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十。
烽燧城以北三十里。
天野壯闊,草甸鋪展;視野盡頭的群山扛起藍天,戴著白頂斗笠。
懸膽堡一戰后洪范已有二月未騎過馬,事務繁忙下甚至連馬廄都沒空去;今日難得主仆同游,他聽著輕快的響鼻聲,不住摩挲紅旗脖頸上短而柔軟的皮毛。
絲滑趁手,一撫而過;
就像在金海與西京逝去的舊時光。
食虎獸踏青而行,隔著數步遠是一匹體態雄壯更勝的龍馬。
久別重逢的蕭楚騎在馬上。
她身著一襲雨后天青色武服,信手持韁,滿頭長發梳攏編結為一條厚實長辮,向上盤起后用素銀長簪固定在頂心,清爽成髻。
龍馬步速稍快,領先半個身位。
洪范側首凝望,見她頸后無一絲累贅牽絆,只幾根新生絨發離群,粘著陽光的淡淡金輝。
正和三十四年,蕭楚年紀三十有一,比兩人初見時儀態更穩重、神情更內斂,但武道留住了時光,看起來仍是青春正盛。
先天武者的壽數上限是一百二十。
到五十,或六十?人總會老的……
洪范神思漫游。
馬兒行至草原深處,早被勒令等候原地的胡莊等人已遠至不見。
兩人對視一眼,默契下馬。
“你倆自由活動。”
蕭楚擺了擺手。
龍馬和紅旗各自走開,前者循著鮮嫩多汁的草葉,后者磨著尖牙眼珠轉動,覬覦著數十米外的野兔。
天澄澈,風過野。
草毯上波浪襲襲,令人心曠神怡。
“這是我第一次來賀州北疆,之前總擔心這里天寒地凍、物產凋敝。”
蕭楚伸了個懶腰,踮腳轉了一圈,揚起裙擺。
“卻沒想到風景這般美好。”
她在風中微笑,皮膚白皙得耀眼。
“八月是烽燧最好的時節。”
洪范回道,從事務繁忙的狀態中脫出,亦覺得輕松。
“但這邊的寒冬著實凜冽無情,過年前后那幾個月時節家家戶戶吃點水都很費周折。”
“神京有什么新鮮事嗎?”
似乎是不想說太沉重的東西,他轉開話題。
“多了。”
蕭楚笑意更盛。
“神京事關天下,天下事匯神京,一年到頭哪里有空著的時候?”
“說起來倒有許多與你有關呢。”
她負手踱步,踏著青草的軟。
“先是前兩月你攻克懸膽堡大大揚名,而后是掌武院對青蘅莫家步步緊逼。這回不光是中州赤綬緹騎全面出動,連太素衍、宿命通等三司星君都紛紛下場,莫家數位核心人物案發,還有族內旁支放言分家割席,轟轟烈烈甚囂塵上。”
洪范點頭。
二月莫公仙逝的事情他當然知道——大華只大幾十位天人,每有增減必會引發一番腥風血雨——而趁你病要你命正是關奇邁的行事風格。
“中州乃至外州世家對山長頗有微詞,朝堂上參掌武院的折子多如雪片。”
蕭楚嘆了一聲。
洪范則搖頭輕笑。
武圣是參不倒的;他甚至能想到關老頭看到那些奏折的反應。
“一群廢物,有本事哭死老夫。”
雕像般僵立許久的紅旗突然加速,一口將無知無覺的野兔叼入口中,尖牙摩擦削肉成泥。
食虎獸不是不能吃谷物,但終究更愛吃肉。
“此外,許多在榜天驕匯聚神京,我來之前就過了十指之數。”
蕭楚瞥了眼心滿意足四處游蕩的紅旗,繼續說道。
“有什么大事嗎?”
洪范問道。
“因為你要滿二十四了啊。”
蕭楚愣了一剎,才笑著作答。
“你自己都忘了嗎,你已經虎踞天驕榜首整整一年零四個月;換作以往年份,榜首都換過三輪了。九州年輕俊彥誰不覬覦榜首寶座,無非是你這顆熾星太過耀眼,壓得旁人連試一試都覺得多余。待到九月十一,你這位討人厭的元磁尊者總算要走了,下面的可不是躍躍欲試?”
“原來如此。”
洪范這才恍然。
他不由想起了后靳霜,想起那小子來拜訪自己時先緊繃后茫然的神態。
在榜天驕的分量有多重洪范再清楚不過。
李鶴鳴、洪勝、蘇佩鋒、曹瀚海……
多少英才為此奮斗,受此左右,舍棄所有,因此而興,亦因此亡。
當年的自己也曾如此。
洪范看過許多次放榜——金海城的、西京城的、端麗城的、神京城的——黃榜每每招展,便有無數英杰的渴望目光匕首般釘在其上。
為了爭奪這一百個位置,他們竭盡全力絞盡腦汁,背著榮譽、期待、名望、金錢結成的繭殼蝸行蠕動,互不相讓。
至于天驕榜首,那更是高比云天,重比山岳了。
“呵。”
洪范想到這,因可笑而失笑。
“怎么,榜上哪一位特別得你看好嗎?”
蕭楚饒有興致地探問。
“兩個月前來拜訪過你的河間‘射聲’?”
“不。”
洪范意興闌珊地搖頭。
“只是覺得這種擂臺比斗其實證明不了什么。”
“你如今倒是宗師風范啊。”
蕭楚翻了個白眼,頗為可愛。
“你堂堂元磁尊者,見人都能自稱本座,更是在榜首位置坐了整整一年半,把屁股都坐熱了,可不是隨你怎么說。”
洪范笑了笑沒有回話。
草原遠處,潔白的羊群云氣般散流,后面跟著牧羊人和牧羊犬。
距離太遠了,犬吠聲難以聽見。
我要下榜了,小唐也是吧。
他莫名想起了許久未見的唐星晴。
遠隔三千里,各謀各事,但對方的近況依然不時傳來。
唐勝望年過八十,卡在先天三合很久很久,武道之路已絕。
唐少游今年一百一十歲,仍是族中擎天玉柱;可惜自他往下數四代人,驚才絕艷的只有一位。
“千點星”唐星晴如今修為先天四合,列天驕榜第十九位,承載著端麗唐家未來百年的所有希望,匯聚了一郡之地的精華資源,在族中已完全是當政太子的待遇。
在幾位長輩的有意扶植下,她不止聲望超過唐勝望,更是權柄日重、羽翼漸豐,有時甚至能讓唐少游改變決意。
不好嗎?
很好吧。
在旁人眼里,與洪范糾葛頗深的三位伊人都出身世家豪門。
但唐星晴是不同的。
她自偏房庶女起勢,要往上爬,要證明自己,要以最好的物質生活回報含辛茹苦的母親;相比之下沈蕭二人從小享錦衣玉食、受百般呵護,既沒有對權力的特別執著,也因家勢強盛不必承擔特殊責任。
蕭楚建立了勝遇軍,但沒有勝遇軍她仍是仙德長公主。
沈鐵心修至先天境界,但不練武她仍是沈摩耶的掌上明珠。
當唐星晴跪在雪地中矢志入族學的時候,她就再也不可能停下來了。
權力亦是束縛,這不是一句空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