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面消失不見。
他像一滴紅墨消失在水中,墻壁上的光影模糊了邊界,盡數染成紅色。衰敗的深紅。
原來是老君將熄。
群山都被暮色染成紅色。
南裳回頭望去,童雙露也正在看她,逆著光,分辨不清是怎樣的神采。
南裳動了動唇,忘了要怎樣開口。
她再也無法平靜。
先前的興致已然煙消云散,她必須先弄清楚赤面到底是怎么回事。
“童姑娘好好休養。”
南裳就此離去。
回去之后,她想喚出赤面,赤面卻沒再回應她。
老君熄滅。
南裳挑了盞金丹燈放在身側,半寐著歇息,隨時應對不測。
并不安穩的夢里,赤面一次次出現,揭下面具,有時是一張完全陌生的臉,有時則是陳妄在對她笑。
她甚至夢到了封花、余月,她們坐在一扇惡鬼密布的銅門之下,冷冰冰地對她招手。
她們喊她的名字,她卻不敢應答。
民間的傳說里,夢里被鬼魂呼喊姓名,如果答應,魂魄就會被勾走。
南裳醒來時頭疼欲裂。
這是太乙宮最好的貴賓房,鮮花為毯,冰絲作榻,卻不能讓她安然入眠。
這時,一只修長的手伸了過來。
這只手色澤蒼白,骨節玉雕般分明,他平穩地托著一杯新沏的茶,碧色的茶水泛著暖霧。
這只手太白,于是將他的衣裳襯得更加紅艷。
像是澆在白玉雕像上的鮮血。
赤面!
南裳立刻清醒。
赤面鬼魅般出現在她的身邊,無聲無息。
“誰讓你來的?”南裳脫口而出。
“我是你的影子,自然是你帶我進來的。”赤面說。
“你到底是誰?”南裳咬牙道。
“我還能是誰?”赤面反問。
南裳第一次離他這么近。
也是第一次看清楚他的臉。
這副生有犄角的面具擁有著古木一樣的紋理,她的目光順著紋理蜿蜒,令人恐懼的面孔也逐漸生動。
坐在她對面的就是一頭血紅的厲鬼,赤紅假面是他與生俱來的臉孔!
“你一直跟著我?”南裳寒聲問。
“是。”
“包括殺原始老母的時候?”南裳又問。
“是。”
南裳表情平靜,臉色卻是煞白。
她閉上眼睛,冷冷道:“你先出去,我想靜一靜。”
赤面卻一動不動。
南裳問:“你不聽我話?”
赤面反問:“我為什么要聽你的話?”
南裳道:“你是大宮主借給我的仆人,在重返九妙宮前,你須對我言聽計從,不是嗎?”
赤面點頭。
南裳冰冷道:“既然如此,我讓你出去,你為何不走?”
赤面道:“關于我的職責,南仙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南裳抿唇不語。
赤面繼續道:“我奉大宮主之命幫你,護你安危,這是其一,但我也要將你的一切言行回稟大宮主。”
南裳恍然:“你是他派來監視我的?”
赤面道:“大宮主最痛恨叛徒,你不會不知道。”
“我對陸綺仙子與大宮主出言不遜,是我修心不力,甘愿受罰。”南裳已冷靜了下來,她淡淡道:“可你呢?你也未盡職守,大宮主豈會饒過你?”
“出言不遜只是小事,九妙宮很少因言治罪。相比你的異心,我想大宮主更在乎惑神咒,還有那只綠色的蟲子,你與陸綺將它匿下,是想送給誰呢?”赤面淡淡地說。
‘惑神咒,活尸錄……’
赤面平靜的語氣好似驚雷入耳,南裳藏在袖中的手立即握緊。
她臨時編造了諸如“大宮主早已知道惑神咒”、“這也在宮主的授意之中”之類的借口,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去。
惑神咒是最大的秘密。
陸綺將惑神咒交給她時,她滿心忐忑,覺得以她的能力根本不足以保守此物,更難以施展出這部神咒完整的威力。
向來多疑的陸綺卻相信了她。
在陸綺的算計里,赤面是她屠戮琉門的刀,琉門覆滅之后,她將背刺精疲力竭的赤面,以此換取宰喜的降臨,將蠅頭丘的原始老母啃食殆盡。
惑神咒的秘密不會被知曉,宰喜的神通也將因此壯大。
事情的發展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
赤面沒死,惑神咒的秘密卻已泄露,她又該怎么辦?
