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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千里相送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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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馬匠回到住所后,脫掉了洗得發黃的外裳,天生佝僂的背奇跡般挺起,長槍般筆直。

  他對著一面粗糙的鏡子揭掉了貼在臉皮上的褶皺面具,露出了清俊的五官。

  正是蘇真。

  他不僅沒有被宰喜吃掉,還神不知鬼不覺地混入了九妙宮中。

  他坐在屋內的一張老竹躺椅里,身體緩緩放松,積壓多天的疲憊一下子涌了出來,令他從骨到皮一陣酸麻。

  蘇真長舒口氣,短暫地享受著這份安逸,腦海中回閃過這幾天發生的事。

  一切都要從那場暴雨說起。

  那是琉門的大兇之日,門庭奢華的宗門血流成河,南裳初回故地時,也被這恐怖的景象震住,以至于沒有注意到雨幕后那雙幽冷的眼睛。

  ——南裳抵達琉門時,蘇真就注意到了她。

  蘇真知道琉門是南裳過去的宗門,藏著她最屈辱慘痛的記憶,但他沒有想到,命運巧合至此,今天就讓“故人”相逢。

  蘇真隱匿身形,冷眼旁觀南裳的一舉一動。

  神丹使的正殿內,葛重在尸海肉山中起死回生,云稼嚇得魂飛魄散,眼看又要遭受凌辱,南裳如天仙降世,恰逢時機地救下了她。

  云稼感恩戴德之后,南裳讓她去整理裝束。

  也是這時,蘇真劫持了云稼。

  云稼本以為又遇到了歹徒,卻沒想到蘇真封住她的嘴巴后并未施暴,而是將她帶回正殿外,隱匿了她的氣息,問:

  “你知道我帶你來做什么嗎?”

  云稼搖頭。

  蘇真道:“我帶你來看南裳的真面目。”

  ‘真面目?’

  云稼不解。

  蘇真不僅沒有解釋,反倒說了句讓她更難懂的話:“之后,如果你想活下去,就暫時忘掉剛剛聽見的一切,乖乖聽南裳的安排,我會救你。”

  之后,蘇真大步踏入殿內,佯作與南裳不識,將這位世人眼中高高在上的仙子虐打羞辱。

  他也根本不會搜羅記憶的法門,關于南裳的事跡,都是他從琉門掌門的嘴巴里拷問出來的。

  當時的南裳已被打得神志模糊,哪里能分辨這些,她本就覺得眼前之人是邪修,會搜魂魔功也并不意外。

  蘇真如今的修為遠在南裳之上,對于惑神咒也早有準備。

  他用裁縫絕學將這段琉門的記憶裁切備份,對抗惑神咒的篡改,南裳也絕不會想到,眼前的人不僅早就認識她,更與她有深仇大恨。

  這次惑神咒的施展注定失敗,南裳卻沉浸在局勢翻轉的慶幸和喜悅里,一無所知。

  大殿外的云稼親耳聽到了一切。

  才筑起的幻夢轟然崩塌,她的心像被剜了一塊,想放聲痛哭,卻發不出任何聲響。

  封印隨時間流逝解除。

  云稼回到殿中見南裳時,依舊是懵懂天真的樣子,她對南裳許諾的恩惠感激涕零,恨不得三叩九拜,南裳自以為一切掌握,殊不知眼前欣喜若狂的女人心底一片寒霜。

  云稼也很擔心,擔心蘇真是否真中了南裳的迷惑之法。

  可她不敢做任何畫蛇添足的舉動,只能像一只小白羊一樣,被牧羊人的皮鞭驅趕上了蠅頭丘。

  這是令她永生難忘的噩夢。

  暴雨如注,天搖地晃,原始老母在狂風中舒展開令人作嘔的肉軀,密集的閃電遍布天空,南裳的劍從背后刺穿她的身軀,寒意沒過雙眼,世界黑白一片,模糊的意識里,她對著狂亂凋敝的天空無力伸手。

  她飛了起來,不知是去向地獄還是天國。

  云稼醒來時,云銷雨霽。

  她像是浮在海上,風浩蕩地吹著,眼前的世界飛滿了金色光線,云后面是天空,藍到不真實的天空,伸手就能戳破一樣。

  意識漸漸清明。

  她躺在一片曬干了的山巖上,海潮只是山風吹動蒼山的錯覺,眼前的金光也消失不見,只剩云朵還鑲著金邊。好在世界明媚依舊,她也還活著。

  昏迷前的畫面裹挾著無數細節涌來,卻沒有令她感到痛苦——她的身心輕飄飄的,歡樂哀愁全都感受不到。

  “想好以后要去哪里了嗎?”

