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教坊司發生的事情,已經傳遍了整個京都,自然瞞不過這些朝臣的耳目。
當眾行兇,妄圖謀害皇室宗親,這是什么概念?
往輕了說是惡逆之罪,往重了說,就是踐踏皇室威嚴,定個大不敬之罪都不為過!
而行兇者,正是這段時間風頭正勁的陳家公子!
“斬殺了兩名天魔,又把周侍郎拖下臺,我還以為有多大的能耐呢,合著也是個有勇無謀的莽夫罷了。”
“陳墨這回算是完蛋了,即便有免死金牌,官帽肯定也保不住!”
“哼,兒子干出這種事情,陳拙這個當爹的也難辭其咎!”
“呵呵,都察院和六科給事中那群青瓜皮子,平時不是很囂張嗎?怎么現在一個個都沒動靜了?”
六部眾臣抱著肩膀,神色間滿是戲謔。
反觀左側的言官們,好像被施了群體禁言一般,一個個耷拉著腦袋沉默不語。
自從周傳秉下臺后,他們借題發揮,在朝堂上占盡了優勢。
可現如今,陳墨鬧出了這檔子事,給了六部可乘之機,剛剛到手的利益可能也會隨之葬送!
“陳公子和世子有什么仇怨,非要下此狠手?”
“糊涂啊……”
“真是成也陳墨,敗也陳墨……”
眾人連連哀嘆,一副愁云慘淡的模樣。
吏科給事中于懷眉頭微皺,覺得此事沒那么簡單。
“當初在京察之時,我和陳墨接觸過,他絕對不是那么沖動的性格,背后肯定另有隱情……”
“現在說這些也沒什么意義,畢竟陳墨對世子動手是事實,革職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現在只能盡量把損失降到最小,哪怕割點肉下來,也不能把陳大人給牽扯進去……”
而陳拙從始至終都沒有開口,好像磐石般紋絲不動,眼瞼低垂,看不出一絲情緒。
咚——
鐘聲響起。
喧囂的氛圍霎時一寂。
百官按品階排列,依次走過金水橋。
嚴沛之走在陳拙身側,意有所指道:“陳大人,你還真是生了個好兒子啊。”
這一幕似曾相識。
當初周傳秉下臺之前,也說過一模一樣的話。
陳拙沒有搭話,只是默默看著嚴沛之,眼神中似乎有些……憐憫?
嚴沛之見狀眉頭皺起,心中隱隱有些不安。
但很快他便將這種感覺壓下。
“呵,不過是故作鎮定罷了。”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陳墨都沒有翻身的機會,牽扯到皇室宗親,哪怕皇后也得掂量掂量,畢竟這天下還是姓楚啊……”
所謂的黨派,無非是利益共同體。
權臣和言官這幾年來互相傾軋,目的就是為了爭奪更多的政治權力,以保障自身集團的利益,鞏固家族地位……而皇后,便是六部這個龐大機器的代言人。
可皇后最近的決策,卻嚴重損害了權臣集團的利益。
“既然殿下拎不清,那我們就只能自己動手了……”
嚴沛之和馮瑾玉隔空對視,眼底掠過一絲寒芒。
群臣穿過奉天門,進入金鑾殿之中。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眾人先是對著龍椅行跪拜之禮,隨后又對著那竹簾后的身影叩首。
簾后傳來清冽的聲音:“平身。”
“謝殿下。”
百官起身。
還沒等金公公問話,嚴沛之便大步踏出,高聲道:“殿下,微臣有要事啟奏!”
霎時間,所有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
皇后淡淡道:“說吧,何事?”
“回殿下,就在前日,天麟衛副千戶陳墨在教坊司出手傷人,意圖謀害裕王世子,行為極其惡劣!”
“如今楚世子身負重傷,生死未卜,而陳墨卻依然逍遙法外!”
“理應受到嚴懲!”
此言一出,大殿內氣氛頓時凝重了幾分。
皇后好像剛聽說似的,疑惑道:“哦?竟有此事?”
嚴沛之垂首道:“在場足有上百人親眼目睹,確鑿無疑!”
禮部侍郎馮瑾玉也適時的站了出來,說道:“據微臣所知,這陳墨仗著有陳家撐腰,飛揚跋扈,不可一世,曾經多次在教坊司惡意傷人!”
