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師祠前,空氣陷入無聲的靜謐。
這扛著刀匾,背著大弓的少年幾句話落,給出了太多太多的信息。
叫在場諸人,半晌才緩過了神。
其中,在季修余光瞥去的過程里,有披著藍劍袍的中年劍客、背著一口銅金地火錘的巨漢、渾身紫氣翻騰,眼中蘊神的儒雅長者、帶著一對鐵刺拳套,雙眸炯炯有神的拳師.等等。
粗略望去。
這場中足足有六位,比那渡口碼頭上的顧啟,都要更給人一股逼人威懾的大家在場。
“陣仗不是一般的大啊”
季修心中暗想。
但他腳步未曾停歇,只是捏緊了手中刀匾。
也不知道,這‘封號級’留下的武圣刀匾,能不能扛得住這么大的排場。
只不過,這些人都位列大家,光憑相貌氣息,起碼也得是一方豪雄,應該也放不下身段,來難為他一個煉皮武夫吧?
不然也忒掉面子了。
而另一邊。
看到季修突然登門造訪的陳鶴,也愣了。
坐在輪椅上斷了雙腿,面容慘白的三真傳俞齋,不由唇角蠕動:
“這就是那位安寧縣來的小師弟?”
在他身旁隨侍的弟子,之前與季修有過照面的四真傳李松溪、六真傳殷弘,面面相覷,點了點頭后.
更是心中震驚:
“段師叔收下的這弟子這么有種嗎!”
他們二人之前,也只在季修登島時,與他有過一面之緣,了解不深。
但對于季修了解不多,不代表他們不知曉今日這排場的意義。
那位段師叔隕落后,即使他自己除了名冊,師傅也依舊為他立了衣冠冢,以盡師兄弟一場的情面。
然而,
段師叔人不在了,他這一次回府之后,惹下的債,卻依舊還在。
眼下場中,匯聚了府內‘道館街’里,有名有姓的一眾大家。
其中前六位,更是傳承自江陰府的‘六座高山’,身懷秘武,為一方開館授徒的道館主,與背后的流派,更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此刻齊聚一堂。
只為一件事情。
那就是打滅‘天刀道館’!
流派傳承,除卻收錄真傳,大部分門徒,都是由江陰府內,道館街中立下的別府,負責收錄篩選。
而天刀流派,自王玄陽失蹤之后,便沒了‘天刀道館’這塊牌匾,一眾流派大家,取而代之,將其蠶食殆盡。
這是武道行當的規矩,弱肉強食,沒了扛鼎的頭牌人物,就占據不了那名與利,就要給后來人讓步。
那天字一號的地段、威望,是多少年來江陰府道館街幾十家更迭道館,共同樹立起來的,位于其中最盡頭。
而江陰府戶籍數百上千萬,誰能說其中,出不了幾個武學奇才?
他們要練武,不是入大行給人當奴才,就要憑借自己的天資,拜入道館。
而其中排列‘武行頭牌,當屬第一’的位子 自然會叫人趨之若鶩。
‘天刀道館’的匾額,沉封了十幾年。
但前一個月。
段沉舟成了大家,提著把刀,把六座高山設立的道館匾額,一一留痕,劃了個遍。
按照祖祖輩輩,流派武行定下的規矩。
道館街中,誰家的門徒子孫爭氣,只要能連挑六座執掌道館街武行諸事的‘大道館’,將其坐館衣缽,一一打滅 就有資格,將自己的名頭,踩在他們頭上。
而段沉舟,就把六座高山設下的‘大道館主’們無一例外,全都挑了下去,重新掛起了自己的牌匾。
他不開館,不收徒,就只是讓那道匾額掛在道館街最盡頭,叫大大小小,足足數十家的道館,如同眾星捧月般,淪為旁襯。
六座大道館主背后,不是沒有無漏、甚至龍虎造詣的高人坐鎮。
但那都是和王玄陽一輩的人物,若下場以大欺小,追名逐利,那是要被人笑話,戳脊梁骨的。
你私底下氣不過,將其打滅打殺,那是恩仇債;
但放在明面上,那就是氣量狹小,傳承青黃不接,出不了能捍衛流派、道館傳承的好苗子。
對于武夫來講,自然是權拳至上;
但是對于開館授徒來說.
出上個天驕苗子,蓋壓諸館,那才是給自家秘武傳承揚名的關鍵。
所以按照規矩。
段沉舟沒了。
他們就要來找他背后的‘傳承’,當面講清楚,這塊匾額,你是守,還是不守。
不守,便當著他的棺槨親口承認。
要是守.
就要你們當代最杰出的衣缽真傳,出來再效仿一次!
區別是,之前段沉舟是踢館,但這一次.是坐鎮。
一般來講,掛上匾額之后,若是要坐鎮道館,便要將挑戰的牌子,一律照單全收!
