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天氣進入酷暑,炎熱無比,風里都裹挾著滾滾熱浪,無絲毫的涼意。
趙倜沒有騎黑玫瑰,而是乘了那匹高大河曲馬出來,這馬速度很快,就是有些桀驁,不過路上訓了兩遭,已然服服帖帖。
一路走河套之地,向上進入無際大草原,正值天蒼蒼野茫茫,草高掩牛羊的時節。
草原并沒有固定路途,但牧人常走的地方比別處容易分辨,幾人沿著放牧痕跡前行,可以路過水源,也可以追到牧戶,購買吃的東西。
不知不覺幾天已過,天氣開始變得涼爽,此刻已經跑出兩三千里開外,進入了可敦城的范圍。
可敦城名義上歸遼國上京道管理,設有北庭都護府,建安軍節度使司,同時也是西北路招討司的駐地。
但這塊地界卻與上京臨潢府,遼國的朝廷中樞有些疏離。
可敦城位于上京道漠北地區,戰略地位重要,是遼國西北邊疆的軍事重鎮。
這里除了正常的遼國邊疆守軍之外,還常年駐扎了兩萬精銳騎兵。
這兩萬精銳騎兵有些特殊,既不受宣,也不受調,當年遼太祖耶律阿保機下過死命,不論國家到了什么地步,哪怕就算滅亡,上京失守,可敦城的兩萬騎兵也不許南下。
是以,此處才有遼國后啟之地的稱法。
但也正因為耶律阿保機的高瞻遠矚,透過層層時光,看到一縷模糊的未來,洞悉先機,才使得遼國國祚綿遠悠長。
金滅遼國,耶律大石西北遠行可敦城,會七州十八部王眾,在此自立為王,與金國拉扯長達五六年之久。
然后在天會九年,耶律大石以青牛白馬祭祀天地祖宗,整頓上萬軍兵向西進發,遠征西方各處,最終建立了西遼,而百余年之后,金國亡而西遼卻未亡。
可敦城是軍鎮,但也有不少百姓在此居住,尤其城外各處,散落著無數帳篷氈房。
這里草原各族混雜,除了漢族稀少外,其他幾乎什么族都有,包括大西北面的基輔羅斯人。
而軍兵更是不止契丹,有渤海人,女真人,也有韃靼人,其中一部分則是流放發配的罪兵。
蕭峰前方帶路,并沒有進可敦城,而是在城外一戶草原韃靼家中住下。
他上次來時就住在這家,因為是契丹的身份,所以并未受到任何懷疑,而且被熱情款待。
此番再來,這家更為喜出望外,因為上次蕭峰走時留下不少銀錢,足抵半年放牧的收入。
晚上這家殺羊款待,四人在帳篷中邊吃喝邊商議事情。
可敦城進入不進入其實關系不大,因為薩滿教廷并非設在城中,而是在城北三十里外,占據一片極為龐大的地方。
薩滿教雖然于上京那邊被佛教壓了一頭,但在廣袤大草原上卻還是信奉者居多。
畢竟薩滿教可以給人醫病,人們生病先采草藥,待治不好后就會求助薩滿,薩滿的請神療法類似祝由術,不以使用藥物為主,而是通過符箓、祈禱、驅鬼逐邪,甚至請神上身治病。
至于真有神假有神卻兩說,但單純的心理誘導,還有精神療法,確實可以治愈一些病癥。
薩滿教并沒有教主一職存在,教中的大祭司,二祭司做主事務,下面還有七方祭司,四名負責東南西北四面,三人負責教廷正中位置。
蕭峰所遇到的那名老者,是七方祭司之首,坐鎮教廷,實際上也是薩滿教大祭司、二祭司下面的第一人。
此刻距離他約戰那老者還有兩天時間,定在后日的午時,時間上完全來得及。
吃完了飯,天色已是不早,幾人開始安歇,第二天大早起來收拾完畢,先進入可敦城逛了一圈,然后往北向薩滿教廷而去。
趙倜打算先看看這教廷是何模樣,四周如何,做到心中有數,然后晚上再來查探一番。
出城向北,就見沿途居住的牧民比可敦城南邊還要多,也說不上是部落村子之類,總之帳篷氈房連連綿綿,延伸而去。
三十里不遠,沒用多久便已到達,這時就看前方草原上龐大廣碩的地方,以蒼巖粗木大石等物壘成了一大片建筑群,占地足有數里。