“這次更是犯下滔天大罪!”
“按照大元律例,謀害皇室宗親,乃是十惡重罪,應當處以極刑!還望殿下明鑒!”
皇后聞言沉默片刻,問道:“那楚珩現在何處?”
嚴沛之答道:“楚世子傷勢嚴重,如今還在府中調養。”
“也就是說,被害人還沒有說什么,兩位大人就急不可耐的跳出來主持公道了?”皇后微微挑眉,語氣聽不出一絲情緒。
嚴沛之對皇后的態度早有預料,搖頭道:“微臣作為刑部侍郎,有審判重案、監管刑罰之責,此案影響極為惡劣,微臣自然不能視而不見!”
馮瑾玉也拱手道:“教坊司隸屬禮部管轄,發生了這種惡性事件,微臣定然要追查到底!”
“兩位還真是盡職盡責啊。”皇后意味深長道:“既然如此,可有證據?”
“咳咳。”
這時,京兆府尹崔顥站了出來,說道:“啟稟殿下,微臣在知曉此事后,第一時間便展開了調查,教坊司奉鑾楊霖,以及東城兵馬司副使余煜,親眼目睹了陳墨行兇的經過。”
“兩人就在外面候著,殿下只要一問便知!”
言官們神色越發凝重。
刑部、禮部和京兆府接連發難,顯然是有備而來,想要將此事徹底坐實。
如今人證物證俱在,哪怕他們說出大天來也于事無補……
陳墨這回真要完蛋了!
而陳拙依舊一言不發,面無表情,好像與此事毫無關系似的。
皇后頷首道:“看來幾位大人準備的還挺充分,那就把人叫進來吧。”
金公公高聲道:“宣教坊司奉鑾楊霖、東城兵馬司副使余煜,入宮覲見!”
大概半刻鐘后。
兩道身影在侍衛的陪同下,走入金鑾殿,來到了大殿中央。
“卑職余煜,卑職楊霖,拜見皇后殿下。”
“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兩人伏地叩首。
皇后道:“起來吧。”
“謝殿下。”兩人應聲起身,身材矮胖的楊霖低垂著腦袋,臉色發白,而余煜倒還算鎮定,衣袍下的雙手卻也微微有些發抖。
畢竟他們只是末秩小弁,哪有機會來到這金鑾殿中面見圣后?
這里可是大元的權力中心,在場的大臣隨便拎出來一個,對他們來說都是難以企及的高山!
“你們應該知道,本宮叫你們入宮的原因。”皇后的聲音清冽中又帶著一絲慵懶韻味,說道:“說說吧,關于前天教坊司發生的事情,你們都看到了什么?”
余煜深吸口氣,出聲說道:“啟稟殿下,卑職當時正在衙署直日,接到消息后便第一時間帶人趕往現場,不過那時打斗已經結束,卑職只看到楚世子渾身焦黑的躺在地上,而天麟衛的陳副千戶就站在一旁……”
崔顥問道:“然后呢,發生了這么嚴重的事情,你為何沒有把嫌犯抓回司獄?”
余煜嗓子動了動,低聲道:“當時還有六扇門的官差在場,說是已經接管此案,而且陳墨還有免死金牌,卑職不敢輕舉妄動……”
其實根本原因還是在于金公公。
但是他不敢提及,只能避重就輕……
崔顥繼續追問道:“除此之外,你可還察覺到什么細節?”
余煜瞥了他一眼,遲疑片刻,說道:“卑職聽見陳墨說……反正已經撕破臉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不然這飛凰令用的實在是太虧了……”
此言一出,頓時滿朝嘩然!
“狂妄!實在是太狂妄了!”
“悖逆王法,恣行不軌,仗著有免死金牌傍身,便敢如此肆意妄為!”
“這不僅是在踐踏大元律法,同時也是對皇室的蔑視,必須要從重發落,以儆效尤!”
六部的大臣們紛紛跳出來說道。
而給事中和都察院的言官們臉色則越發難看。
完了,這回事情真要鬧大了!
搞不好連免死金牌都未必能保得住!
崔顥嘴角翹起,道:“余副使,你確定所言屬實?”
余煜點頭道:“卑職所言句句屬實,絕無半點虛假。”
其實他內心深處是不想蹚這個渾水的。
不過當昨天崔顥找到他時,他就意識到,自己已經被牽扯其中了……好在他說的全是實話,并無半句攀咬,即便貴妃黨要找麻煩,應該也找不到他身上……
“殿下!”
