也是不錯的選擇!
當年那巨室謝家的嫡女,不就屬意過他,看重了他‘刀道祖庭’的古早背景,共剿了一趟‘渾天賊寇’,便想過與他結緣,甚至贈與了‘羽化仙衣’前三卷么!
只是自己當年思慮良久,沒有選擇千里迢迢,去往北滄,尋過謝家,而是走自己的路。
現在看,自家這個徒弟,何其像他當年。
但與那前途光明的謝氏女比起來,如今的北滄世女簫明璃,前途可謂黯淡得很。
若不是看在北滄侯簫平南在滄北的兵權份上,恐怕沒幾個人,還會敬畏她。
可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
若不是出了這等插曲,自家徒弟這一輩子,不,起碼前半輩子,應該是與人家沒什么交集的 想到這里,段沉舟當即拍板,瞪起了眼:
“你小子,怎么沒和為師說這一茬子?”
“咱們這一脈,哪里有白吃白喝的道理,你既有‘搜山趕海’的權柄道箓,乃是萬中無一的水中蛟龍,走一趟海,不管有沒有收獲,起碼問心無愧!”
“人家小姑娘待你滿是誠意,咱們也不能差了去,起碼一口唾沫一個釘子。”
“什么黑市不黑市的,為師跟你一起走一趟,那兩個天罡捉刀人已經全都授首,只留下一些地煞級的蝦兵蟹將。”
“要是有不長眼的敢來為師一一出手,料理了便是!”
段沉舟生生止住自己的身形,反而叫季修愕然了下:
“呃師傅,倒不是我不認同你的道理,但你的話,咋聽著那么怪呢,咱們這一脈一直不都是‘白吃白喝’過來的嗎?”
“師祖王玄陽不就是這么干的.”
想起龜蛇大磐樁、凡蛻躍龍門、還有天刀流派的那一座金鰲島,季修扯了扯嘴角,面皮有些沒繃住。
說句良心話。
師祖當年要不是這么橫,塞得太過火了些,也不會失蹤之后,樹大招風,惹得各方覬覦,叫大師伯陳鶴日子這么難過。
“咳咳!你小子.”
才剛露出闊綽氣的段沉舟,聽完季修的話,頓時喉嚨一噎,眸子一瞪:
“這說的是哪門子的道理!”
“你師祖那哪里是‘白吃白喝’?都是自愿贈與,自愿贈與好嗎!”
“只不過這人心吶,經不起推敲,當面一套背后一套,借了十幾年幾十年后反了悔,也沒法子。”
“人心冷暖,世態炎涼吶。”
“所以咱們,切莫不能學了那些小人行徑!”
季修聽著聽著,喉嚨滾動,只覺瞠目結舌:
“原來.還能這么解釋的嗎?”
隨即,不由肅然起敬:
“段師講的有道理,是我這個當徒孫的,沒理解到師祖高瞻遠矚了。”
胯下。
碧角靈鹿原本耷拉著腦袋,規規矩矩的。
如今已經能夠聽懂‘人言’的它,原本心思尚且懵懂純粹。
但被這一師一徒‘言傳身教’之后.
不知不覺間,已經有些歪了。
江陰府有‘八檔渡口’,暗意‘亨通四海,八方來財’。
其中,名義上是由‘漁行’前來統領,設八檔龍頭,收取租子,下設‘漁欄,帆船’,招募船老大,漁家子,出海打漁。
但這八座碼頭的龍頭,起碼都得是‘練氣大家’,要不然都鎮不住底下人手與護衛隊。
與漁行那位大行主的關系,更類似‘一方諸侯’,名義上遵從,但卻不算下屬,算是另一類的‘聽調不聽宣’。
江陰府,東郊渡口。
季修騎乘靈鹿,跟隨段沉舟到了這飛仙觀東郊的渡口。
看著那百舸爭流,鐵索連環的浩大渡口,時值夜晚停泊,但依舊有護衛巡守,心中不由感慨這漁行的財大氣粗。
這么大的渡口 足足有八個!
一天到晚,得有多少赤金紋銀進賬啊?
就算捕不到靈種,硬生生靠錢財換取地寶靈魚,都是夠了,也無需寄人籬下,自己的修行,便能自給自足!
“早晚給他漁行陳家掀翻了,把這位子,也挪給我坐坐。”
季修心中暗戳戳的想罷。
隨即便想要找個角度,繞過碼頭,避免不必要的麻煩,隨即開啟‘搜山趕海’的稟賦,踏行江浪一番,看看有沒有‘靈魚’蹤影。
然而一側的段沉舟卻是一馬當先,神情自若,拉住了他,叫季修有些愕然:
“師傅,你拽著我干嘛?”
“難不成咱們就這么大搖大擺的下海?”
“那你辛辛苦苦掩藏‘身份’的行蹤,不就暴漏了!”
“到時候,萬一那些流派要對你動手.”
段沉舟笑而不語:
“放心,無礙。”
“為師今日帶你來見個人。”
“以后你若是擔心出海會出變故,便來這‘東郊碼頭’。”
“這座碼頭的渡口龍頭,與為師有舊。”
他話語才剛落下,一陣‘窸窣’腳步,隨之響起,季修猛得抬頭,搭上刀柄,眼神警醒。
下一刻,便看到了一身披靛青色蛟紋大氅,領口以銀線繡浪濤紋的威嚴人影,踏靴而出。
“練氣大家!”