南裳感到痛苦。
老君待她不薄,給了她逆天改命的機緣,可老君又實在狠心,她已承受了二十年的痛苦,為何還不能夠一帆風順?
“你不是赤面!”南裳像是清醒了過來。
“嗯?”赤面微愣。
“你絕不是赤面,赤面是厲害的殺手,但絕沒有你這么厲害。”南裳認真道。
見赤面不說話,南裳信心更沛,她繼續道:“陸綺相信我能殺死赤面,事實不然,遠比我更強的陳妄都沒能殺死你,以你的實力,在九妙仙宮當個劍首也綽綽有余,怎么會是赤面殺手?”
“那你覺得我是誰?”赤面問。
“我不知道你是誰,但你一定是大宮主的親信!”南裳醒悟過來,自嘲道:“大宮主本就不信任陸綺,所以讓你假扮赤面安插在我身邊,我竟絲毫沒能察覺。”
赤面不置可否。
南裳自言自語道:“大宮主是公認的剛愎自用的蠢貨,卻在暗地里留了一手,而向來心思縝密的陸綺竟毫無覺察,也是諷刺。”
“的確諷刺。”赤面道。
南裳道:“但此事絕非沒有回旋余地,對么?”
赤面道:“有,從太乙宮回到九妙仙宮還要五天,這五天里,你可以試著殺我滅口。”
“我殺不掉你,我也不會試著殺你,相反,我要和你合作!”南裳咬牙道。
“合作?我為何要和你這叛徒合作。”赤面冷冷地問。
“因為你并不真正忠誠于大宮主!你如果真正忠誠,就不應該出現,而是應該抵達九妙宮后,將這些秘密如實上報。你既然現在出現,就一定是想從我身上換取些什么。”南裳飄忽的神色重又堅定。
“南裳仙子果然聰明。”赤面笑道。
“所以,你想要什么?”南裳問。
面具掩蓋了赤面的神情,南裳卻知道他在猶豫。
“不必猶疑,你要什么我都會答應你。”南裳又溫柔了下來。
赤面的回答在她的預料之中:“實不相瞞,我有個極大的缺點,就是好色。”
南裳聽到這里,未覺得有任何不妥,反而欣慰地笑了,對她而言,一個能被錢色收買的人總是比一個無欲無求的殺手要好對付得多。
這豈是缺陷,分明是優點!
“殺手的修行壓抑而嚴酷,你們整日藏匿在黑暗里,如果不按期放縱一番,一定會發瘋。我比誰都理解你們。”
南裳嫻靜端莊的臉透著體貼的笑,臉頰不知何時飛上了粉霞,秀雅婉媚,她深情款款地注視著赤面,眼神似拒還迎,心中充盈著驕傲。
世上多少人為她傾倒,這個赤面也不會例外。
緊張與恐懼消散殆盡。
世外仙境一般的雅居里,南裳端坐如儀。
她揉開衣扣,青色外裳滑落到冰絲榻上,繡綾裹胸,香肩滑嫩,似瘦似腴的曲線每一寸都煥發著誘人光彩。
赤面卻無動于衷。
他冷冷道:“我對你沒有一點興趣。”
南裳像是挨了一巴掌,莫大羞辱,她強忍著不悅,道:“是么?那你要什么呢?”
問題出口,南裳立刻猜到答案。
她繼續道:“陸綺仙子真是令人癡迷,她修為盡失之后,九妙宮內不知道多少雙眼睛盯著她呢,想來你也是其中之一,但我奉勸你還是不要惹我師父為好,你的確厲害,可若想算計我師父,只能是自討苦吃。”
赤面道:“你可以幫我。”
南裳笑了笑,道:“你可能想錯了一件事,我雖有不敬師父之語,卻絕不會背叛她。背叛大宮主尚有活路,背叛陸綺必死無疑,這一點我比誰都清楚。”
赤面問:“你不是說她功力盡失嗎?”
“是。”南裳點頭,卻道:“可不知為何,我非但沒覺得她是廢人,反而覺得她風采更勝從前。”
赤面疑惑:“你是說她隱藏了境界?”
“我不知道。”南裳緩緩道:“師父是非凡之人,我一顆凡心如何揣度她?”
赤面沒再追問,轉而道:“你猜錯了,我對陸綺也沒有興趣。”
南裳覺得被戲弄了,語氣不由地冰冷幾分:“那你到底想要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