崔顥大步上前,拱手道:“誠如余煜所言,陳墨蔑視律法,罔顧王章,行徑惡劣至極,必須要從嚴、從重發落!”
“懇請殿下收回令牌,將其打入天牢,責令三司共同審理,以正視聽!”
緊接著,大理寺卿徐璘出聲說道:“畢竟陳墨身份特殊,陳大人更是右副都御史,為了避嫌,都察院應當回避……微臣認為,此案應交由大理寺和刑部負責,臣立下包票,三日之內便可結案!”
嚴沛之道:“臣附議。”
“臣,附議!”
六部的大臣們紛紛出言附和。
嚴、馮、崔、徐……
幾名權臣接連下場,如疾風驟雨一般,根本不給一絲喘息之機!
竹簾后,皇后鳳眸幽深,俏麗的鵝蛋臉上看不出喜怒,淡淡道:“僅憑一人的證詞,便要將此案定性,諸位未免也太心急了……那不是還有一位證人嗎?還是先聽聽他怎么說吧。”
“也好。”
“既然如此,那就讓陳墨死的更徹底一點!”
禮部侍郎馮瑾玉眼底掠過冷意,清清嗓子,說道:“楊霖,把你看到的、聽到的所有內容,一五一十的說出來。”
“是。”
楊霖始終不敢抬頭,聲音有些發顫:“這事還要從半年前開始說起……”
馮瑾玉表情微微一僵。
等會,這臺詞好像不太對吧?
楊霖說道:“大概是半年前,世子找到卑職,通過贖身的方式,將前任兵部尚書的夫人帶走,至今都沒有音信……最近兩個月,世子來的更加頻繁,同時還讓卑職刻意針對徐家女眷,說是要找什么東西……”
馮瑾玉眉頭擰緊,沉聲道:“我讓你說陳墨的案子,你在那胡扯些什么呢?!”
楊霖打了個哆嗦,不敢再多言。
嚴沛之見狀心頭微沉。
昨天馮瑾玉親自見過楊霖,交代他上朝后該如何回答,每個字眼都經過推敲,保證能將此案徹底定性。
楊霖絕對沒這個膽子當朝翻供,顯然是受人指使,而這個人比馮瑾玉更讓他恐懼……
可這事又怎么會把徐家給扯進來?
這時,金公公陰柔的聲音響起:“現在是娘娘在了解案情,馮侍郎急什么?難道他還必須得按照你的想法來回答?”
馮瑾玉聞言身子微顫,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慌忙躬身道:“微臣也是想盡快還原真相,一時心切,還望殿下莫怪。”
“無妨。”
皇后淡然道:“楊奉鑾,你繼續說。”
“遵命……”
楊霖咽了咽口水,繼續說道:“前天,世子再次來到教坊司,詢問事情進展,并且還派人暗中對徐家的幾名女眷下手,而陳副千戶恰好也在此時趕到……”
皇后問道:“然后呢?陳墨為何會對世子出手?”
楊霖回答道:“具體我也不清楚,但我只聽陳大人說,他懷疑世子殿下勾結妖族、私藏赤砂……要求世子跟他回司衙接受調查,世子不肯,兩人便大打出手……”
大殿內安靜片刻,隨即掀起軒然大波!
好似平底驚雷!
“勾結妖族?私藏赤砂?!”
“難道周家案背后是世子指使的?這、這怎么可能?!”
“話說回來,周家挖的赤砂至今都沒有找到……”
“我也一直想不通,周家這么做的原因到底是什么,難道說……”
徐家、妖族、赤砂……
每個字眼的沖擊力都太強,相比之下,陳墨的行為甚至都沒有多少人關注了。
嚴沛之等人已經意識到不對勁。
明明是在給陳墨定罪,怎么矛頭莫名奇妙扯到世子身上去了?
“肅靜!”
金公公聲音高亢。
躁動的氣氛這才平復了些許。
竹簾后傳來皇后低沉的聲音:“你的意思是,陳墨是為了查案,而楚珩拒不配合,所以兩人才會大打出手?”
