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想什么？”
蕭楚見他凝神沉思，問道。
“在想族里若沒了我，會是怎樣的光景。”
洪范回道。
“怎么突然想這么不吉利的事？莫名其妙的！”
蕭楚皺起眉頭。
“別擔心，我為星君百無禁忌。”
洪范笑著寬慰，卻見伊人神情微冷。
沉默如毒素，戕害著眼前美景。
兩人都敏銳地察覺到問題，卻將之回避。
“所以突破元磁是什么感覺？”
蕭楚發問時語氣復雜。
這亦是個復雜的問題。
洪范回想那一日，腦中閃過臟腑先天化過程的精深、切實觸碰先天靈氣的驚喜、力量翻倍增長的自信、無盡揮霍真元的狂放……
片刻后，他心中最終沉淀下兩個字。
“自由。”
洪范視線望穿碧透晴空，遠接驕陽。
“突破元磁讓我更接近自由。”
“自由嗎？”
蕭楚低聲復述道，似有感觸。
“身為元磁武者便能自主飛行了，那種感覺和沙翼決然不同。”
沉默在原野的大風中暫駐了片刻。
“你想和我一起……”
“你能帶我一起……”
兩人同時說道，對視著愣神，而后一起失笑。
“要怎么做？”
蕭楚將散落的鬢發掖到耳后，面頰微紅。
提著太輕蔑，橫抱太輕浮，背著似乎也不盡如人意。
“你踩著我的靴面，我扶著你？”
洪范提議道。
蕭楚難得失去了主見，只隨波逐流地點頭。
洪范深吸口氣，腰背挺得筆直，面色竟繃緊。
仿佛在懸膽堡前直面鐵尊。
“等等……”
蕭楚聲似蚊蚋，脫去自己的馬靴，只著素白色羅襪。
扶著洪范左臂，她墊起足尖踩上他右腳。
“其實可以不脫鞋。”
“那樣會踩臟你的靴面，讓人看見……”
天地間只二人，二人卻都放輕了音量，好似過路的風也會偷聽。
隔著羅襪和靴子，傳來微微曖昧的暖。
別開目光，他們沒有對視。
蕭楚身材高挑，只比洪范矮上半個頭，如此姿勢將二人迫得很近。
洪范喉結滾動，被迫用右手環上懷中伊人的腰肢。
“可以嗎？”
“看你。”
環得更緊了。
呼吸急促。
人還站在地上，心已飄入云中。
“小心。”
穿越已七年，洪范自覺從未像此刻般年輕、幼稚。
真元周流御虛，相擁的二人緩緩升起于世界中心。
北疆夏日的大氣干凈爽朗；空中的對流風撫過皮膚清冷微癢。
但直射的陽光格外的暖。
蕭楚依偎著心上人，眉睫微顫，眼角余光虛望著身下不知多遠的翠綠色大地，自愿沉淪在溫水般舒適的暈眩感中。
我們貼得很緊。
世界如此狹窄敏感，連胸膛的自然起伏都顯得過分。
兩人不約而同地屏住呼吸。
我本可以用沙子聚成載體，便不必如此拘束。
洪范突地后知后覺。
還好之前沒想到……
他心念奔流，將這一道有害無益的雜念斬去。
離地已過五百米。
與山齊高，云在咫尺。
風漸狂亂，蕭楚本來只抓著衣服的雙手環住了洪范的腰——她已忘掉自己是一位先天武者，退化回文弱且無能的少女。
“要試試飛得更快些嗎？”
洪范問道。
不須回答，從緊貼身子傳來的陡然加快的心跳上，他已得到答案。
“走了！”
摟緊懷中嬌軀，洪范加速貫入不遠處的雨云。
水汽迷亂了蕭楚的視野。
原來云與霧除了高低并無區別。
她默然想到，聽著衣衫獵獵之聲，余光里須臾掠過百丈厚的云流。
“如何？”
腰間的雙臂圍得更緊。
于是二人面向玉宇垂直拔升，扎入高層云的身軀。
灰白色云絮鋪天蓋地遮蔽一切，濕冷空氣與微小冰晶狂亂地拍打他們的臉頰，留下淚痕般的水漬。
強風混淆了上下左右，極速模糊了時間流速。
此時此刻蕭楚已不知道自身所在，唯有相擁你我的心跳懾心蝕骨。
她切身體會到了洪范所說的自由，于是放肆地尖叫，暢快地大笑……
海拔萬米，云海之巔。
二人躍出云水，劈眼所見是斜貫乾坤的萬丈輝煌。
與無數金色光矢交融的帷幔云礁綿延懸浮，比人世間的任何山脈更為雄壯。
“再來！”
撞穿形態各異的重重云潮，在如夢似幻的氣霧中變速穿梭，交錯體味風云的陰柔與大日的陽剛。
身份、時局、危機、戰爭……
一切具備現實意義的東西都被速度和激情驅離，只剩下沒有姓名、心心相印的一對男女。
她單手拔掉了發簪，長辮在大風中自解。
萬千青絲飛舞，撓過他裸露的脖頸和下頜。
而后，相擁著倒墜回云海。
散去真元，將一切交給重力——追上一道又一道風，穿過一層又一層云——目眩神馳間渡過無窮世界。
直到風云之外；
直到山川綠野倒映入眼界；
直到代表著烽燧城的黑色小點扎入余光……
暫別未久的人世和歷史又追上并浸染了他們。
他成了天驕榜首星君洪范。
她則是勝遇統帥仙德公主。
速度減慢，洪范懸停在半空，摟緊的雙手微微放松。
蕭楚額上發了微汗，心跳久久難復。
遠處，東方的無名湖面升起了一道彩虹——它外層的邊緣是大紅色，往里依次是橙黃綠青藍紫，中心處的黃綠色被天云背景襯托得格外打眼。
兩人忘情地凝望那虹橋，甚至望得入了迷。
這一刻蕭楚有種奔赴湖面就近端詳的沖動，但心頭隱隱的恐懼阻止她將之說出。
許多事物遠遠看著美好非常，走近方知千瘡百孔。
身為皇女，這類情況她經歷了太多。
“朝中有些勢力在打開明行的主意。”
蕭楚突地開口。
“是以安平公為首，我三弟也有參與；不過他們并不敢直接招惹你。”
洪范默然頷首，并不擔心。
開明行一應資產全都在涼州，而自從靳子明走后他在涼州再無敵手。
行政、產業、掌武院、器作監、門派、大小世家豪強……
洪范的人脈與事業遍布全州方方面面，只要他本人不死，外州勢力想要巧取豪奪近乎不可能。
至于個人安全方面，晉入元磁境界后他的戰力保守估計能排入大華前三百名——同境界能贏他的人還不少，譬如地榜有名的后知野、周文楊，但能殺他的恐怕不再有。
“如今是朝廷謀劃徹底收服鎮北衛的檔口，不論天人元磁誰都不會動我。”
洪范自信道。
“否則就是給山長與鎮山王找不痛快。”
兩人的對白與思考加起來極為短暫，只不到一次呼吸的時間。
但就在如斯短暫之中，有什么東西無聲破碎，使兩人的心跳平復，眼神亦回到慣常的堅定有力。
彩虹尚在。
它的美麗卻驟然消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