在外遠遠就可以觀到教廷中心處的主祭臺,由九根雕滿圖騰的千年巨木撐起穹頂,枝杈間懸著風干的馬羊頭骨與銅鈴,風過處叮當響鳴如同群鳥振翅。
主祭臺旁邊還有四座副祭臺,分守四面,臺子四周糊了摻了羊血的黏土,繪滿赤色雷紋與藍色鹿群,每座臺下都掛著牛皮簾,隱約可見內壁鑲嵌了獸骨占卜盤。
教廷的最外圍綿延環伺了三圈的木柵,最外一圈有木柱聳立,柱身繪滿圖騰,柱頂端雕刻的鷹首望向前方,喙間銜著曬干的藥草束。
這時遠遠看那中心主祭臺上正在舉行儀式,雖是白天但卻點著大簇的牛油火,紅光閃耀,濃煙裹著松香之氣飄蕩四周,巨大青銅盆器在臺上燜燒,火星濺上穹頂的彩繪,映襯那彩繪似乎要活過來一般。
幾人此刻來到圖騰柱旁,隔著柵欄朝里張望,趙倜瞇起眼睛瞧向那主祭臺的穹頂。
雖然距離主祭臺很遠,但那臺子十分之大,又有火光燎亮,趙倜這時的目力非常人可比,已經隱隱看見穹頂上所繪的景象。
那是薩滿教始祖騎乘魁牛跨越星河的圖景,金箔勾勒的魁牛獨角在霧靄中明明滅滅,薩滿始祖神態威嚴,無量光芒映照四方,看起來十分驚人。
薩滿教信奉天地萬靈,萬靈皆為神祇,與西夏大巫教的信奉有些相似,但大巫教的神卻沒有薩滿這么多,薩滿除了萬物萬靈之外,就是一些并無生命的物體也都供奉。
薩滿最重要的兩個神則是天神地祇青牛白馬,除此之外還有日月之神也敬為大神,其中對大地神祇最為尊崇,其祭禮甚至超過對天、日、月、星辰的祭禮。
薩滿教的始祖雖然有形象存在,但教中記載名稱卻十分模糊。
這教是最古老的原始教宗,幾乎起源于史前時代,許多不同的部落和族類共同推動,經歷了漫長的歷史過程,信仰萬物靈神,多神信仰,但卻沒有成體系的書經典籍,多是口耳所附。
而對創教者大多都直接以始祖稱呼,并未明確其人,或者留下什么名諱,只是一個形象存有,稱之為始祖。
此刻,火焰映照穹頂,上面所繪圖案不知什么顏料,散射光輝于四外,映襯之下仿佛整座教廷都懸浮在這微光里,威嚴如遠古神庭,卻又透著的粗獷且詭異的氣息。
而中心祭臺上足足有上百號人,都穿著彩色斑斕的衣服,腰間系五彩繩帶,掛著葫蘆與搖鈴,在邊舞邊唱。
唱的是各路神祇,贊美歌頌,上至天地星辰,下至狐蛇鼠猬,無所不有。
趙倜看了片刻道:“不能進去嗎?”
蕭峰道:“上次草民來問詢過,以往一直可以,畢竟薩滿要給牧民醫病,但自從日日做法以來,卻是不能再隨意出入了,有事情要在外門那里通報,層層報至祭師處,再下令允不允許進到里面。”
趙倜瞅瞅那些圖騰柱和柵欄,道:“這教廷面積龐大,木柵又不算高,想要私入并不算難。”
蕭峰道:“確實如此,草民上次來曾經圍繞這處行了整整一圈,想要偷著進去并非不能,教廷防范沒那么嚴厲,不過牧民們卻從來不敢,畢竟在他們看來教廷是神的居所。”
“神的居所……”趙倜笑了笑:“真的能請得神下來嗎?”
蕭峰聞言思索,不知怎么回答,畢竟他對薩滿教了解也不太多。
周侗道:“公子,上回在東京追查遼國諜子,后來查到那處供奉薩滿天神地祇的地方,屬下見了心中很感興趣,特意花費時間仔細查了一番薩滿教請神之事。”
趙倜笑道:“有什么收獲?”
周侗道:“屬下發現,這薩滿請神多是請的一些獸神,尤以草原小獸居多,大獸都為罕見,人神更是稀有。”
趙倜道:“竟是如此嗎?”
周侗點頭:“的確這樣,不過很多都描繪得十分真切,請神上身的招舞和識雖然是請一些小獸之神,可一旦上身,卻表現與那小獸無異,說話聲音語氣全變,動作也似小獸,而且被醫者的病許多也確實好了。”
薩滿教里除了大祭師和祭師之外,還有招舞和識兩種職位,這兩種也都能出門給人看病,請神上身。
而在下面還有一個侍徒的位置,類似教內弟子,剩下的就是普通教徒了。
趙倜道:“這么說果然能夠請得那些獸物之神來?”
