鑄兵臺上下,氣氛陡然降到了冰點。
所有人都屏著呼吸,生怕發出一點聲音。
這一幕來得太突然了,在場眾人一時間都有點接受不了。
以前京中鼓吹秦家威脅論的人不在少數。
但皇帝從來都沒有正面回應過,提起秦開疆就是自己的好兄弟。
不過,秦家威脅論能存在這么長時間,就說明皇帝絕對不是完全不介意。
只是因為從未松過口風,所以很多想借此做文章的人無從下手。
可這次萬族科舉。
安南衛的表現實在太狠了。
誠然。
最讓人驚艷的,的確是那個叫烏鷺的女子。
但那只是個人修為,整個大乾能有如此修煉天賦的人總共有幾個?
可安南衛這些,全都是平民出身的年輕人,平均修為也只是稍高于其他軍隊的同齡精銳,但發揮出來的戰斗力,根本不能同日而語。
烏鷺,是不可復制的。
但安南衛,可以大量訓練,即便訓練出的要次一級,也絕對能凌駕于所有人族軍隊之上,即便混編了妖將,戰力恐怕也在其上。
可當今大乾,唯一能訓練出這等精銳的,只有安南的秦家。
這么多年。
這是安南逐夷軍,第一次和其他地方的軍隊同臺競技。
差距之大,實在讓人不忍直視。
這等差距,皇帝難道能無視?
李弘臉上還是掛著笑容,看起來跟平日沒有任何區別,就連擠壓出來的紋理都沒有什么不同,可就是感覺溫煦不再,讓人感覺脊背發寒。
秦明日跪著,瑟瑟發抖。
自從修為達到六品,他就很少感覺到“冷”為何物了。
可今天,他第一次感覺到冬天的寒冷。
他不明白,臨行前父親明明交代過,說只需展現安南銳士的強大便可,這樣對大乾對秦家都好,不會出任何岔子。
可結果為什么不一樣?
難道只是因為較量從擂臺校場,轉移到了秘境之中?
他不理解。
但又沒有時間去理解。
他只感覺自己快要死了。
這是他第一次覺得時間過得慢。
明明自己現在呼吸很急促,明明才剛過去十息的時間,卻好像經歷了幾個時辰。
好在……
李弘忽然開始撫須大笑:“朕是在夸贊,大好男兒,受之何愧?你們快快起來!”
“啊?”
秦明日抬起頭,驚疑不定地看向李弘,見他不像是在陰陽怪氣,這才忐忑不安地站起身來。
可沒想到,剛站起來。
李弘就朗聲道:“來人,賜藥酒!”
秦明日:“!!!”
眾安南衛:“!!!”
圍觀眾人:“!!!”
很快。
隨行的太監便托著酒盤站到了一眾安南衛身前。
秦明日看著盤中盛滿酒的酒杯,手腳冰涼,汗如雨下:“陛,陛下……”
李弘笑道:“快喝吧!”
他感覺自己眼球有些發脹,聽力好像提高了無數倍,能清楚地聽到自己愈發急促的呼吸聲和心跳聲。
手臂似重逾千鈞。
但還是一咬牙,將杯中藥酒一飲而盡。
眾安南衛見他如此,也不再猶豫。
灌入腹中,一個個如臨大敵,準備好即便五內俱焚,也不露出一絲痛苦的神情,務必捍衛安南衛的尊嚴。
可等了一會兒。
卻并沒有等到疼痛。
只感覺到一陣暖流涌入四肢百骸,身上傷口的疼痛陡然消散,激戰過后近乎枯竭的經脈也變得充盈起來,甚至隱隱有了突破的跡象。
這,這怎么回事?
眾人面面相覷,歡心無措。
這時。
為首的太監,又將一壺酒遞給了秦明日。
李弘笑道:“回去帶給還沒有喝到藥酒的小伙子,你們都很不錯。”
秦明日頓覺壓力盡消,撲通一聲單膝跪地,雙手抱拳:“多謝陛下賜酒!”
見到這一幕。
在場其他人都心中了然,這藥酒怕是什么療傷神藥。
皇帝并沒有想置他們于死地……
廢話!
當然不會置于死地。
就算皇帝真的忌憚,也不可能在大庭廣眾之下這么干。
所以這即便是賜酒,也并不代表皇帝對他們毫無戒心。
若真的親如一家,又怎會多此一舉?
是敲打。
還是警告?
