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風都停了。
凌水搭建的高臺上,禮部尚書孟鴻熙一身玄色祭服,寬袖當風,親任司儀官。
他三跪九叩后轉為跪坐,肅然高舉雙臂,掌中托一尊深藍釉色的“龍喉笛”,凝神運氣,對準主孔吹響。
這笛音帶著難以言喻的混響,初時低沉嗚咽,似風入深穴,漸次拔高,轉為一種奇異的、非金非石的連綿長吟,直貫入沉沉夜幕。
洪范的靈覺里,此方天地之靈氣鎮靜沉郁,接連成幕。
笛聲擴開罩住天野,岸邊萬千鈴鐺旋即無風自動,細碎震顫匯成奇異嗡鳴,而喚龍大眾的恢弘空洞的聲音正自其中舉出。
“來兮——來兮——”
伴著人群的低沉呼喚,燈火不論在天在水,全然向湖心去。
洪范站在眾人之中,一面低聲呼喚,一面以手扼住發滿了雞皮疙瘩的小臂。
光陰不知許久,萬籟驟然一收。
震動自腳下傳來,微弱、清晰。
洪范想起紫無常中日夜諦聽的地鳴。
腕上、檐下,所有金銀銅鐵鈴鐺自行瘋狂震顫,細細密密的碎響匯成令人牙酸的蜂鳴。
劉嬸一般的凡人男女早就伏首跪下,現在洪福、洪赦等身負武道的也站不住,人群中只少數如洪范、洪勝、呂云師之流的強者能勉強維持姿態。
湖心,墨玉般的水面受壓、凹陷、回旋。
數息后,巨大漩渦緩緩生成,撕扯吞噬著水面的蓮花燈燭;湖面上水汽蒸騰成霧,漸漸有山岳之高,遮住月光亦攏住萬千天燈,形成一座銀白色的宏偉光體。
洪范捏緊雙拳,屏著呼吸。
他看見霧底處龐大的水面一整個升高,其下一團模糊金色迅速上浮,越來越大……
水面破了。
先是一段覆蓋金鱗的脊梁悍然拱出,水流瀑布般從其鱗甲溝壑間瀉落。
霧氣蕩漾。
兩根鋒銳犄角與靈動纖長的蛇形軀體隱現其中,最后在一公里多的高處,一顆巨大無朋的頭顱頂出霧側。
這一刻洪范的腦子是白的。
祖龍……
他定定看著天地間至強神明的鱗甲——暗金色,帶著深邃、冰冷的古舊輝光,仿佛遙遠虛空中的沉默恒星。
祖龍頭顱微側,一只巨眼睜開一線——那眼瞳宛如熔化的金屬,又似豎立的火焰,冰冷地掃過螻蟻般匍匐堤岸的眾生。
洪范沒有跪,或者說他與其他依然站著的人一樣忘了跪。
穿越星海,自天而降;教導眾靈成就神境,塑造此世人族文明,乃至奠定了整個世界的格局……
紫無常中,我曾見過動搖世界的千眼魔神,最終同樣死于祂的意志。
洪范粗重地喘息,木木然想著,而后感到靈臺開始沸騰。
本能地內視。
龍魂樹枝葉以前所未有的強度招搖,根干上金光流轉,枝葉間果實成型。
其速之快譬如閃電,在洪范將將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結出兩顆龍魂果。
祖龍當即有反應。
祂本微瞑的雙目猛地睜開,仿佛雙日凌空,一瞬照透夜中山水。
天地靈氣鎖死。
龍魂樹的吸收被隔斷。
無聲威壓如重錘轟然砸落!
霧散,風狂,或者說大氣在一念之間整個震蕩。
洪范的發冠與發簪拋飛,長發在腦后被拽直,全憑本能勉強站住,而更多凡人則滾做一團。
武者們后知后覺倉惶跪下。
洪范亦學著他們的樣子,但掩向地面的雙眸已完全失焦。
從穿越起,他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樣震驚與恐懼,以至于不得不依靠無想靈的介入才控制住情緒極變下的軀體反應。
他不是怕祖龍的怒火。
喚龍節年年都有,史載祖龍現世次數也很多,沒聽說過誰因為跪晚了或態度不恭敬被殺。
問題是朝夕相處六年整,洪范再清楚不過什么樣的目標才能被龍魂樹吸收生機精血。
死的。
死透的。
所以祖龍已經死了?!
神明權柄難測,洪范知道現在不是思考這些事的時候,但他根本控制不住。
祖龍已死,湖中現身的只能是一具尸體。所以控制龍尸的是什么?這又是什么時候的事情……
在無想靈的干預下,洪范的心跳、呼吸,乃至汗液分泌都盡量與身旁的洪勝保持一致。
無人知曉他心中的恐懼。
方才的局面大約是沒有靈智的龍魂樹面對“無主之物”開吃自助,結果被龍尸背后的“東西”注意到,直接掀了席面。
在場有兩位武圣,多位天人,但沒有人有資格安撫祖龍。
好在“祖龍”慈悲寬容,沒有繼續發作,只以金眸掃蕩數次,之后便恍若無事發生般沉入地眼,只留下巨大的漩渦許久未平。
月光重新灑落。
破碎的蓮燈殘骸在銀波間不定沉浮。
所有人還沉浸在方才那撼天動地的偉力中,唯有洪范失魂落魄六神無主。
許是水汽蒸騰太過,神京旋即下起小雨。
亥時正(晚上十點),眾人冒雨回到府邸,一路上心滿意足笑語不斷,回憶著今夜的幸運與殊勝——那一陣狂風甚至被當做了祖龍與眷族開的小玩笑。
洪范借口深受震撼,早早避入臥室。
沉香冉冉,無數信息與回憶正在他腦中糾纏。
“呵,到底是得祂賜了命星的……洪范,你再是聰明,也不過是助紂為虐罷了!”
蕭十二、蕭十三說這話時面帶仇恨,依稀有殉道者的狂熱。
“天下人何知,祖龍有異啊!”
蕭堂皇咬牙放言,發根倒聳。
“神京龍宮之中,當朝孽障們正伙同千眼魔神行大逆之事!二百年來,吾等所行諸事,皆不得已而為之……”
“既然今次是蟲族先冒諸神之不韙,朝廷為何不調遣更多元磁天人參戰?”
勝州大營中自己如是發問,蕭楚避而不答最后的心事重重、腳步沉重。
是啊,祖龍既殞,樹神親衛自然不用怕什么神譴;可紫無常既在,千眼魔神必然是死了……
洪范心念凌亂,不由毛骨悚然。
久居神京,誰能想到眼前繁華人世其實風雨飄搖,危在旦夕呢?
所以皇帝與鎮山王知道這件事嗎?關奇邁呢?不管龍尸背后的操縱者是誰,被“嫖”了精血必然會滿城找我……
念及此事,洪范緊迫感拉滿,有心立刻離開神京,卻又憂心連夜啟程痕跡太重,終是枯坐窗前,任雨水淅瀝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