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家萬豪是省城最好的酒店。
  十年后,就在這兒,夏桉出資為樂檸舉辦了第一場個人演奏會。
  那時,這家店的總經理為了巴結他,吃喝都沒費用。
  眼下,水單上最便宜的咖啡是美式,一杯38。
  過于貴了。
  他包里有一萬多,但大部分是林佳佳的。
  他自己的存款在消費了隔壁那丫頭正穿著的內衣后,只剩一百出頭。
  夏桉灑然笑笑,跟對面兩個程序員說,你們這個工種我是清楚的,常年對著電腦熬夜,喝點堿性的氣泡水對身體好。
  氣泡水——18,還能續杯。
  張天成和劉有為的眼鏡片都很厚,面相一眼老實,聞言皆訥訥點頭。
  夏桉很明顯能感受到對方的忐忑。
  這兩人不是科班出身,大專畢業后在網絡論壇跟著師父學的編程。
  漂泊省城兩三年,從沒單獨接到過案子。
  可兩天前,這位姓夏的老板天降貼吧,點名問他們的“檔期”。
  加QQ聊過之后,更是對他們表示出莫大的信任。
  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知遇之恩大于天。
  來之前,他們就已經對眼前這位年輕英俊的創業者滿含感激。
  談吐、衣著,在這種高檔場所表現的從容。
  瞧瞧,有錢人家的孩子甚至不需要戴任何配飾,便能散露出翩翩貴公子的氣質。
  張天成和劉有為對視一眼,生出一股人比人得死的感慨。
  “聽說你們倆還住在地下室呢?”
  夏桉覺得這咖啡豆的口感都不如速溶,抿了一下就不再動。
  胖一些也黑一些的劉有為推推眼鏡點頭回答夏桉,說沒錯,已經在地下室住兩年了。
  一旁的張天成緊忙插嘴:
  “但地下室不影響工作,您放心吧。說好的期限內我們絕對能完成。”
  夏桉淡淡笑了笑。
  “我的意思是,這次活做好了,以后就不用住地下室了。”
  被大餅噎了一下,張天成點頭說:
  “我們能力沒問題,只是一直跟著師父,沒有機會單獨…”
  夏桉抬手止住:“說,不如做。”
  其實他真正想說的是——別解釋,多余了。
  因為有原世的交情,夏桉比現在的他們自身更清楚他們的能力。
  一年后,面前這哥倆會突然開竅,終于發現南方其實更適合互聯網創業。
  繼而南下廣洲又輾轉深圳。
  在那里,張天成機緣巧合進了本家張曉龍的團隊。
  而劉有為則在蓮花村意外結識了正在民房里鼓搗無人機的汪濤。
  隨著微信和大疆登頂,這兩位相識于微末的老同學相繼套現退隱,在新西蘭結婚生子,始終比鄰而居。
  夏桉是在2016年的一次公海游艇趴上認識的這倆人。
  那時,已經奔五張的兩個中年大漢,在被比基尼小妹妹的撩撥下,竟然會臉紅。
  這深深讓夏桉訝然。
  一番交談,他迅速將兩人引為知己。
  他們善良淳厚,在輝煌時見過腌臜,卻始終沒忘初心。
  是那句“出走半生,歸來仍是少年”的典范。
  夏桉是半個VC和半個實業家,大大小小的項目他投了不少,最終發現,在創意的基礎上,投資人投的只是人。
  而像眼前這倆身懷大氣運的純良之人,不盡快互粉納入麾下,等啥呢?