所以天刀流派的這兩位真傳,才對季修的話語,大為咂舌。
陳鶴教導的衣缽真傳,無一例外,都是修出了外罡的。
但這種大話,他們沒一個敢講。
就算是被師傅寄予厚望,算是諸弟子中第二杰出的三師兄俞齋。
在段師叔未曾歸來時,偷偷效仿他,連挑六大道館,卻在與紫霞道館的衣缽爭鋒時,被斷了雙腿,一身武功十去七八。
打殺爭鋒,好勇斗狠,是極為兇險的,一招不慎被廢了武功,落下殘疾,再正常不過。
因此這種大話,沒人敢講,也沒人敢輕易的接。
“師傅的債,徒弟來背”
“有意思。”
短暫的寂靜后。
那幾個大家之中,背著‘銅金地火錘’的巨漢開了口:
“小子,你名字我聽過。”
“之前在安寧縣,打滅了我徒弟的,就是你吧?”
你徒弟?
我怎么不知道這茬子 季修將眸光掃去,有些疑惑。
而看到他這副表情,這巨漢有些繃不住了,拳頭捏緊:
“漁、柴二行,紫霞、水火二道館,四家駕船直入安寧!”
“老子就是水火道館的道館主!”
“當時我師弟云觀瀾,帶著我徒弟黎景,背著一口三十石鐵胎弓去的安寧縣,找段武夫尋仇。”
“就是你小子,對拼箭藝連射三箭,摁斷其弓將其擒下,叫他武道禪心直接崩潰的?”
水火道館,黎景.
季修思索了下,隨即恍然。
想起來了,是有這一樁事,不過那小子太弱了,連同其他三家,被他一人打了個遍,不由生出了府內子弟,也‘不過如此’的想法。
原來是這巨漢的徒弟?
看到季修這一副表情,想起自己那個收了不久,但是悉心培養,想要將其送往流派,有望成為流派真傳苗子的小徒弟,就這么一蹶不振.
水火道館的道館主常磐石,眼神近乎噴火:
“你小子這眼神什么意思!”
他擼起袖子,一步開磚裂石,胸中怒氣澎湃。
同樣的眼神,同樣的表情,姓段的這么狂,不一樣落得個尸骨無存的下場?
結果他這徒弟,卻學了個十成十 想起不久前,被那段武夫壓得一點脾氣都沒有,一時間心中窩火下,常磐石甚至想一巴掌將這小子抽死。
還一肩擔之,你擔得起嗎?
其他幾家道館主,其中渾身紫氣溢滿之人,對季修也是眼神不善,至于其他幾個,或復雜,或驚嘆,或惋惜。
似乎是在想,這樣的苗子怎么偏偏是姓段的教出來的,要是自己家的,那該多好?
“段沉舟已死,天刀流不過泥沼,我等今日只問段武夫‘天刀匾額’之事,但小友若繼續在這艘船上,下一次.”
“或許就是無漏長老,甚至龍虎高人,因為這福地金鰲島,因為你背后這座祖師祠,登門拜訪了。”
“與其如此,不如改換門庭,投入我拳山道館如何,我這一脈,師承流派‘三拳山’,有龍虎高人坐鎮。”
“我觀小友這一身筋骨,未來造詣必定不凡,若是入我門下,再過十年,當代流派主的位子,或許”
細細端詳著季修,在一側常磐石露出怒氣時,帶著一對鐵刺拳頭的拳師突然開口,拋出了橄欖枝。
這話一出,常磐石的眸光霎時如若噴火,而這位拳山道館的道館主,反倒神色坦然。
這年頭,好苗子本來就少,再者來講,他雖然敗在段武夫手里,但與他們這一脈,也沒太多間隙,也沒徒弟真傳,栽在季修手里。
要是真能收入門內,學成了完整的‘三拳秘譜’,恐怕流派老祖都得夸贊他呢。
但只可惜,看著季修輕輕搖頭,這位拳館之主,只能稍稍遺憾。
與此同時。
看著這些大家擰成一股子繩,陳鶴眼眸露出寒意,不由搭上了手中刀鞘:
“我方才便講了,你們幾個,要是為段沉舟打下的‘天刀道館’而來,那么那塊匾額,與我天刀流派,并無干系。”
“一個多月前,段沉舟就辭了祖師祠香火,除了自己名冊,不再是天刀門人。”
“那道館他隕落了,香火便沒了,你們若有本事,自行摘掉即可。”
“但若繼續留在我天刀流的金鰲島.”
他抽出了一截刀鞘。
叫水火道館的常磐石見到后,神色冷硬,輕嗤一聲:
“你陳鶴好幾年前是氣海境巔峰,現在也沒修成無漏,諸位流派主、大豪壓上門來,也沒見你吭聲,你狂什”
他話沒講完,便被身側渾身紫氣溢出,來自‘紫霞道館’的道館主拉住,無聲的搖了搖頭。
旋即,看向陳鶴:
“既然陳大家不歡迎我等,那事情解決了,我等走就是了。”
說完,他瞥了一眼季修,便要帶頭離開。
但這時候。
季修突然開口:
“慢著,諸位大家。”
他的言語一出,令這些真氣如淵的武夫大家,腳步一頓。
“我曾聽我師傅,在安寧縣講過‘府城’道館的規矩”
陳鶴握住刀柄的手一頓,額角不由一跳,有種不好的預感襲上心頭。
小祖宗,你剛剛出盡了風頭,還不夠嗎,又要干啥?
