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發老者便是衡州的行星總督,奉無恙。
他用念力托舉著身軀,將自己緩緩從艙室里抬出來。
掛在衣架的華貴長袍徐徐舒展,穿過雙手,披落而下。
“像大宇宙服務器這樣的次級世界,絕無僅有。有著神靈支柱訂立框架,維持運轉,保證一切的‘物理法則’都無限趨近現實。”
奉無恙正色說道:
“衡州新星的地核深處,沉眠著‘貪食之主’,祂的存在讓衡州被迫套上兩重枷鎖,無法邁開騰飛的步伐。
歷任總督無不頭疼,想要一勞永逸,解決大患。”
泰君閉目存思,似在處理數據,半晌后開口道:
“目前而言,新東夏對于星神就是無能為力,即便是將文明之火撒遍銀河的東夏帝國,也未能找出終結辦法。
為何將‘星神’稱之為‘孽物’,因為發掘帝國原典,根據九帥破譯出來的部分內容,祂們疑似來自大宇宙的另一面。”
奉無恙雙手負在身后,赤腳踩在地面。
隨著他的精神力逐漸收束,屹立如林的矩陣設備逐個熄滅。
“關于星神的各種推測都有。宴同玄宴博士也提出過假設,認為星神是大宇宙衰亡引發的‘自然災難’。
不過臨終之前,宴博士又推翻這個說法,更傾向于帝國智庫的結論,星神是大宇宙的‘癌細胞’,正在不斷地擴散和蔓延,侵蝕所有物質,把一切導向最糟糕的結局。
當下已知的訊息,星神本身具備部分神靈特質,不朽。
但又很缺乏智識,或者說,祂們成長周期極其漫長。
根據最高研究所記載的‘序列圖譜’,已出現過的星神攏共是三百四十七尊,而以成年體形態露面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奉無恙步出房間,在他大半的就任生涯里,活動范圍幾乎局限于總督府,準確來說,是總督府后面的半山別院。
他迎著涼爽夜風,站在露臺中央,俯視掩映于青翠山巒的前院建筑。
“阿泰,你作為衡州新星最年老的存在,應該知道我的前幾位,他們坐在這個位子上,都考慮過解決幼年期的貪食之主,讓衡州回到發展的快車道。
我記得某一位前輩,提出過很大膽的想法,還是跟秦家合作的。”
泰君皺眉回憶,從龐雜的數據海洋里,迅速檢索出當時的人物對話和具體場景。
“是的,那位姓林的總督大人與秦守戈商量過好幾次,那位煙城秦家出身的絕世奇才,走得修煉心靈一途,而且差點就突破顯圣,抵達宗師之位。
林總督覺得,如果星神在幼年期的智識發育無比緩慢,那么是否可以讓極強大的心靈修煉者出手,將星神的靈魂擊碎,進而入駐祂們的軀體……”
泰君眉頭皺得更緊,好像檢索到不太愉快的畫面,遲疑說道:
“為此林總督私下允許秦守戈組建團隊,進行了一些不太合規的研究,好確定方案的可執行性。”
奉無恙臉色平靜,并未多問,但他大概明白是哪些方面。
人身靈魂的研究,避不開倫理問題,很多資料甚至無法公開。
否則一定引起公民的惶恐與輿論的譴責!
“有突破嗎?”
奉無恙問道。
“皆以失敗告終。”
泰君回答。
那雙深邃眸子如海潮翻涌,數據海洋被層層解析,十幾秒鐘后得出結果。
“有兩大無法逾越過去的障礙,一是星神的不朽特質,使得祂們的壽命接近永生。
哪怕幼年的成長周期,也足夠覆蓋大宇宙無數生靈。”
奉無恙感慨,他想到身在戰團服役,曾經聽老領導說過的那句玩笑話——
人類從出生到死亡,也不過是星神一次呼吸。
“秦守戈設想的計劃是,所有生靈的魂體,先天就是混沌狀態。
如果他用自身的心靈,模擬出星神的靈魂波動,進而混入其中,成為主導,就可以反過來同化星神。”
泰君解釋道。
“但他活不過沉眠的星神,靈魂也會衰老,也會凋亡,無法長久維持,這是難點一。
至于難點二,秦守戈的心靈境界未抵達顯圣,無法永不退轉,一旦深入到星神的意識海中,他沒辦法保證自己維持住那個狀態。”
奉無恙笑了一聲:
“說白了,這兩大障礙其實是一個問題。秦守戈太弱,即便是半步顯圣,對于星神而言,仍舊渺小。”
泰君保持沉默。
盡管活躍意識體也算得上“生命”一份子,但要添加上“人造”二字。
最基礎的邏輯設定下,泰君只能像機器一樣,負責執行,而非思考。
關于東夏與星神的戰爭,持續不知道多少個千年。
前者獲得局部的勝利,卻被同類推翻,建立嶄新的政權。
后者遭遇失敗,卻安靜地沉眠在星球地核,等待蘇醒之日。
很難講得清,到底誰能成為最后的贏家。
“大宇宙的宏觀尺度下,除卻神靈之外,任何生命都顯得渺小而卑微。九帥何其風華絕代,天縱之姿,能夠歷經九個千年仍舊屹立,也不過寥寥。”
奉無恙把話題拉到正軌,雙手撐在欄桿上。
“占據星神的軀體,由‘人’成‘半神’,太異想天開了。你必須是心靈顯圣,并且壽命悠久,能夠完成漫長的‘孵化期’。
這等于要求你是武神加心靈大宗師,可到那一步,還需要圖謀什么星神之軀!”