眾人心中都拿不定主意。
李弘似著了涼,輕輕咳了幾聲,下意識裹了裹棉袍,這才說道:“此次科舉,朕攬英才無數,卻也瞧出了一些王朝弊病。來年四月,大乾軍演,各軍務必遣精銳來參加。明日,回去之后,給你姐姐寫信,讓她這個安南新銳一定要來。”
“是!”
秦明日趕緊點頭。
李弘笑著擺了擺手:“諸卿下去好生安歇,待明日主考官統算出名次,朕舉駿采宴為你們新科洗塵!”
“謝陛下!”
在場眾人行禮恭送皇帝回宮。
“呼!”
秦明日長長松了口氣,他這才發現,自己的衣物已經被汗水浸透了。
他心有余悸地望了一眼李弘離開的方向,現在都沒有從那種恐懼中掙脫出來。
“頭兒!少將軍招呼我們趕緊回家。”
忽然有一個安南衛說道。
秦明日這才望向遠處,看到秦牧野正在馬車里沖他們招手,看樣子好像正在跟老早出局的安南衛的吹天說地。
他這才咽了口唾沫:“回家!”
鑄兵臺上,新科學子紛紛跳下,心情卻截然不同。
有的打爽了,現在余韻還沒散。
有的考上了,卻顏面盡失。
有的拿到了圖騰源炁,卻好像虧了一百萬兩銀子。
而旁觀席上,更是都在皺眉沉思,思考這次科舉,還有皇帝剛才對秦家的態度到底都意味著什么。
馬車上。
秦牧野裹著大棉衣,枕在媳婦的大腿上,舒服得直哼曲子。
白玉璣若有所思地看著他:“皇帝那么敲打你們秦家人,你就不擔心?”
“第一!”
秦牧野坐起身,嚴肅地看著她:“我要糾正你一點,不要用‘你們’,是我們秦家人!”
白玉璣不知道他為什么要執著于這個,不過也沒有接腔:“第二呢?”
秦牧野撇了撇嘴:“皇帝敲打的是秦明日,關我秦牧野什么事?我可是大大滴忠臣啊!”
看來秦牧野之前并沒有騙自己。
皇帝對秦牧野秦明日兩兄弟,一個升官一個敲打,看來的確是要對秦家下手了。
可到底下手到什么程度,誰都摸不準。
偏偏皇帝的態度,會影響整個西南的局勢。
今天晚上。
恐怕那些西南的使臣都要睡不著了。
反觀秦牧野……
看著秦牧野又枕到了自己的大腿上,還沒心沒肺地哼著曲子,她嘴角不禁露出溫柔的笑容。
秦牧野嘴里哼著歌。
其實心里也犯嘀咕。
老實說,他也搞不明白,李弘今天這一套,到底是給秦明日看的,還是給除了秦明日的外人看的。
這個皇帝,他完全看不透,哪怕早就看了命格批注。
這次萬族科舉攪混水的計劃,大的框架就是李弘制定的,雖然也有不少自己自由發揮的成分,但完全沒有脫離李弘的框架。
他甚至覺得,不管李星羅的出現,還是安南衛的表現,都在李弘的計劃之中。
偏偏又在結束之后,當眾搞了一波秦明日的心態。
秦牧野能猜到今日過后,世族、妖官、太子和各國使團的反應。
但他完全看不明白,皇帝對秦家到底什么態度,還有秦開疆對皇帝什么態度。
有些費解。
算了!
費解就不解了。
反正短時間內跟自己的關系也不大。
他朝白玉璣肚子上蹭了蹭:“寶貝……”
“你,你叫我什么?”
“寶貝啊……”
秦牧野也不管她接受不接受這個稱呼,兀自開啟了下一個話題:“你說現在我身上有四縷圖騰源炁,你不會搶我的吧?”
白玉璣輕哼一聲:“我搶你的做什么?真當我是劫匪了?”
秦牧野笑道:“你可不就是劫匪么?不然我的心為什么在你那?”
成親以后,秦牧野的嘴里,總是會冷不丁跳出一句膩歪的話。
土的不行。
聽了之后就會腳趾扣地。
但她還挺喜歡聽。
她呸了一聲:“你好好保存著,里面還有帝姬和烏鷺姑娘各一縷,別給人家弄丟了。”
秦牧野點頭:“哎!”