楊霖點頭道:“應該是這樣的。”
皇后手指摩挲著扶手,沉吟道:“如此聽來,陳墨倒并非是尋釁滋事,雖然有些沖動,但出發點還是好的,畢竟周家案也是由他經辦……”
“殿下!”
崔顥見情況不對,語氣急切道:“陳墨沒有絲毫證據,便要將世子帶回衙門,這本就是專擅越權、構陷攀咬!而后更是將世子打成重傷,屬于罪上加罪,絕對不能姑息!”
“咳咳,崔大人……”
皇后還沒有說話,一道蒼老的聲音突然響起:“你怎么知道陳墨是在構陷攀咬?難道你能確保世子與周家案無關?”
眾人猛然抬頭看去。
只見說話的是個白髯老者,頭戴七梁冠,身披赤羅衣,微瞇的眸子好似不見底的深潭。
內閣首輔,莊景明!
嚴沛之心頭一抖。
往常這些老臣不會輕易議政,也從不參與黨爭。
這個節骨眼上,莊景明怎么會突然開口?而且言語中竟還是傾向陳墨?!
他扭頭看向之前和裕王交好的幾名閣臣,一個個目不斜視,好似老僧入定的樣子……聯想到裕王府至今毫無動靜,心中不好的預感越發強烈。
崔顥皺眉道:“莊大人此言何意?陳墨懷疑世子,總得給出個理由吧?毫無證據就要出手抓人,這和強盜行徑有什么區別?”
莊景明面無表情道:“一碼歸一碼,陳墨打傷世子是一回事,世子是否和妖族有染,又是另一回事。”
“陳墨短短數月就接連誅殺兩名天魔,還偵破了數起大案,能力毋庸置疑……比起連城防都被挖通還一無所知的京兆府來說,強的可不是一點半點啊。”
“你!”
崔顥臉頰漲紅,差點一口氣沒緩上來。
這老家伙怎么回事?
平時悶不吭聲,今天攻擊性這么強?
莊景明朝著高臺上拱手道:“殿下,老臣也覺得世子是無辜的,可正因如此,才要徹查此事,為世子洗刷冤屈。”
皇后問道:“那你認為應該怎么辦?”
莊景明一本正經道:“既然徐大人和嚴大人號稱三天就能破案,顯然是對自身的辦案能力極為自信,那么便將這個任務交給大理寺和刑部,讓他們好好查查,世子究竟是否與妖族有染。”
皇后思索片刻,頷首道:“有道理,那此事便交給兩位大人負責,也別三天了,本宮給你們十天,希望十天后,你們能給本宮一個滿意的答卷。”
徐璘和嚴沛之眼前一黑又一黑。
他們是要查陳墨,怎么變成查世子了?
“殿下,僅僅就因為一些虛無縹緲的猜測,就要調查世子,實在是有些說不過去吧?”
“而且無論如何,陳墨也不該對世子痛下殺手!”
嚴沛之抻著脖子高聲說道,試圖將矛盾點重新拉到陳墨身上。
“虛無縹緲?”
一直都沒有說話的陳拙,從袖中取出了一沓信件,慢條斯理道:“我這里有幾封書信,信中內容涉及蠻奴案和周家案的一些細節,以及世子和六部之間的權錢交易……”
陳拙抬眼瞥向嚴沛之,笑瞇瞇道:“嚴大人想先聽哪一個?”
腋庭宮舍。
陳墨在半睡半醒之間,隱約感覺到懷中有軟玉溫香,手掌下意識的抓了抓。
“嗯”
“別鬧……”
耳邊傳來朦朧女聲。
陳墨睜眼看去,頓時愣住了。
只見許清儀整個人趴在他懷里,衣裙略顯凌亂,裙擺撩至腰間……她并沒有穿褻褲,腿上裹著白色絲襪,而他的大手此時就按在豐潤弧度上。
透著單薄紗料,能清晰看到瑩潤如玉的肌膚,以及兩根深深勒入的布條……
“嘶,居然還真是丁字……”
“嗯?”
許清儀睜開迷蒙睡眼,“陳大人,你醒了?”
陳墨嘴角扯了扯,“許司正,我終于知道,娘娘為何會將你視為心腹了。”
許清儀這會還有點迷糊,嬌憨道:“為什么?”
“正所謂嘴上沒毛,辦事不牢,如今看來,許司正辦事可以說是相當可靠啊。”陳墨感慨道。
許清儀:[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