泰君忽然很想捂住耳朵,因為奉無恙接下來的話,完全猜得出來。
“反觀下來,明顯我的策略更合理,成功的幾率更大。”
奉無恙得意洋洋,他在大宇宙服務器里同時登錄眾多賬號,將每個“賬號”養成,然后打團戰,打國戰。
耗費無數精力,終于組成一支“奉系軍”。
“歷經足足四次國戰,我把衡州的大開拓方向確定下來。接近四十萬的兵力動員,就能卡在能源封鎖被完全突破的臨界點。”
奉無恙回到屋內,讓泰君投出沙盤模型。
然后他列出兩條戰線,一條向西,一條向東。
“根據前面幾次的大拓荒,大概判斷出,貪食之主被包裹在地核中心,祂幼年體約莫有能從中心城到最西邊的壁壘城,攏共五點三億平方公里。
祂剛好有兩顆心臟,一顆位于西線的高級污染區,一顆位于東線的高級污染區。”
奉無恙將兩處地點標記上紅色警示,隨后說道:
“我決定在西線投入十五萬,東線投入二十萬,只配置十九架‘兵級’神機負責清掃和推進。
我推演過整整四次!這是最接近貪食之主滿意的‘祭品’,讓祂睜開眼!”
泰君真的很希望自己是人類,并且是一個聽力失靈的聾子。
望著這位被譽為衡州新星歷任當中,最沒有進取雄心的行星總督,泰君面無表情道:
“總督大人,你知道這番話如果被公示,你將被審判庭處以警告,即便你是行星總督,也會因此被列入‘監督名單’。
把東夏公民稱為‘祭品’,以及發動戰爭行為,進而完成‘祭祀行為’。
這屬于混沌向陣營的做法。新東夏對此持有零容忍的態度。”
奉無恙頷首,一臉輕松。
“總督大人,你是否知道,作為原典培育的活躍意識體,我在某種程度上,也充當著第三方的‘監督者’,我會詳細記錄每一任總督所下達的各項命令。”
泰君繼續說道。
“比如那一位林總督,他因為默許秦守戈參與有違倫理的非法實驗,蒙上一個污點,并未完美退休。
而這件事,是我上報到帝京中樞。”
奉無恙挑了挑眉,嘴角卻依舊掛著笑意。
“阿泰,你講這么多,是想我收回剛才那番話嗎?可作為受邏輯支配的活躍意識體,記錄行星總督一言一行是你的職責。
倘若我表示收回,你難道愿意將這份應該留存的‘檔案’刪掉嗎?”
高冠長袍,面容古樸的泰君腮幫子緊了緊,能夠把情感波動接近于無的活躍意識體逼成這樣。
可見這位總督大人有多“惡劣”。
“所有被原典培育的意識體,都受最底層的根源性邏輯支配。我也不例外。
但你可以命令我刪掉,總督大人,你擁有這個權限。”
泰君咬牙切齒之后,無奈地說道。
“你有提醒過那位林總督嗎?”
奉無恙繼續挑戰底線。
“沒有,林總督并不在乎。
另外,我很明確的通知你,我會把你的言行如實匯報給審判庭。”
泰君不堪忍受“折磨”,終于鐵青著臉色說道。
奉無恙像是得到滿意答復,哈哈笑道:
“這樣才對!永遠不要嘗試繞開根源性邏輯,去對人類投以寬容!
即便我倆算得上‘朋友’,也不應該。這是我對你的忠告,阿泰。”
他鄭重其事說完這番話,又頓了一頓,注視精心排布反復演算的巨大沙盤。
沉聲道:
“我清楚地知道,成長的代價,變革的陣痛,結構性的震蕩……這些都是以犧牲無法發聲的底層利益,完成某種‘豐功偉績’。但我確實不得不如此!
