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四,艷陽高照。
凌河上水鳥浮波,商船俯拾皆是。
洪范照例一早飛往絕喉山施工,幾近黃昏才回到烽燧城,卻聽說神京的快馬欽差已候了一日。
臨時祭壇早已設好。
他焚香祭祀祖龍,而后讓內侍背對祭壇居于上首,自己站著聽了旨意——對元磁宗師而言,這已算是執禮甚恭。
旨意共有三道。
第一道是晉洪范為烽燧城鎮守,轉交朝廷新作的全套官印與文書。
第二道是通知統計戶籍人口的戶部官員不日便到,要求烽燧城接待配合。
第三道是留絕喉山商稅作為烽燧城補貼,上限一成五。
晉位鎮守是升官,自留商稅是發財;雙喜臨門之際,眾人盡皆開顏。
但洪范與徐運濤對視一眼,都意識到這是未經鎮北三衛核審的旨意,背后有著不小風險。
赤沙軍的北上從一開始就不是為了保地安民。
對朝廷會用懸膽堡大捷與自己突破元磁兩件事做文章洪范早有預料,卻沒想到會激進如此。
宣旨當夜,欽差用了晚飯便走;洪范想到之前蕭楚的提醒,臨時讓沈鴻把準備的車馬奉銀再加一倍。
之后數日旨意漸傳漸遠,在蒯葉山北引發軒然大波。
從臨淵城到雪漫城,各種議論與串聯一時迭起,唯獨作為風眼的烽燧城平靜異常。
如果只談規則之內,鎮北衛能給烽燧城上的手段確實不多了。
論行政,索成周等人不止被架空,甚至早已認命,心平氣和地為洪范效力。
論軍力,懸膽堡一戰證明赤沙軍戰力冠絕左衛,連帶整個城防司都被整合得鐵板一塊。
論高端戰力,洪范已是北疆乃至天下有數的高手,若非《熾火爆裂典》不得外傳,足以開門立派稱宗做祖。
論后勤,涼賀北部絕喉山商道流量水漲船高,要卡也卡不了多久。
但洪范知道這些理由都不夠。
大華以武道為尊,北疆更是如此。
鎮北衛能一對一穩勝自己的高手超過五指之數,寇非和彭冠更是碾壓式的強大——只需三衛將軍之一親巡烽燧或私下表態,足以動搖民心、干擾事態。
然而他們什么都沒有做。
如是,當洪范每日手按城墻,望著往來無阻的車隊與商船,只覺得風云將變、山雨欲來。
九月初三。
烽燧城東北方六百里。
這個時節蒯葉山以南還是花紅葉綠,狼脊城的日間氣溫卻已跌至個位數,晚間更是低過冰點。
黃昏時分,冷風銳利逼人。
城門道下,路人驚恐避讓,躲開巨靈沉重的步伐。
它身高四米雙足無臂,巖石質地的軀體看起來比城墻還要剛硬。
“吾名開宏,來見陳公。”
開宏振動空氣,用無法分辨落點的空洞聲音模擬出人族的語言。
“尊者請,小人這就去通傳……”
城門卒戰戰兢兢地躬身回答,派出一位狼騎傳信。
巨靈沿著凍硬了的主干道前行。
它一路過來沒有刻意隱瞞行藏,想必早在城外就已被陳澹寧感知。
但該有的禮節還是要有。
巨靈之間沒有謊言,溝通不夾雜情緒,但人族不同。
這種差別由何而來?目前主流的看法是因為巨靈沒有私欲,而人族有。
開宏習慣性地進入思辨狀態。
有與沒有,孰優孰劣……
路上的積雪被車馬行人碾得烏黑,和著泥土凍成冰碴,踩上去嘎吱作響;街旁的土坯房大多低矮,窗戶用厚草簾子和打滿補丁的舊布堵著,勉強擋點風寒。
巷口,有人用缺了口的陶碗喝著黑乎乎的咸菜疙瘩粥,手上攥著幾塊凍得梆硬的蘿卜頭。
見巨靈過來,他連滾帶爬避入巷內,不小心脫手的蘿卜迅速被另一人搶走塞入口中。
壓抑的爭吵聲傳出巷子。
兩千年前巨靈普遍認為私欲是人族的劣根性,但現在大部分巨靈已不這么想——畢竟這個曾經不入諸族眼界的小族已然占據天下膏腴之地,力量勝過它們數倍。