季修眸子縮了下,但他卻感知到,身側的段沉舟卻是動也未動,甚至面具都沒帶上。
難道,這人就是師傅說的‘舊識’?
可到底是什么關系,能在他面前,連面具都不帶上.
季修還在心中正琢磨著,耳畔段沉舟的言語,隨之響起:
“我知道你心中顧慮。”
“但你小子可能不知道。”
“為師的死訊,就是從這位‘齊昭’大家處才傳播開的。”
“他是這東郊碼頭的龍頭,和為師幾十年的交情。”
“若是沒他這個追殺者之一的‘漁行大家’在現場,江陰府哪里又能有確鑿的證據,證明是黑市的‘天殺星’,親手摘掉了段沉舟的性命?”
季修聞言,心中訝然,隨即思索了下,回過味來。
就是眼前這位齊昭大家,與他師傅唱了一出‘雙簧戲’,才叫他師傅能‘金蟬脫殼’的?
“哼,把流派,大行都當猴子一樣戲耍,你莫不是忘了,你也就是個氣海境的斤兩。”
“要是不死,那些覬覦‘天刀流派’的老東西,能放得過你?”
“大半夜的,帶你徒弟來做什么。”
齊昭踱步而來,入耳便聽見了段沉舟的自傲之言,禁不住臉色一黑。
他是打小就認識段沉舟的。
那時候,齊昭算是府中貴商之子,算不得大行、流派嫡系出身,但也不比旁支要差。
因為家中走的是‘海上生意’,所以早早便投身在了漁行,希望日后能穩坐一方碼頭渡口。
也就是那時候,結識了同為漁行底下,不過卻是普普通通的漁家子段沉舟。
兩人最開始時,關系可謂水深火熱。
富商出身的齊昭,并未看得起這個漁家子,但偏偏趾高氣揚一輩子,都沒贏過一次,所以肚子里憋得全是火氣。
本來這種關系,兩人后來應會積怨成仇。
但.當年出了一茬子事。
齊家父族一系的商船,在東滄海上,被‘渾天賊’堵劫,險些命喪其中。
是王玄陽帶著段沉舟湊巧于海上歷練,順手搭救了下來。
那一年事后,他父親按著他的頭登了天刀流派的大門,給王玄陽磕了三個響頭,叫他發誓,從今以后,要視段沉舟為兄弟,不然不入祖墳。
那一跪,叫他捏著鼻子認了幾十年。
直到十幾年前。
那一次,段沉舟斷臂血灑東滄海上,就是他齊昭冒著潑天風險,‘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神不知鬼不覺,將他送離了江陰。
從那以后,才算是叫這個‘兄弟’的名頭,撐過了‘生死’的考量,結下了交情。
所以,經歷了那等劫數,段沉舟才會對他放心,將季修帶給這位齊昭大家認識。
兩人碰面,一番言語交鋒,隨即齊昭看向季修,出聲解釋,才叫季修曉得了兩人的關系與來龍去脈。
因此忍不住的望向段沉舟,心中不由想著。
師傅這一輩子都是天煞孤星。
但確實拜了個好師傅啊!
唯一兩個值得稱道一二的‘朋友’,都是拜師祖王玄陽所賜,一個是位列府指揮使的顧百川,一個是漁行的大家龍頭。
雖算不得最頂尖的那一檔.
可也算是不小的助力了。
就在他心中琢磨的時候,段沉舟平淡的將他們的來歷,敘述出來,叫齊昭眼神瞪大:
“你們要來捕撈靈魚!?”
“不是.”
他有些沒繃住,看了看段沉舟,又望了望季修,不由背過身子,指著偌大渡口,還有那一道道漁欄底下,數之不清的烏篷船:
“你可知曉,我這渡口有多少討生活的?”
“成千上萬!”
“但你可曉得,我多久才能見到一尾靈魚?”
“起碼一個月,甚至有些時候,兩三個月都見不到!”
“整個漁行一月才能有幾條?”
“你以為是大白菜呢!”
聞言,段沉舟卻是胸有成竹。
他是見過‘搜山趕海’在地龍窟的神威的,自然對于季修的權柄,確信不疑。
于是言之鑿鑿,便開口道:
“我這徒兒乃是水中蛟龍,天生有水運,入水則靈。”
“些許靈魚,只要見到,必能得獲!”
“你若不信,咱們不妨打個賭如何?反正也無傷大雅。”
齊昭無語了:
“賭什么?”
他覺得今晚上,段武夫大抵是發瘋了。
但瘋什么不好,拿自家這個‘天才徒弟’開涮,真的是,他要是有這樣的弟子,還不得捧起來,好生供著啊?
這小子最近在江陰府名聲大的很,但從未聽過他沾過海,什么水中蛟龍,擱這胡扯呢!
看到齊昭一臉‘你當我傻’的難言表情。
段沉舟挑眉,不以為意,只目視他背后這偌大渡口,抬手一指:
“就賭我徒今日若能捕到靈魚.”
“若是日后,他要在這江陰府站穩腳跟,立下一處‘大行’營生,你要第一個來投,如何?”
“老齊,你這一輩子沒贏過什么大的,但幫了段某兩次,我也不占你便宜。”
“便給你一個潑天機緣,一個叫你日后,能將漁行主‘陳靖’那匹夫比下去的機會。”
“如何?”
這幾句話。
段沉舟講的極為認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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