  夏桉從文件袋里拿出合同推過去。
  臨終關懷的網站開發很容易,就是簡單的一個門戶網站配備網銀支付功能。
  整體開發費用三千,訂金一千,十五天內搭好框架結尾款。
  這是他們給夏桉的報價,相當便宜,夏桉沒砍價。
  另外還主動提出多給一千當做上線后一個季度的技術維護費。
  字兒一簽,錢到手。
  看著他們的興奮樣,夏桉云淡風輕地說了句:
  “不用感謝我,這是當下這個時代的紅利。
  “以后就算在互聯網上當乞丐,興許都要靠臉靠才藝,只會寫代碼可不行咯。”
  時代的紅利。
  身為互聯網人,張天成和劉有為對這句話深以為然。
  這時,他們見夏桉從文件袋里又摸出另外兩份協議。
  “那么,我們開始今天的正事吧。”
  雷軍說過,沒有百分之百掙錢的項目,投資給熟人,風險天然小一半。
  他推過去一份合同。
  “第一個,我要做個廣域博客站點,很簡單。”
  “另外一個是流媒體視頻門戶,相對復雜些,但我沒有額外的要求,和其他的盜版視頻網站一樣,能正常使用就行。”
  看著新來的兩個單子,張、劉二人大眼瞪小眼。
  夏桉拿起冰塊已經化掉,酸味淡了不少的咖啡喝了一口。
  “這兩個不急,我可以把制作期限給到…年底。”
  兩個技術大手子都沒有接話,在等夏桉進行項目闡述。
  但夏桉卻沒展開說,只道:
  “這兩個,我給你們哥倆打包價,五萬,維護費和服務器租賃另算。”
  張、劉第N次對視。
  不需要闡述了。
  這年頭,個人博客誰沒有?
  無非加個上級主站而已。
  視頻網站?
  夏老板要搞黃色?
  無所謂,又不是搞我。
  今天周日,距離初伏還有四天。
  但太陽已經足夠烤人了。
  張、劉二人從茶色的落地窗看出去。
  酒店雨搭下有個撐傘的連衣裙美女正在招手攔出租。
  背影無敵,腿長腰細屁股大。
  雖然沒有隔壁桌這個姑娘好看,但也是頂級漂亮的。
  這個點兒,從酒店如此造型出來,價值觀相差無幾的哥倆都認為,這八成是上門服務的上進女性。
  可與剛剛披散著頭發,趿拉著拖鞋,從門童手里接過鑰匙,親自開走跑車的那個肥女相比,后者更吸引他們的眼球。
  這就叫——精致在實力面前一文不值!
  哥倆同時想:能搬出地下室了。
  夏桉沒有打攪他們發呆。
  余光掃過三米外唐琬的那雙小手,它們交叉緊握,在發抖。
  掃過唐天行傲然淺笑的老臉。
  呵,笑?
  欺負親侄女,你驕傲?
  夏桉有點不爽。
  再次思忖自己這個布局對不對。
  什么布局?
  去年四月,雷君已經給創立YY的張學陵投了90萬。
  同月,土豆網上線。
  年底,隨著無極的上映,一名叫做胡戈的小伙子將其改編成一個饅頭引發的血案,讓短視頻一夜爆火。
  剛剛過去的六月份,優酷、56、六間房相繼上線。
  不出意外,三個月后的初冬,大洋彼岸的三個少年將以16.5億美元,把自己的網站賣給谷歌。
  而不久的幾年后,它會吸引全球三分之一的人口注冊使用,成為估值三千億美金的龐然大物。
  此時的夏桉和一小撮網絡頭部創業者都清楚的知道,互聯網的未來在移動端。
  在移動流媒體和移動社交。
  而只有夏桉明確知曉節點。
  喬布斯還有半年即將發行Iphone。
  隨后3G和智能機會快速普及。
  距今,滿打滿算還有兩年。
  是的,做這個沒錯,將有極大的長線發展空間。
  做這個的首要目的——依舊是吞掉唐氏集團。
  與經營本地政商兩屆多年,可謂根深蒂固的唐天行不同。
  還沒去大學報道的夏桉毫無背景。
  他明白,就算自己掌握著唐氏集團不為人知的污點,就算插了幾根釘子,也絕難一次性鏟除唐老二一家。
  打蛇不死,反遺其害。
  他能想到和利用的殺招不多。
  而最順手的,就是傳媒輿論。
  或者說,媒體。
  2004年百度上市之后,國內門戶網站的上升通道已經死死閉合。
  微博是他能掌握的最近的機會。
  再把視頻網站留給下一世代的抖音和B站。
  手握這種大殺器,再站明白立場,找好尺度,弄唐天行就不難了。
  到時,有唐氏集團已經發展快二十年的實業根基做支撐。
  服裝、貿易、區域性物流、房地產開發資質…
  省多少事?