新東夏已經走到必須做出抉擇的關鍵節點,往右走,持續依賴著神靈支柱,文明之火難有璀璨之日;往左走,又可能回到帝國時代,陷入無止盡的遠征與開拓。
舊紀元與新生代在更替,這一階段,衡州作為邊陲之地,作為第一防線,倘若無法取得飛躍發展,無非得到兩種結果。
要么星神蘇醒,成為‘淪陷地帶’,要么被戰火燒成焦土,再次重復過去的拓荒日子。”
奉無恙站在圓形穹頂的寬闊大廳,他神色肅穆,一字一句鏗鏘有力。
與其說在跟泰君解釋,更像是堅定自身的信念:
“我來到衡州很多年了,也見過其他的行政星球。
比如海州,越州,宿州這些發達地區,他們很少會有人從出生起,連手機、電話、網絡都不知為何物,更不可能守著畫面陳舊的錄像機,觀看上個時代的老電影。
別說舊廠街,即便是都市圈的孩子,他們恐怕也很難理解,把價格昂貴的‘跨星球旅行’,當成‘度假’或者‘夏令營’。”
泰君保持緘默。
身為活躍意識體,有時候很難真正理解人類那部分濃郁又細膩的情感。
比如這一刻。
泰君就不明白總督大人語氣中透出的不甘與不憤,源自何處。
星海從來如此啊!
各樣階級從未被消除過。
任何文明都存在“窮”與“富”,“強”與“弱”。
與生俱來的不公平遍布于宇宙星海的每個角落。
這有什么不對嗎?
泰君那雙深邃的眸子,罕見地流露出疑惑。
“東夏不應如此,至少由那幾位至高元勛建立的新東夏不應如此。”
奉無恙沉默良久,聲音帶著些疲憊。
“我爺爺是第九個千年初期生人,他是衡州人,而我長于宿州,那里是水澤之星,我打小就會游水,捉魚,采蓮藕。
我爺爺很喜歡搬一把小板凳坐在門口,看太陽下山。
他跟我說,老家的落日不這樣,那里一眼望過去,是大片的平原。
殘陽如出嫁姑娘的紅妝,帶著艷,又透著冷。
我在二十六歲初次來到衡州,那會兒隨軍。
你知道我那時多驚詫么?新東夏的第九個千年,怎么還有棚戶區和低矮平房。
等我第二次來,已經是五十九歲,就任行星總督。
衡州依舊如此,它像被封印在歲月洪流里,不管外界如何變化,始終維持原樣。”
奉無恙抬起眼皮,筆直卻老邁的身軀里,似有一股力量在迸發。
讓泰君想起衡州礦區的煤炭,燎州的原油,蒙州的山林……那是很原始很古老的氣息。
“九帥建立的新東夏,他們曾在帝京那座被稱為‘登仙之地’的白玉宮門前,向三十二座行政區,數以億兆的公民說過。
將探求一條萬類生靈自由解放的道路,消除所有壓迫與剝削的新東夏。
我奉無恙念書,從軍,報效,皆遵此念。
如果是星神阻礙衡州,那我就想辦法解決星神。
秦帥在《論文明之變》里寫過,首尾兩端,愛惜羽毛,做不成事。
這一次的大開拓,我就要把‘貪食之主’兩顆心臟擊穿,讓這一尊沉眠長達五個千年的孽物蘇醒。”
泰君再次嘆氣,今天的無奈情緒比過往兩個千年都要多。
“沒有星神,打開封鎖,衡州就能振興么?總督大人,你有沒有想過,失去九帥的東夏,未必做得到……”
泰君的話未能說完,就被奉無恙打斷。
他目光炯炯盯著盤踞沉眠的貪食之主,祂覆蓋小半個衡州,散發著半神生物的恐怖影響。
宛若引力潮汐的波動,源源不斷催生出眷屬與下位生物。
若非遍布各處,密密麻麻,仿佛星辰的封鎖節點。
很難想象衡州會變成什么樣子。
“那與我無干。一代人有一代人要做的事。”
奉無恙咧開嘴,笑道:
“我當這個總督,只負責解決掉這家伙。
至于衡州的未來,我都快魂歸星海了,變成啥樣也看不到。
讓那些年輕的火種,去燃燒,去照亮吧。”
泰君前所未有的無奈。
這位最不思進取的行星總督。
竟然發了瘋要直面星神,親自與祂對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