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四。
賀州山南曜陽城。
賀州器作監,工坊熱如蒸籠。
中央的沸騰爐以耐火磚砌成,此時爐火正旺。
洪范負手站定,透過特設的石英觀火孔往里探看,見粉碎后的黃鐵礦(FeS)被高溫灼燒成暗紅色。
硫磺與焦炭的刺鼻氣味彌漫在空氣中,其間混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蒜臭——那代表著黃鐵礦中的砷被正焙燒而出。
“風箱注意,供風一定要穩!”
遠處傳來匠師的呵斥。
洪范反復觀察,確認通風系統正常運作,繼續往前。
爐口接著根粗陶管道,里面正嘶嘶涌出混濁的二氧化硫煙氣。
“我們試了很多次,最后選用鉑石棉作為催化劑。”
陪同視察的梅承雪說道。
“只是鉑的價格比較貴。”
此時鉑的價格差不多與黃金相等。
“貴不是問題。”
洪范搖頭。
“發煙硫酸未來會有很大的需求,我擔心的是產量。”
“產量不會有問題。”
梅承雪當即回道。
“鉑石棉的制備工藝不難。用鉑鹽溶液浸泡天然石棉纖維,取出石棉后用熔爐加熱使鉑鹽分解,石棉表面就會附著滿極細微的金屬鉑顆粒,正適合用作催化劑。”
洪范點頭。
在他面前二氧化硫煙氣被引入凈化系統。
首先是磚石砌就的沉降室,用以沉降粗重的礦塵;隨后是洗滌塔,內部填滿了赭紅色的氧化鐵屑與石灰混合物。
“這一步是除去砷霜之毒。”
梅承雪語帶感慨,顯然在這里花了很多力氣。
“鉑是我們找到的最好的催化劑,但非常容易‘中毒’;原料氣中微量的砷、硒、氯等雜質都會使其失去活性,不過濾不行。”
洪范點頭,知道這里是用氧化鐵鎖住氣態的三氧化二砷。
化學固然不是他的專長,但這種級別的工藝他一聽就懂。
洗滌塔頂工人在不斷淋下冷水。
煙氣穿過層層填料和水幕后,蒜臭味明顯淡去,再由填充滿碎焦炭的鉛制除霧器過濾,便只剩下純凈非常的二氧化硫。
“接下來是核心催化步驟。”
梅承雪走到催化室前,指了指鎖死的厚重密封門。
“我大概說說里面:室壁纏繞著銅管,內有活水循環以控溫;中間是鉑石棉網,高溫催化二氧化硫與空氣反應,生成三氧化硫。”
兩人邊說邊走。
“當然,之前的除氣工序不可能做到完全,所以鉑網壽命有限,顏色變了就需要更換……”
洪范走到了工坊的尾端。
轉化后的氣體沿著管路被導入吸收塔——清水如細雨自塔頂噴灑,與三氧化硫生成乳白色的酸霧。
盤旋、凝聚。
最后是清亮、油狀的液體沿著細管滴落,匯聚在陶罐底部。
其表面微微顫動,泛著冷峻的光。
“試試吧。”
梅承雪遞來一枚打磨光滑的鐵釘。
洪范接過,以二指捏著浸入罐中。
滋滋……
細密氣泡即刻冒出,一股蝕骨銷金的純粹酸氣驟然騰起,直沖鼻腔。
這對于元磁武者來說當然不算什么。
“這是化學工業之血。”
洪范深深呼吸,感受酸霧過肺時輕微的酥麻感。
硫酸在大華早不是新東西。
但舊的“鉛室法”只能生產濃度低于百分之八十的硫酸,而此間的接觸法可以直接生產百分之九十八以上的濃硫酸甚至發煙硫酸。
這些高濃度硫酸是硝化、磺化等等許多有機合成反應所必需的原料,其工業化生產將為合成染料、藥品、炸藥、化學纖維等提供不可或缺的基礎。
兩人默然走出工坊。
冬日的空氣清冽如水,與直射的天光冷暖交迭。
“這條產線第一次成功生產是什么時候?”
洪范出聲問道。
“十一月初二。”
梅承雪回得不假思索。
“正和三十四年十一月初二。”
洪范重復一遍。
“一個傳奇的日子,將會被記入青史。”
“這幾年這種傳奇的日子太多了。”
梅承雪狀似隨意地揚起下巴,嘴角卻已偷偷勾起。
“聽說莊立人那邊也搞出些新東西?”
“是的,燃氣反射爐;涼州州部與天南行一同設計的。”
洪范點頭。
“一種以燃料燃燒產生高溫火焰,并通過爐頂、爐壁輻射傳熱的室式工業熔煉爐;主要用于銅、鎳、錫等有色金屬冶煉及金屬熱處理。”
“也算他沒有虛度光陰。”
梅承雪語帶傲然。
一個時辰后,將夜。
洪范事務繁忙,今次難得駕臨曜陽城,本地自然安排了最高規格的招待。
晚宴設在尹家,由二界天人尹蓮峰主持,主賓除了洪范與梅承雪,還有秦氏元磁秦鴻,以及賀州掌武院提督魏昭理。
至于剩下幾位本地大族的族長和二流門派掌門只夠資格作為陪客。
“在搞景煥行前,我對洪老弟的財神名號其實感受不深。”
半山客秦鴻感慨萬千。
“我記的很清楚,咱們第一次見面是在正和三十一年六月十九的水心城;彼時是英瓊世妹做東,席間說起赤相大平原風景如畫,便定下了景煥行的名號。誰知區區三年半,這生意雪球般越滾越大,如今都超過百萬貫了!”
他越說越是意氣風發,斟滿酒杯雙手擎著,對洪范稍一示意便一口飲盡。
洪范淺笑回敬。
相比最開始那兩年,如今紡織廠業務已徹底跑通,進入了高速發展期;僅僅最近十八個月景煥行營業規模就翻了六倍,現有三千熟練工,月產棉紗一百八十萬斤,連帶赤相大平原的棉花種植面積也爆炸式擴大。
只是距離用一成股份養活整個勝遇軍的目標,還有不小差距。
洪范微微分神。
“秦公,我們之前請托的……”
一位本地豪強族長小心提道。
“你們放心,這事之前本座與洪老弟已經說好了。”
秦鴻大手一揮。
“本座與尹公也不是吃干抹凈的人,只要現下景煥行還不涉及的城鎮你們自去操弄,需要機器向天南行訂購便是。”
對于更多資本進入紡織產業,洪范個人是完全歡迎的。
新技術確實會擠壓產業舊從業者,但其帶來的生產力提升更是實實在在——這兩年受益于景煥行的發展,北疆棉紡品的價格大幅下滑,穿得起棉襖的人明顯更多了。
見得了洪范首肯,陪客們難抑喜色,連連舉杯相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