  夏桉在心里多次稱量,確定這手蛇吞象沒毛病后,重新將心神轉到現實中來。
  張天成和劉有為已經交換完意見。
  前者見夏桉笑瞇瞇的淡然樣子,咽了口唾沫,干了半杯氣泡水:
  “對不起,夏總,不好意思,我們還是想聽聽你的規劃,或者給我們一個能仿照的模版?
  “主要我們怕做的框架哪里不合你的心意,再返工浪費時間…”
  一旁,唐琬也說:
  “對不起,二叔,不好意思,我可能是沒寫清楚…”
  唐琬從夏桉對張劉二人講合同細節時,就不再看他了。
  她怕自己收不回眼睛。
  天吶,夏桉這家伙一天一個樣?
  跟那兩個看上去快四十歲的人也能侃侃而談,一點都沒有其他少年人身上的局促和惶恐。
  他怎么養出這份從容氣勢的?
  唐琬就是這樣的性格,和大部分感情經歷空白的女人一樣。
  喜歡你就是喜歡你,怎么看都喜歡,能自動掃描出你身上的發光點。
  但跟唐天行談話時,又被這位要害死她,還一臉寵溺的二叔身上的氣勢完全壓倒,惴惴不安。
  昨晚唐琬已經想好了。
  用手里的一切換今后的安穩。
  錢,仇,都丟掉。
  盛唐貿易的5%股份,送給唐天行。
  只換兩個微不足道的條件。
  這總行了吧?
  可協議推出去后,唐天行卻看都沒看,一直在問她最近怎么樣?
  去哪玩了?
  開不開心?
  病情的事一個字都沒提,似乎從來都不存在什么癌癥。
  太可怕了,她在想,人怎么能虛偽到這個地步?
  坐在本就涼爽的大廳,唐琬如臨冰窟。
  她好想把自己丟到隔壁夏桉的懷抱里找溫暖。
  唐天行敏銳地察覺到侄女的余光總在往隔壁瞟。
  他身上穿著百八十塊的運動套裝,手上戴著塊鸚鵡螺。
  這時晃晃手腕說:
  “怎么?對那個小帥哥感興趣?叔叔幫你去問他的聯系方式好不好?”
  唐琬一激靈,猛地坐直。
  “別!沒、我沒。”
  唐天行朗聲笑道:“叔叔開玩笑的,我唐家的女兒當然要找更優秀的小伙子。”
  唐琬抿著嘴巴蹙眉說:“對不起,二叔。可能是我沒寫清楚,你再看看條件行么?
  “我不想再留在東山了,公司的事我又不懂,你就行行好,把股權…”
  她還沒說完,夏桉在隔壁猛地一拍桌子。
  上午大堂吧本就不多的客人,同時被嚇了一跳。
  連唐天行都側頭看了過去。
  聽到夏桉接下來的話后,眼睛立時瞇縫起來。
  夏桉對張、劉二人拔高了一點聲音說:
  “我善意的提醒你們一個道理。
  “以后不管你們跟任何人聊天,不管對方比你們年長多少,社會屬性高多少,永遠不要說什么不好意思,對不起這種話。
  “這類帶著自我矮化的語氣,只是想預先設置一種寬恕或原諒,希望對方給你們包容。
  “但你們倆求著我什么了?
  “你們付出手藝,我交費購買,我們是平等的。
  “明白么?”
