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能見到王夢溪,張遠怎么會放過向他請教的機會?
執筆落墨,線如鑿,點如雨。
筆墨就是刀劍。
入道,就是世間萬法皆可為筆墨,筆墨也可為世間萬般事物。
張遠筆下,朵朵花開淡墨痕。
張遠筆下,青山如黛柳如煙。
張遠筆下,誰家新燕啄春泥。
張遠筆下,蒼松如琢石如聚。
長雁歸來,杜鵑啼血……
站在一旁的王夢溪看張遠筆法,落墨,面上閃過欣喜,又透出一絲落寞。
“運筆還不錯,不過光是入道還不夠,還有掌道,以大道為筆墨,才能自成洞天。”
“神韻有了,神韻之外,更要有細節,筆鋒要凝,要如琢如磨。”
“好,好,這筆法恐怕已經有仙道靈紋手段了,你對仙道符箓之法研究過?”
王夢溪在一旁時不時開口,說到興致起時候,忍不住出手,幫著張遠涂抹畫卷。
山花,綠樹,雞鴨,飛鳥,莽牛……
還有那如黛遠山綿延。
兩人似乎不知疲倦,就在面前畫卷上快速涂抹。
一旁,端著杯盞,托盤的婦人面帶輕笑,靜靜看著。
不知多久,張遠與王夢溪抬頭,都是放聲長笑。
“好了好了,桃花醉早溫好了,按相公說的,這魚也紅燒過,快來嘗嘗吧。”
婦人將香噴噴的飯菜酒食送來,王夢溪已經迫不及待,連忙動竹箸,一邊端酒杯。
“嘶,好酒,好酒。”
“我家小蝶做的紅燒魚,便是皇城那些酒樓中大廚也比不上。”
王夢溪的話語中透著暢快,酒杯不停,大快朵頤。
張遠端起酒杯,沾唇。
清淡如水。
再夾一塊魚肉。
清淡無味。
他的目光轉向一旁的王夢溪。
不知何時,王夢溪身軀已經淡薄如霧。
對面,婦人立在那,淚流滿面。
張遠站起身,向著王夢溪躬身一禮。
“哎,夢,終究會醒,去吧,去吧……”
淡淡的聲音在張遠耳畔響起。
等他睜開眼,一切幻境已經消散。
他人坐在書房,面前一卷展開的春山圖。
春山圖中,那坐在河岸邊的老翁,茅屋前的婦人,還有,散落的雞鴨,飛鳥,山花,綠柳……
張遠雙目之中金光閃爍,神魂力量再動,畫卷幻境再現。
但是,這一次他面前小河潺潺,不遠處雞犬相聞,卻不見了老翁,端茶的婦人。
正如王夢溪所言,夢終究會醒。
這一幅春山圖,是王夢溪絕筆,也是他的夢。
他以最后的神魂之力駐留其中,化為洞玄幻境,幻化成他與小蝶的世外春山。
如果張遠不來,王夢溪的殘魂,或許會一直在畫卷中,做著與小蝶長相廝守的夢。
張遠來了,王夢溪耗盡神魂之力,留下最后的傳承,那殘魂也終于消散。
張遠不知道,王夢溪心中,到底是那個夢更快慰,還是將傳承留下更令其快慰。
神魂之力收起,看著面前畫卷,張遠身上有一種難言的力量在凝聚。
洞察玄機,自成洞天。
這一刻,他的神魂之力,突破神象極限,入洞玄。
皇城。
大皇子府。
身穿青袍的文官將一幅畫卷送上,然后悄然而退。
“春山圖?”
展開畫卷,大皇子面上露出感慨。
在他看來,這春山圖無論是氣韻還是筆墨,都已經不遜于巔峰時候的王夢溪,與大秦那些成名大家的作品,絲毫不讓。
就算是大皇子,也辨別不出這畫卷是不是王夢溪親筆。
看著畫卷,大皇子微微皺眉。
他傳訊給張遠,讓張遠去四大書院讀書,是賣張遠一個人情。
張遠是想拿這畫卷來還人情?
這畫卷雖然價值不低,但不管是禮尚往來,還是想將這人情還了,似乎都還差點。
看來青陽侯到底出身差了些,行事,少了幾分格局……
看著手中展開畫卷,大皇子面上露出一絲失望。
只是他的目光落在畫卷上小院,瞬間愣住。
那小院中的雞鴨,似乎,動了位置?
“嗡——”
一瞬間,他的面前空間化為虛幻,然后透過無盡迷霧,落在那小河邊的山道。
幻境?
洞天?