“他說,他年輕時曾隨著師祖,以力關境界,挑盡了諸位道館,將‘天刀匾額’,掛在了道館街最高樓。”
“他兩起兩復,都沒叫這塊匾額丟了,那我這個作為徒弟的剛說了要擔起師傅的債,現在若是不吭聲了,不是打自己的臉么?”
“我要坐這‘天刀道館’,當這武行頭牌,替師傅扛著。”
“諸位若是想要取而代之.”
“力關之下,一應拜帖,我照單全收。”
“生,死,勿,論!”
季修笑的云淡風輕,絲毫沒有露怯,吐字清晰。
但其中重若千鈞的含金量.
卻叫方才開口的幾個大家,臉色都變了,同時回頭。
其中,
常磐石眼神森然:
“小子,你確定?”
“我確定。”
季修與他雙眸對視,神魄鎮守心神,并未被這股子武道氣給壓得心神失守。
“小友,有些帖子你接了,就沒有反悔的余地了。”
拳山道館的道館主提醒了句。
對此,季修頷首道謝,但眼中的意思,不曾更改分毫。
“大丈夫當如此!”
“三師兄,咱們小師弟要給你報仇了!”
李松溪,殷弘兩人見此,神情皆是激動不已,狠狠揮拳。
似乎這么些日子積壓在心頭的怨氣,終于隨著季修的舉動,大泄一口。
而那坐在輪椅上的青年嘴唇顫抖,似乎看到了一抹光。
唯有陳鶴眉頭緊皺,眸光中似有憂慮:
“胡鬧!”
“你”
可他腹中言語,還未張口講出 噠噠噠!
一道道腳步,卻已是登上了天刀流山門。
“你沒有奉那拜帖的時間了。”
身披飛鷹服,腰胯繡春刀,繡著‘北鎮撫司’紋路的一名府中百戶,帶著數十緹騎,到了這祖師祠前。
一眼看到季修,便神情嚴肅:
“接到漁、藥諸行主的檢舉,安寧季修,涉嫌勾結中黃教‘護法大將’,疑似為其令使,府衙下令,逮捕歸案,排查嫌疑!”
“北鎮撫司百戶李霖,負責此案,鎮撫司辦案,有巡狩外道,監察諸事權柄,諸位武夫大家,還請勿要阻撓。”
“不然,便是與府尊、府司作對!”
看到這一批來人.
無論是道館街,還是天刀流,表情都是微微色變。
北鎮撫司!
乃是除卻府尊、院首、駐軍大將這三位一府首腦外,最有權柄的地方,想要加入,極難極難!
而能晉級府指揮使的.
沒有一個簡單人物!
哪怕只是一個百戶,但要是鐵了心的,也能給大家穿小鞋!
這小子.
能被漁藥幾行,搬出來北鎮撫司緝拿?
那他確實是沒有什么翻身空間了 還摘匾額?
貽笑大方!
常磐石心中冷笑,隨即頭也不回,就想走時。
突然間————
一聲響徹海天的鷹唳,震徹人耳!
旋即,一道箭矢,似從天穹射落,直直的釘在了這百戶李霖的面前,叫他先是色變,勃然大怒,舉頭望天,剛要罵出聲來.
可聽到耳畔的言語落下,‘唰’的一下,額頭便流出了汗。
“你一個百戶,也算是北鎮撫司的老人了.”
“本指揮使倒是想問問,”
“你是憑什么證,講什么據,便要給人扣上‘私通神孽’的名頭?!”
一尊騎乘巨鷹,身姿挺拔,背著大弓的黑衣青年,從天掠來!
隨即,穩穩的停在了那一口棺槨處,屹于鷹背,看著面色大變的百戶李霖,嗤了一聲,將其無視。
緊接著看向瞪大了眼的季修,勾起唇角:
“季小子,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啊。”
“還認識你的‘箭術老師’么?”
看到顧百川換了一身行頭,好不威風,而且一別之后,竟從‘百戶’晉為‘府指揮使’,看著位高權重。
季修愣了愣,隨即心神清明,咧嘴一笑:
“那當然不會忘了!”
“顧大哥!”
他怎么把這尊大佛給忘了!
聽到他這一聲叫喚。
李霖怔愣片刻,直接兩眼一昏。
不是,漁藥兩行的人,來時不是這么講的啊?
這小子在府內,不是說毫無根基的嗎!
怎么那位‘府司主’面前的紅人,最近炙手可熱的新晉指揮使顧百川大人,和他關系這般親厚?
這可是他頂頭上司啊!
一時間,李霖心中冷汗直流,叫苦不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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