白玉璣輕笑道:“烏鷺姑娘倒是信任你,這么貴重的東西,都愿意放在你身上。”
秦牧野驕傲地仰了仰頭:“你相公別的不信,人品還是有保障的。京都這幾千條街,誰不知道秦家少將軍人品和那啥都很硬。”
“那啥?”
“就那啥……”
“呸!”
回到鎮南府時。
廚房已經被各路大廚干冒煙了。
科舉才剛過半,秦延瑛就用重金,把幾家酒樓的名廚給薅了過來,一直準備著。
聽鑄兵臺蹲點的丫鬟匯報說科舉馬上結束,立刻招呼廚子們開動。
眾安南衛一聽有好吃的,一個個都興奮的冒煙,在秘境里面那幾天,他們每天只能啃干糧,大冬天的干糧又冷又硬。
現在別說各路名廚的拿手菜,哪怕是軟和的米湯饅頭,也夠他們激動的了。
秦延瑛則是扯著大侄兒夫婦倆噓寒問暖。
斜了一眼。
發現秦明日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不由皺了皺眉頭,招手讓他過來。
秦明日老實坐下:“姑姑,有事兒?”
“大喜的日子,你皺著眉頭弄啥類?”
“我……姑姑,我感覺要出大事。”
秦明日再也忍不住了,趕緊把剛才發生的事情,和自己的擔憂講了一邊。
秦延瑛高深地笑了笑,拍了拍秦牧野的胳膊:“姑姑說啥來著,經常在邊疆呆的人,猛的一來京都,就是格局大不起來,聽不懂大人物的弦外之音。”
秦牧野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可不是嘛!”
秦延瑛沖秦明日挑了挑眉:“看吧!你哥都看懂了,現在懂為什么你哥是世子了吧?”
他忽然有些自慚形穢。
來京都了這么長時間,他第一次體會到,原來自己也有從小地方來的自卑感。
他深吸一口氣,虛心求教道:“兄長!陛下這到底是什么意思?”
秦牧野神秘一笑:“讓姑姑說吧,姑姑看的肯定比我更深!”
秦延瑛很為大侄子的懂事而高興:“還是老姑告訴你吧!”
秦明日神情嚴肅:“侄兒洗耳恭聽!”
秦延瑛深吸了一口氣。
秦明日神色愈發端莊。
在他的注視下。
秦延瑛哈哈大笑直拍他肩膀:“這都看不出來么?陛下這是在逗你樂呢!”
“啊?”
秦明日懵了:“是這樣么?”
秦延瑛反問:“怎么不是?他就是看你小子干什么都謹小慎微的,不像你老姑還有牧野這么自在,所以才提醒你要多開開玩笑,這樣才像是自己人。陛下視你如子侄,你說你客氣你娘呢?”
秦牧野:“……”
果然。
幸虧剛才沒接話茬。
不然對不上秦延瑛的腦回路,肯定也會被她批評不懂京中人情世故。
秦牧野習慣了。
但秦明日繃不住了,迷亂了很久才回過魂兒。
他揉了揉脹得發疼的腦殼,連連說道:“學到了!侄兒學到了!多謝姑姑賜教!”
秦延瑛笑著猛拍他的后背:“沒事沒事,以后你能從姑姑身上學到的還多著呢!”
正巧這個時候,秦牧野要上茅房。
“兄長,我也一起。”
秦明日趕緊捂著肚子跟了過去。
秦牧野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你也著涼了竄稀?都四品了,不應該啊!”
“啊我……”
秦明日硬著頭皮道:“我就是想跟兄長說幾句話。”
秦牧野擺了擺手:“那你茅廁外面等著。”
他揣著袖子。
聽著茅廁里的聲音,聞著茅廁的氣味。
在寒風中等了足足一刻鐘。
秦牧野才出來,神色平淡地瞅了他一眼:“有什么話直接說吧,倒也不必這樣。”
秦明日張了張嘴:“兄,兄長!這次你好像收獲了很多圖騰源炁。”
說這句話的時候。
他自己都有點心虛。
本來他的計劃是,這次至少奪得兩縷圖騰源炁,然后用一條交換秦牧野煉化圖騰源炁的秘密,再不濟也要拿一條,看能不能把秘密騙出來。
結果情況這么尷尬。
在秘境之中,除了完成揚西南軍威這個主要任務,其他全是白忙活。
一次被迫成為秦牧野的擋箭牌。
又消耗了妖族天才幾輪,讓烏鷺坐收了一次漁利。
現在手里一縷圖騰源炁都沒有,能問出這話,他都感覺自己的臉皮夠厚。
但沒辦法,他太想進步了。
“昂!我有很多,怎么了?”