大皇子面上露出驚異。
他乃是大秦皇子,無論是修為還是見識,都是世間頂尖。
他這樣的人,已經很少再有震驚之事。
可就是如此,他依然被這畫卷震驚到。
緩步前行,到小院,看那雞鴨散落,還有小院縱橫一方木桌。
木桌上,有書卷,畫卷擺放。
大皇子看到那畫卷上是一幅青牛圖,青草依依,耕牛愜意吃草。
畫卷筆法與春山圖差別不小,那筆墨細膩,少了春山圖的狂放。
“吾兄夢溪入道之作,弟愧不如也。”
“左丘韌作于元康二十一年二月初四。”
左丘韌之名大皇子雖不熟卻也聽過,乃是鄭陽郡大儒,宗師境人物。
他轉過身往廂房方向走,才走三步,忽然頓住,緩緩轉身,目中的驚駭難以抑制。
今天是大秦元康二十一年二月初六!
這木桌上畫卷,是兩天前所繪制?
從鄭陽郡到皇城,快馬加鞭也需要十多日。
這幅畫半個月前就已經出了鄭陽郡!
看著那畫卷,大皇子面上露出激動,連忙將畫卷拿起,看下方還有兩幅畫。
一幅是青溪圖,同樣是左丘韌繪制,時間是在一個月前。
第二幅壓在那畫卷上的也是山水圖,但是王夢溪筆法,沒有署名,時間為半個月前。
大皇子目光緊盯面前三幅攤開的畫卷。
這桌面上三幅畫,乃是兩個人,相隔數日,就在這春山圖中繪制!
也就是說,能來這春山圖中的人,不只是他,起碼還有另外兩人!
這圖,難道,能以此等秘法,傳遞消息?
如果這圖有這等手段,那,就是一件無價之寶!
看著面前畫卷,還有桌面上空白畫卷,他拿起墨筆,沉吟片刻,寫下兩個字。
蟄龍。
鄭陽郡,唐外大街小院的書房中。
張遠面前的春山圖攤開,他自己手上,展開一幅畫卷。
那畫卷之上,有兩個字。
蟄龍。
他的面上露出笑意。
那幅春山圖,送到大皇子手上了。
拿起墨筆,他在畫卷上寫下兩個字。
黑虎。
皇城,皇宮之外,陶公子面帶笑意,將一幅畫卷送到余愧貞的手上。
余愧貞接過畫卷,點頭道:“沒想到青陽侯還讓陶公子你給我帶禮物。”
他看一眼立在不遠處的秦玉卿,然后低聲道:“你們安頓下來后,給我傳個訊,我來攢個局,為你們接風。”
“多謝余掌事了。”陶公子笑著拱手,然后與秦玉卿一起登上馬車。
“張兄弟囑咐要拜訪的人還有幾位,等事情處理過,我就去皇城書院報到。”
車廂中,陶公子輕笑,看向外面:“對了,我去見王啟年,聽說他現在排場大得很了……”
看著陶公子離開,余愧貞方才轉身從側門入皇宮,到內務府掌事所居之處。
一路上所遇內侍,都是向他躬身施禮。
他不但是三品掌事,更是殿前近侍,如今在皇宮之中是極尊崇的。
回到自己的小院,兩個內侍忙將茶水送上。
余愧貞擺擺手,將畫卷放在書案上,緩緩展開。
他出身低微,內務府三品掌事職位靠的是一路艱辛走來,從小對書畫文字之道并不熟悉,是后來在內務府中苦學。
也是如此,當初張遠將他當兄弟,沒有看輕他,他才無比激動。
眼前的春山圖筆墨煙云籠罩,樹木蔥蘢,山水潺潺。
除了沒有署名題字,顯得略不完整,其他都是上等之作。
“這畫——”
余愧貞神情微微一動,雙目之中精光閃爍。
他在張遠的龍象之力幫助下,已經踏入宗師境,神魂力量渾厚,此時神魂之力探查,瞬間就入畫圖之中。
從河邊山道到小院之中書案,余愧貞很快就發現了這畫卷隱秘。
他能做到三品掌事,就是因為行事細心謹慎。
看著書案上蟄龍與黑虎兩個名字,余愧貞面色變幻,最終轉頭看向一旁放著的書冊。
“仙道御劍之術……”
他的目中透出驚喜。
當初張遠曾送他御劍之法,用以駕馭九轉輪,讓他實力提升不少。
在內務府他也尋過不少御劍手段相互印證。
“看來青陽侯送的禮物當真貴重無邊啊……”
輕笑搖頭,他將那御劍之術細細記下來,他在畫卷上留下兩個字,然后身形在原處消散。
書案前,余愧貞沉吟片刻,方才舒一口氣,然后將畫卷卷起來。
他很好奇,那畫卷上最終會有多少人留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