  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

  云稼這才發現,不遠處還坐著一個年輕人。

  “陳妄?”云稼想起了他的名字。

  蘇真點了點頭。

  “你不是已經被……那個東西吃掉了嗎?”云稼分明記得,她昏迷前聽到了他的慘叫。

  “我沒死。”

  蘇真很難解釋更多。

  只有在背叛的場景里,宰喜才會借惑神咒召喚降臨,云稼早已得知南裳的真面目,又談何背叛?

  蘇真見識過宰喜降臨的場景,他模擬出烈火亨油的聲音,又用絲線將自己吊著往天空中飛,制造出宰喜降臨生吞他的錯覺。

  當時老君已滅,暴雨未停,天地昏黑,信仰擁有奇異的魔力,南裳無法看清,卻相信宰喜已經降臨,于是,所有景象都變成了宰喜降臨的征兆,她甚至自欺欺人地感悟到了某種“神跡”,并從中獲得啟發。

  “謝謝你。”云稼說。

  “你也幫了我。”蘇真笑了笑,問:“今后要去哪里?想好了嗎?”

  云稼被問住了。

  她是清道宗的大師姐,清道宗是她的家,有她熟悉的一切,卻無法再令她懷念。

  師父常常給她講述清道宗輝煌的歷史,那時清道宗位列三十二宮,仙人云集,仁愛蒼生,萬里之壤無不傳頌,后來師祖遭人陷害,宗門也因內亂分崩離析,逐漸衰落。

  清道宗昨日之輝煌總令她胸懷激蕩,今日之衰敗又讓她悲恨交心,每每聽到這些,總不免潸然落淚,她心中暗暗立志,她要為清道宗光復門庭,令本門道統煥發新生。

  這些年,她憑此面對屈辱,毫無怨言。

  可現在,她的心動搖了。

  她想起了清道宗的諸多丑事,想起了那些蠅營狗茍的嘴臉,她總是心懷宗門大義,可誰又來關心過她呢?

  人生不過一遭,她為何不能為自己活著?

  云稼空落落的心又被酸澀的水填滿,忍不住落下淚來。

  蘇真還在等她的回答。

  她本想說無處可去,可話到嘴邊,倔強一如既往地占了上風,她說:“西景國這樣大,哪里不是去處呢?”

  青空白云,蒼山綠海,萍水相逢的兩人就此分別。

  云稼走后不久,蘇真的眼睛又透出赤紅的魔息。

  他本以為這道魔息來自于席烏首所煉的金丹,但他錯了,這魔息并非來自金丹,而是來自蠱身童子。

  它也并非蠱毒,如果是毒,它早該被苗母姥姥的藥典吃掉。

  它是一道“詛咒”!

  詛咒的歷史悠久,源頭已不可靠,但將它們發揚光大的是巫師。

  古老的巫師們在幾千年前就開始尋找咒語,他們攀登上一座又一座的高峰,在極寒與黑暗中竊聽有別于凡塵的異響,并將一道道咒語念給凡人聽,以此檢驗咒語的力量。

  一場史書有載的浩劫就此引發。

  咒語是聲音的瘟疫,在人間飛快傳播,數不清的聆聽者感染惡疾,悲慘死去。

  短短幾年,就有數以百萬計的人死在巫師的咒語中。絞殺巫師的戰爭因此開始,戰敗的巫師們被關押在北方群山之上,他們依舊可以聆聽神意,卻無法再下山一步。

  蠱身童子體內藏著一段詛咒!

  當時,蠱身童子被那蛞蝓大妖吞噬之后,他持刀殺入,劈開了蛞蝓身軀,在它肚子里將蠱身童子再殺了一遍。

  蠱身童子的身軀早已潰敗,可它在被殺死之前,數百顆滾動的眼球卻同時爆發出興奮的光芒:

  “它纏上你啦,你至死都不能逃脫!”

  這是蠱身童子的遺言。

  當時的蘇真并未在意。

  他也一點沒有察覺,自己已被詛咒寄生。

  這道詛咒沒有要他的命,它像是一只盤踞在精神世界里的蒼蠅,他只要想靜坐冥思,這蒼蠅就會嗡嗡作響,魔念緊接著涌上心頭,令他無法安寧。

  他無法再冥思修煉。

  也就是說,如果他不能破除這道附骨之疽般的詛咒,他的修為將無法再寸進半步!