秦牧野一臉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你想要啊?”
秦明日趕緊點頭:“啊……”
秦牧野又問:“你能煉化?”
“不是……”
“是父親要的?”
“也不是……”
秦明日越說越心虛。
好在秦牧野夠耐心:“那你有品階夠高的坐騎需要?”
秦明日再說不是,會顯得自己無理取鬧,只能硬著頭皮道:“這個可以有!”
秦牧野:“不給!”
秦牧野一臉莫名其妙:“姑姑靈犀龍駒還沒吃到呢,你還饞上了?而且你大嫂還要用這個給我治病,在你心里,坐騎比兄長還要金貴啊?”
說完。
扭頭就走。
秦明日有些急,連忙跟了過去:“兄長!咱們安南衛的兄弟們為了你可付出了不少,要是什么都拿不到,怕是要寒了兄弟們的心啊!”
秦牧野心中嗤笑,給你吃獨食,就不寒兄弟們的心了?
他大踏步走入正廳,高聲問道:“兄弟伙兒!帝姬府出品的傀儡猛不猛?”
“猛!”
眾安南衛扯著嗓門大吼,有一說一,他們真的被帥了一臉血。
秦牧野又問:“想不想要?”
眾安南衛面面相覷,都有些不好意思叫出聲。
秦延瑛罵道:“你們跟少將軍客氣你娘呢?”
眾安南衛想想也對,扯著嗓子道:“想要!”
戰力五品上,而且靈性極高的傀儡。
放到擂臺上,單兵能力比自己都強。
他們不想要才有鬼了。
秦牧野拍了拍手:“正好我要把它們送到帝姬府返修,順便加點錢洗洗靈核,好能重新認主。每個人一個重甲傀儡,一條傀儡犬,雖然是二手的,但大家都別嫌棄啊!”
眾安南衛笑得嘴都歪了。
“不嫌棄不嫌棄!”
“少將軍大氣!”
“我們就喜歡少將軍用過的!”
不是?
你們這癖好不太對啊!
秦牧野下意識把白玉璣擋在身后,隨后瞅向秦明日:“明日!你是我親弟弟,你拿兩套,免得你寒了心。”
吃完飯。
秦牧野牽著白玉璣的手,喜滋滋地回了屋。
很好。
又在安南裝了幾十臺監控。
白玉璣在秦牧野腰間軟肉上掐了一下:“剛才他們說,就喜歡少將軍用過的,你為什么要擋住我?你明知他們不是那個意思,思想怎么這么齷齪?”
“我太純愛了,有歧義的話也聽不了一點。哪怕別的男人多看你一眼,我都覺得血虧。”
“呸……”
“我好累,咱們休息吧!”
“還沒洗澡呢!”
“那先親親再洗澡!”
“嗯……唔”
喘息聲越來越重。
白玉璣有些透不過氣來:“你,你不是說要先洗澡么?怎么又……”
秦牧野心跳如擂鼓,腦血管流速也好像突破了巔峰,他也是想著洗完澡再好好休息。
可現在怎么……
不對!
這股血脈深處的躁動是……圖騰源炁?
七天時間到了,玉瓶上的封印解開了!
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想……和雙手。
在他馬上要扯開白玉璣衣襟的時候。
忽然聽到房梁上傳來兩聲輕咳。
緊接著,一個人影落下。
是披著烏鷺馬甲的李星羅:“那個……”
白玉璣嚇了一跳:“烏鷺姑娘,你怎么在這里?”
李星羅強忍著不讓自己看兩人:“帝姬派我來取圖騰源炁,不巧你們在……也許我來得不是時候。”
一句“不,你來的正是時候”卡在喉嚨里好懸沒說出來。
秦牧野趕緊從懷里取出兩個玉瓶,上面隔絕波動的陣紋果然正在消散:“給你!”
李星羅慌忙接過玉瓶,再也掩飾不住眼底的渴求之色。
飛快道了一聲告辭,然后收捏法決,化作一道青煙飛出了窗戶。
秦牧野:“……”
這咋回事?
她怎么比高三黨放學去網吧搶機子還要急切?
難道……她像我一樣,想要把圖騰源炁立刻吞下?
不是!
李星羅,咱倆啥關系啊?
為啥你也對圖騰源炁有反應?
秦牧野攥著玉瓶,努力讓聲音保持平靜:“娘子,你……先去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