  最后三個字,夏桉語氣又高了一度,臉上始終笑著。
  可惜這滿含鼓勵的笑容,并不是給他們哥倆看的。
  張劉二人猛點頭,覺得夏總這人真實在,是個好甲方。
  而另一桌的唐琬緊憋著笑。
  她輕咳一聲,對轉回頭來的唐天行說:“二叔,股份你拿回去,我不要了,這份轉讓協議一簽,我和唐氏集團就沒了瓜葛。
  “哪怕未來公司有機會上市,我也不眼紅。
  “我只想安安穩穩過下半輩子,唯獨這兩個條件你要答應我。”
  唐天行用手指拈走杯子邊緣的茶葉末,這才抬頭深深看著大侄女。
  良久,一嘆。
  “公司是大哥大嫂一手做起來的,盛唐貿易是集團的根,算龍興之地。
  “雖然現在業績已經被其他版塊超過不少,但總歸是你爸媽給你的一個念想。
  “小琬,聽叔叔的話,別任性,這是大事,你可得仔細想清楚了。”
  唐琬被他看得目光游移,慢慢低下頭。
  三米外。
  劉有為對夏桉說:
  “夏總教訓的是,但師父經常跟我們說,客戶需求一定要在前期了解清楚…”
  夏桉立馬借勢...唐琬:
  “人類文明進步的主要原因,就是下一代不聽上一代的話。”
  唐琬又憋笑。
  唐天行也反應過來了。
  他眉毛抖三抖,聽見唐琬說:
  “二叔,我想清楚了。”
  旁邊桌。
  劉有為和張天成可太認可夏桉的說法了,以前就是過于聽師父的話...才掙不到錢。
  他們決定先根據市場現有的同類產品給夏桉做個小樣出來。
  夏桉撫掌笑道:“這就對了。別害怕,大膽干,克服了恐懼,才能獲得真正的自由。”
  “......”
  張、劉表示...明白!
  唐琬更明白。
  三次蒙太奇式的隔空提醒,她完美接收。
  雙目異彩連連的唐婉,將脖子上的白度母吊墜從衣服里拿出來,垂在胸口。
  “二叔,爸媽在天有靈,一定也不希望我這種性格的人在公事雜事里奔波,那樣也許對公司更沒益處。
  “堂哥家的孩子也還小,那是你的親孫子,好好培養小寶,未來是他們的,不是么?”
  唐天行也聽懂了。
  這妮子在告訴他,你積點德行么?
  窮不信命,富貴敬神。
  唐天行知道這枚白度母玉佩是雍和宮求來的。
  亮在自己面前,他對于唐琬敢攤牌談判送上門來的態度終于是信了。
  “唉。”
  唐天行釋然一嘆。
  張、劉二人比唐天行先離開。
  夏桉沒走,在唐天行簽協議前,他始終坐在那兒抖著腿玩貪吃蛇。
  唐天行站起來時,夏桉也站了起來。
  他笑呵呵看著唐天行走過來,站到自己面前。
  “小伙子,年輕有為。”
  旁觀的唐琬陡然一怔。
  夏桉齜牙笑了,對唐天行說:“叔叔過獎。”
  看著他們兩人對視,唐琬直覺心都快跳出來了。
  夏桉一臉正太,做無辜狀。
  唐天行緩緩點頭,笑著拍拍他的肩膀:“夏桉,別讓我知道你欺負小琬哦。”
  又回過頭,看向驚恐莫名的侄女。
  “玩玩就算了,你們還都是孩子。”
  唐琬呆滯著,神游天際。
  唐天行沖后面的兩個保鏢一招手,要走。
  夏桉卻開口喚道:“叔叔。”
  唐天行站定側頭,卻沒正眼看夏桉。
  夏桉懶洋洋的語氣說:“我窮人家孩子,一直夢想未來能買一塊鸚鵡螺戴戴。”
  唐天行知道夏桉的底細。
  之前也只認為他今天過來是搞什么少年意氣、英雄助美的可笑勾當。
  這種小孩子不會被他放在眼里,也自然聽不出夏桉這句話在打機鋒。
  他笑著抬起手腕,晃了晃去年兒子送的名表。
  “小伙子,勸你一句。努力如果能買得起,它也不會這么值錢了。”
  “有道理。”
  夏桉點頭。
  “所以我一直在網上研究嘛。
  “剛偷偷看了幾次,現在離近了一瞅,果然…嘖。
  “要不,您去驗驗呢?”
  “......”
  這是唐天行今日首次失態。
  先一愕然,再悄悄咬了咬大牙,臉色陰沉著,一言不發地走了。
  傻瓜情緒化,高手利益化。
  夏桉看著他的背影,露出不屑的嗤笑,最后拿著文件袋坐到唐琬對面。
  唐琬泫然欲泣地抓住他的手。
  “他、他怎么認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