開宏以分毫不差的步距穿越狼脊城。
這座石奴城市有二十余萬人口,在北疆足以稱大,物質生活卻因惡劣的氣候與人族的封鎖格外貧瘠。
當然,在貧窮與寒冷之外,折磨他們的還有心靈上的痛苦與迷茫。
夜色吮吸世界。
新雪飄落在參差的街巷,暫時愈合了城市的傷口。
狼脊城深處,無憂宮。
“開宏尊者,主君請您進去。”
兩位狼脊力士推開沉重的烏木門。
一股混雜著沉香、暖炭與油脂焦香的馥郁熱氣奔涌出來,激活了巨靈的氣體分子感知回路。
無憂宮地面以打磨光滑的青玉鋪就,其下接引地脈,赤足踏上溫潤如泉。
殿內,半透明的鮫綃重迭張掛,錯金博山爐上青煙裊裊,聚而不散,在紗幕間幻化出青州的山巒湖川。
主位坐落著寬大的楠木寶座,上鋪一張巨大的白虎皮——那虎皮質如新雪、紋黑勝墨,虎眼處鑲嵌了一對綠寶石,在燈燭映照下火彩流溢,仿佛殘魂未散。
寶座上下更多紫貂、玄狐、雪豹的皮毛層層堆迭,柔軟如云,托起一人。
矮小、肥胖,上唇帶裂……
正是“絕天葬道”陳澹寧。
巨靈大步入內,在寶座五丈外站定。
“開宏拜見陳公。”
音浪吹動重重紗帷,回蕩在無憂宮。
“開宏尊者怎么有空過來?”
陳澹寧假笑道。
“是有事拜托陳公。”
開宏即回。
“是本座多問了,你們沒事哪會找本座?”
陳澹寧將手中盛著半碗參湯的釉里紅纏枝蓮紋碗擺回座左短案。
案右,文房四寶壓著張寫了一聯的殘詩。
萬里碧霄終一去,不知誰是解絳人。
他不理巨靈,拍了拍手。
數息后,一名侍者小步上殿,呈上一副金絲烤架。
“這是青州名菜慢炙鰣魚。冰鎮、濕布包裹、日夜兼程……為了這口故鄉至味,本座不知試了多少辦法,花了多少人力物力。”
陳澹寧大嚼魚肉,上唇疤痕沾了油脂,映光扭曲如蛇。
“唉,既鮮且美,可惜一路兼程仍是損了三分滋味;更可惜的是你一身石頭,享受不著啊。”
“吾族亦有構建水溶性分子感知結構的法門,若是擅長此道的翠山與明流在,便能與陳公分享感受。”
巨靈平靜回道,仿佛聽不出對方的嘲諷。
陳澹寧聞言大倒胃口。
“行了,有事說事。”
異族當面,他連最愛的鰣魚都吃不下去了。
“不知陳公是否知道天驕榜‘熾星’、如今的烽燧城校尉洪范。”
開宏果然說事。
“呵,你把我當鄉下土包子?”
陳澹寧斜睨它一眼。
“歷代至強的天驕榜首,本座怎么可能不知道?”
“如此便好。”
開宏繼續說道。
“五月,懸膽堡因他研發的新式三三火炮告破;六月,他破入元磁一關。獻祭戰爭將至,此人威脅極大;鐵尊希望您能去除掉他。”
“鐵尊比本座能打,它自己怎么不去?”
陳澹寧神色驟冷,蹙著短眉。
“鐵尊能做到,但可能會因此遭受神譴,吾等不愿意冒這風險。”
開宏解釋道。
“您與洪范同是人族,同族廝殺無神譴之憂。”
“那你們能給我開什么條件?”
陳澹寧沉默片刻,唇裂處收縮,突地輕笑。
“吾等愿……”
開宏正準備說,卻見寶座上的中年人猛地抓起蓮紋碗,帶著喝剩下的參湯一把砸在自己頭上。
瓷碗夸嚓粉碎。
它的氣體分子感知回路霎時充斥著人參的濃郁藥氣。
“你TM還真覺得自己開得出條件?本座殺洪范是沒神譴,神京那二位武圣殺老子也沒有!”
陳澹寧坐直半身猛地揮臂,如海真元將開宏卷出大門。
烏木門重重合攏,后頭悶悶然傳來最后一句話。
“老子落到這般境地是因為壞,不是蠢!”
“給老子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