周侗道:“公子,屬下以為總不會空穴來風,薩滿教不比道佛,這么多年都以請神治病在草原揚名,這個……此說雖然有些荒誕,但也未必一點可能都無。”
趙倜微微一笑:“光祖卻是相信了。”
周侗有些尷尬,道:“屬下想不清楚其間還有什么別的道理,覺得大抵是真的吧。”
趙倜道:“繞這教廷走一圈看看,有無什么異處,熟悉過后,晚間好好探查一番。”
說著,他撥轉馬頭,幾人順著教廷外的圖騰柱,一路走了下去,待良久之后,將這薩滿教廷周邊看遍,才開始回返。
轉眼晚上,夜空無月,外面黑漆漆伸手難見五指,幾人悄悄出了帳篷。
并不騎馬,而是直接使起輕功,向著薩滿教廷而去。
四人中趙倜輕功第一,周侗則強過吳長風,他現在的武功幾乎日日都在精進,當初不是南海鱷神對手,現在南海鱷神在他手下已難走過三招。
等到了薩滿教廷不遠,按照之前定好的計劃分開行動,趙倜帶著周侗往西繞進,蕭峰和吳長風則向東而去。
此時雖然草原上黑暗,但教廷這里卻十分亮堂,中心祭臺的火把火盆等物并未熄滅,還有長明燈掛在正中,臺子四角有教徒看守。
而教廷其它地方,多點了羊皮燈籠,照得各處建筑物事影影綽綽,頗顯幾分詭秘氣氛。
趙倜和周侗來至西面一個草木密集之地,向教廷木柵之內觀望,只看里面每隔段時間就有一隊人走過,顯然是巡邏的教徒。
兩人看了半晌,趁著對方巡邏之間的空當,潛行木柵一旁,周侗掏出一只飛爪,丟入進去試探有無機關,看沒有什么動靜,才一躍而進。
這教廷內除了中心祭臺后方有一座兩層圓樓之外,其它各處再無樓宇,全是石木房屋,建筑十分古樸,規劃也整齊,還有一些小路之類,全都往教廷中間通去。
周侗低聲道:“公子,往哪邊走?”
趙倜道:“先去祭臺那看上一眼,再各處轉轉。”
周侗點頭,兩人身形如一團輕霧,向著教廷中心而去。
教廷中心除了一座大祭臺,還有四個小祭臺分護左右,也都有人看守。
趙倜與周侗隱藏陰影之中,打量這邊的小祭臺,倒是與白日無異,就是夜晚看著那些獸骨懸掛,皮毛飄蕩,更加陰氣森森有詭異之感。
接著趙倜向大祭臺那邊觀望,此刻距離極近,比白天看的更清晰數倍,只見那大祭臺的青銅盆器內堆了不少東西,已經超過盆體,其中就有印信等物,在往外冒著絲絲青氣。
趙倜瞇了瞇雙眼,那盆器雖然下方一直燃著炭火,可內里似乎沒有盛水,就不知青氣是哪里來的。
而祭臺四周雕刻古老符文,還有許多圖案,刻的鳥獸魚蟲,遠古先民,還有些不知是何意思的怪異圖形。
除了這些,臺上還有各種法器物件,鈴鐺、搖鼓、秘鑼、裱紙等等,還有香壇,供案,各種祭禮之物。
趙倜抬頭看向那祭臺穹頂,這時瞧那薩滿始祖愈發清晰,騎乘魁牛跨越星河,四邊蒼蒼茫茫,周天星辰明滅不定,奎牛獨角仿若指路之燈,薩滿始祖神態威嚴之中似乎有一絲疲倦,眼神深邃而悠遠,看著栩栩如生。
周侗此刻也瞅向中心祭臺穹頂,露出一絲詫異神色,按照此處位置以及圖案繪于祭臺上方推斷,騎牛之人該是薩滿教始祖,可這卻叫他心生納悶。
他瞅那薩滿始祖,一身穿戴根本不是草原裝束,也不像中原裝扮,反而有些上古之風,還有點道服之意。
但也和那些常見的道家服飾不同,只是有那種道韻意味,渾然天成,可又似與圖畫背景格格不入,說不出的古怪莫名。
這薩滿始祖身后繪有茫茫光路,其上還春秋筆法涂抹了一些色彩或深或重,不知是生靈還是何物。
周侗看的云山霧罩,心中疑惑萬分,不由望向趙倜。
趙倜目光在薩滿始祖背后不遠的一只黑金色長幡上掃了掃,沖周侗示意,然后緩緩退去,開始往教廷內別的地方探查。
兩人于陰影之中前行,看到不少供堂,里面皆燈光明亮,隱約供著神像之類。
但這些供堂同樣有人守護,便沒有進入,而是繼續繞走。
又經了不少地方,都是在外面看看,并未靠近驚動。
半晌過去,二人繞到祭臺之后,瞧向了前方那座兩層的木石圓樓。
請:m.xvipxs.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