  非但如此,他體內那道名為“朔灼喏拓”的咒語,也像遇見了天敵一般,被這詛咒蠶食、扭曲,無法施展。

  他該怎么破除詛咒?

  想到這里,蘇真意識到一件事:這些年來,蠱身童子也一定被這詛咒困擾著!

  緊接著,他又想起了一段往事。

  當初,陸綺押著青毛獅子回九妙宮的路上,善慈和尚突然現身,攔阻車隊。

  原來青毛獅子與這位邪羅漢是故交,陸綺所要搶奪的離煞秘要也早被他許諾給了善慈和尚。

  離煞秘要是一本有名的奇書,傳說它可以壓制劇毒、詛咒,甚至是人的凡性,毫無資質的普通人得到離煞秘要,就可以一躍成為修道者!

  善慈和尚為什么要離煞秘要?

  當時的蘇真無暇去想這種問題。

  可現在,這個問題對他卻尤為重要,他幾乎水到渠成般明白了答案:

  善慈和尚索要離煞秘要,是為了幫蠱身童子壓制詛咒!

  銷聲匿跡了三年的蠱身童子在這里現身也絕非偶然,它最開始的目標并不是席烏首,而是南裳。

  很顯然,蠱身童子體內的詛咒已到了崩潰邊緣,它急需離煞秘要壓制體內蠱毒,所以盯上了這位陸綺的親傳弟子,想劫持她換取秘籍。

  只是恰逢席烏首結丹,蠱身童子貪念勾動,貿然現身,丟了性命。

  冥冥之中命運自有指引,蘇真眼下只剩一種選擇:前往九妙宮,取得離煞秘要!

  他留下了南裳的性命,并偷走赤面的尸體,用裁縫法術操控他,令他栩栩如生。

  蘇真的真身則神不知鬼不覺地替換掉了車隊里的補馬匠,混在南裳身邊。

  假扮赤面是冒險之舉,目的是救出童雙露。

  蘇真本可以親自出手,但他看不透白羽真人的實力。

  這個活了兩百多歲的老丹師境界深不可測,先前童雙露殺他而未得手,自以為只是差了一線,實則相繆千里。

  他沒有把握贏過白羽真人,貿然出手不僅難以救出童雙露,還有可能讓他身份暴露,連同潛入九妙宮的計劃也功虧一簣。

  并且,蘇真發現,關于如何處理童雙露,白羽真人也很為難。

  童雙露是板上釘釘的妖女,或殺或罰都不會落人口舌,白羽真人又何必為難?

  只因童雙露殺了丘屏。

  對于丘屏這種勾結妖邪屠戮同門的罪人,千刀萬剮死不足惜,但白羽真人礙于故友托孤,難以親手殺他。

  他心下猶豫之時,童雙露悍然出手,殺死丘屏,替他解了這兩難困局。

  某種意義上來說,童雙露甚至算得上他的恩人。

  白羽真人又該如何對待這位“恩人”妖女呢?

  他無法承認這份恩情,也無法將它化解。

  對于白羽真人這樣修“正道”的人而言,任何因果恩惠處理不善,都有可能成為道心的障礙。

  這一次,蘇真幫他解了這兩難之局。

  假扮赤面恐嚇南裳稱不上是良策,只要南裳對赤面出手,他的計劃便有可能敗露。

  幸好,赤面現身的瞬間,南裳幾乎被嚇得魂飛魄散。

  她猜測過赤面有可能是蘇真,卻絕不相信宰喜大人會失手,于是她自圓其說,認定赤面是大宮主安插的高手,再加上赤面很快露出了好色的本性,南裳就更沒有必要動武。

  南裳買下童雙露,送給了他。

  童雙露……

  蘇真想起那個妖精般的靈秀少女,心下茫然,她會如她所諾成為俠客,還是變成為禍蒼生的魔頭呢?

  蘇真并不知道。

  他只知道,如果讓童雙露留在太乙宮,她必死無疑。

  白羽真人也許不會害她,但性靈經最后一卷的傳人已來到宮內,藏匿人海,伺機而動。

  童雙露鐐銬加身,哪有反抗之力?

  他盡其所能送她最后一程。

  只希望下次相見不是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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