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一夜風雨大得怕人。
  洪范在樹頂粗壯的枝干上以沙流刀挖出棺材般的小房間,但即便如此避著安歇,他依然會有大氣層在洗衣機里頭旋轉滾動的錯覺。
  次日,當冰藍色行星第八次越過天頂,事情有了變化。
  巨木之下水位持續上升,大半日漲了足足二百來米,且水面帶有肉眼可見的傾斜,底部則泛著熹微的紫光。
  面對洪范的發問,胡鹿門還是只有一個“等”字。
  這一整個白日掌武院全員說出的話屈指可數,仿佛人人都怕一張嘴便泄了自己的氣,而唯一的好消息是賈玉宸的傷勢徹底穩定,能夠撐著拐杖自己行走。
  第八日晚,雨滴竟然膨脹到拳頭大,砸在木質上的聲音譬如錘擊。
  洪范瑟縮在“木棺”里思考了半夜,私下揣摩是稀薄大氣降低了空氣阻力,而強上升氣流給了凝結核更長的托舉時間,使其合并更多水滴。
  不過他找不到人分享這個理論。
  第九日一早,徐子昂巡視時發現有一位屬下在雨夜中無聲死去,臉色泛著青藍。
  胡鹿門驗尸之后認定死因是中毒,毒素來源是偷喝了他的酒。
  洪范覺得這死法很荒謬。
  更荒謬的是包括他本人在內無人出言問詢胡鹿門為何要帶毒酒。
  天頂第九次星越。
  遠方的浪潮依然在往這邊匯聚,午后水面已升至六百米,視覺上仿佛一座西低東高的巨型液體山脈,其中布滿了紫色發光組織。
  第十日。
  洪范聽了一夜的淅瀝雨聲,終于在日出時分斷續睡了一個時辰。
  及至兩輪恒星環先后升起,他踱步出了棺屋,發覺落在身上的雨滴份量更重,竟有些微痛。
  大氣越發稀薄了。
  含氧量的降低使人昏昏欲睡,直到中午時分眾人才為了進食首次集結——蓋因十七人中除去洪范只有一位火行武者,而配發的干糧餅若不加熱實在難吃透頂。
  海平面已拔升到千米,水面上峰巒起伏,水面下舒展著尺度驚人的紫色腕狀肢體。
  百米直徑的樹頂好似孤島。
  就著這番景象,洪范咬下第一口干餅。
  胡鹿門與他并排站著,原本光潔的下巴長出了絡腮卷胡,唯有紫色胎記處依舊寸毛不生,看起來非常怪異。
  巨樹之下,一頭八百余米長的巨型蠕蟲尸體正飄過,縱然死了數日,口器處花瓣閘刀般的牙齒恐怖依舊。
  “也不知這玩意嘗起來是什么滋味。”
  胡鹿門盯著那蟲尸,突然將喝空了的酒壺遠遠擲下。
  大約十七秒后,落水聲傳回。
  與此同時,洪范靈臺上結出了一枚完整的龍魂果,補充了幾乎喪盡的底氣。
  兩張干餅吃完,雨滴劈頭蓋臉又有大起來的趨勢,似是要趕人回棺。
  營地里突然響起罵聲。
  先是罵天,再是罵地,而后罵自己的命,最后罵這場雨。
  “你要罵還不如罵掌武院,何必罵這無辜的雨?”
  胡鹿門踱著方步回道。
  “雨的一輩子很好總結,在云中生、在空中落、在地上死,是不是和人相似?”
  他語氣明顯比前兩日歡欣,大約是想開個玩笑,但眾人卻被藏在玩笑后更深沉的頹喪擊中,破口大罵之人甚至搖搖欲墜。
  水落成雨,濺碎出無形之悲愴。
  直到洪范在靜默中發聲。
  “莫小看雨水。”
  “它蒸發、流動、凝結、下落的過程正是天地大道轉運的根本……”
  他伸手接住雨,看著它們在手心積成微型湖泊。
  “一滴雨雖渺小,其中卻有整個世界的江河與海洋!”
  胡鹿門聞言怔然,半晌后才孩子般認真望向洪范:“居然如此嗎?”
  洪范鄭重點頭。
  也不止為何,在他這番豪邁發言后不久,風雨就減緩了。
  第十二日,天氣晴朗。
  洪范坐在巨樹最高處,脫了靴子晾腳趾。
  隊中干糧已所剩不多。
  徐子昂趁天色稍亮時帶人下樹,尋到好些被水卷來似無花果的野果,待洪范帶頭試了確認微甜無毒,大伙便放開肚子猛吃。
  眾人之中,唯有胡鹿門對此物明顯回避,只坐在樹枝上望海望天。
  身為“經驗豐富的向導”多日來卻只會說一個“等”字,自無人愿意管他。
  未想到果實分食殆盡后,此君突然語出驚人。
  “我知道出口在哪了。”
  此話一出四面皆靜,所有人不約而同凝望過來。
  “還請胡鎮撫使指教。”
  徐子昂拋了野果猛地起身,用前所未有的恭敬口吻問道。
  “其實沒什么可指教的,紫無常的內容是千眼魔神的回憶,出口就是它曾經想要抵達且最終抵達的地方。”
  胡鹿門說道。
  “事到如今,答案不言自明。”
  他看著天空中行星的偉岸輪廓。
  “你是說……”
  洪范語氣干巴。
  “對,水山脈里的紫色恐怕是千眼魔神探出的肢體,而祂的目的地必是那天外世界。”
  胡鹿門頷首道。
  眾人原本興奮,聽著這話各自茫然,半晌無法回應。
  “這怎么過去?”
  賴華藏慘笑道。
  “這兩日我一直盯著,似乎看到有飛獸過去了。”
  胡鹿門撓了撓臉頰。
  “鎮撫使確定嗎?”
  徐子昂面色艱難。
  “不確定,或許是看岔了。”
  胡鹿門回得光棍,似乎完全不在意生死。
  徐子昂深吸口氣,明顯被他的態度激怒。
  “你們不必絕望,這事是有辦法的。”
  胡鹿門見狀輕笑。
  “我說了,出口是千眼魔神曾經想要抵達且最終抵達的地方,所以泡在海里的那些肢體最終肯定過去了——既如此,我們不妨搭個便車。”
  他揮手一指。
  其所指處,水體上正緩慢隆起一個山巒大小的鼓包,里頭紫意彌漫,隱約可見有體型難以估量的東西正在啃食死去的沙蟲。
  看見這一幕,哪怕洪范也汗毛直豎。
  “各位,這是唯一的生路。”
  胡鹿門話音嚴肅起來。
  “這幾日水面持續在漲,我們這棵大樹也等不了多久就會被淹沒了。”
  這話決計不假。
  十分鐘的短會后,所有人各領其責。
  一個下午加上半個晚上,賴華藏帶人搜羅了所有看起來能吃的植物果實,還深入樹心殺了最后那幾頭避難的動物,而洪范與胡鹿門則親自操刀砍樹造船。
  狹窄的樹頂在眾人的忙碌下有了活氣,唯有剩下一條腿的賈玉宸枯坐一旁。
  這兩天他幾乎沒吃過東西,偶爾無聲地哭莫名地笑,更多時候則沉寂于猙獰的平靜。
  如是,又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