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陽光熹微,一縷縷的散在地上。
方才大戰遺落的碎石枯葉仍在,只剩狼藉。
“李兄也在找佛妖?”孟淵問。
“不錯。”李唯真謙和的笑笑,“我在南邊桃花嶺一帶尋了幾個精怪詢問,才知道是佛妖鬧事,后去鎮妖司衛所打聽了一番,就又往山里尋了。”
孟淵記得,第二次精火淬體前,聶師曾說有個老道士鬧事,他去幫張龜年轉圜了。
如今看來,倒是跟李唯真出門的時間差不多能對上。
而且聶師是王妃亡兄的人,算是應氏門人,確實有這個面子。
“山林大,我在南邊轉悠幾天無所得,就來這邊看一看,正好瞧見了你們。”李唯真笑笑,“咱們有緣。”
“你在找我干娘么?”香菱忽的問。
“她常年聽我講道,算是我半個徒弟。”李唯真笑著看向香菱,道:“既然不見了,我自然要出門找一找的。”
“干娘被狼大吃了。”香菱比劃一下,“好久了呢!”
李唯真不語。
眼見如此,孟淵便開口問:“李兄可要審問他們?”
“是你擒下的,你來你來。”李唯真不似道門出身,反而謙和的像是儒家門生。
孟淵也不推辭,先去問了問紅狐貍和白狐貍,最后再來問狼二。
這般對照之下才知,原來繼大尾尊者之后,又來了一位白猿長老,佛法亦是精深。
這白猿長老大開方便之門,傳授佛家之學,還命狼二等人招攬門人,誓要將佛門發揚光大。
而那紅白狐貍與青狐老媒婆乃是一家,本不想摻和白猿長老的事,卻被白猿長老找上了門,烙了戒疤,強行度化。
至于白猿長老修為有幾分,狼二等人卻說不出個一二三。但毫無疑問,是絕對不差大尾尊者的。
且其座下還有四大金剛,也都是極其有能耐的。
“在下欲要掃蕩群魔,兩位可要同行?”李唯真笑著問。
香菱使勁兒仰脖子看孟淵。
孟淵雖有掃除佛妖之心,但念及自身實力,覺得還是回去知會聶師和張龜年,讓他們來干吧。
“一同去吧,你對香菱姑娘多有護佑,我也愿意護孟兄弟周全。”李唯真人雖邋遢,可十分真誠,“你到時多看看,也好回去向張龜年等人說一說情形。”
“李兄出身沖虛觀,不是外人。既然開口,我自然無法推辭!只是事前說好,我能耐不夠,若是遇險,在下怕是幫不上什么忙。”孟淵的意思是,能幫我就幫,要是不成,我就先撤了。
“好說。”李唯真笑著應下。
“敢問李兄武人幾品?”孟淵不放心。
“若是六品,我對上一兩個,大概還是沒問題的。”李唯真謙遜道。
孟淵放心不少。
兩人說定,便驅趕一狼兩狐在前帶路。
山林寂靜,偶有鳥鳴。
往前行了十余里,香菱就有話說,“再往前走就都是不好說話的妖怪了!兇的很吶,有時候還下山吃人呢!吃不完就掛樹上晾干了吃,臭烘烘的!”
繼續前行了十來里,已然到了傍晚時分,香菱都瞇一覺了。
“就是這里。”狼二本就有傷,這會兒已然油盡燈枯。
前方是一片密集的竹林,陣陣山風蕩起竹濤,隱見其中有火光。
李唯真停下,看向香菱。
香菱兀自不覺,身子窩在孟淵衣襟里,只露出個腦袋,瞪著圓溜溜的大眼睛往里瞧。
“香菱小姑娘。”李唯真摸出一粒丹丸,笑道:“我帶了糖丸,吃了能養神養身。”
“咋不早說呢?”香菱趕緊接過來,貼到黑色鼻子下嗅了嗅,又偷看了眼李唯真的手,可她到底進了學,教養不缺,沒嫌棄老道長邋遢,而是吹了吹丹丸,又擦了擦,才送到嘴里,“還沒吃出味兒就沒了,再給個唄。”
入了竹林,繼續往前不過百丈,便有小小山溪。
越過山溪水,就見前方有竹屋院落,看模樣應是當做庵堂來用。
此刻那院前點了明亮火把,有大大小小三四十頭精怪聚集在院落門前。
而那門上竟掛著三具的干尸,也不知風干多久了。
香菱小腦袋耷拉在衣襟前,已然睡死過去了。
“大戰在即,血氣漫天,她天真純潔,不宜多看,還請孟兄弟諒解。”李唯真解釋。
“亦是我所愿也。”孟淵把香菱整個塞到衣襟里,按刀看著前方,他只覺得這些精怪妖類比之桃花嶺遇到的要多幾分戾氣,且絲毫不怕人。
“長老!”狼二踉蹌上前,來到庵堂門前跪了下來,然后干脆躺倒在地,“有惡人欺負我呀!”
白狐貍和紅狐貍也跪倒在狼二身邊,呼喊長老之名。
那門前聚集的精怪也不慌張,只紛紛扭過頭來看,還指指點點的議論,幾句話就把孟淵瓜分,倒是都嫌李唯真太老,只幾個老精怪愿意要。
孟淵和李唯真也不做聲,只是看著那庵堂。
很快,便見庵堂中走出一牛妖。
那牛妖高大,約莫丈余。身穿緇衣,披大紅袈裟,頭上雙角如鋼刀。
身后斜背著水桶粗的木棍,約莫等身高。
孟淵早跟狼二仔細問過了,是以一見就知這是白猿長老座下四大金剛之一的牛金剛,佛法造詣深厚,但走的卻是武道路子,且剛入了七品。
“長老呢?”狼二問。
牛金剛邁步走出庵堂院門,雙手合十,也不理會狼二,只誦念道:“恩師有言:我心即佛佛即心,我觀觀音觀自在。”
眾妖當即將牛金剛的話重復一遍。
那牛金剛雙目微微泛紅,又朝孟淵和李唯真合十行禮,“施主遠來辛苦,還請稍待,待我講了經文,再做理會。”
孟淵見對方講究,便笑道:“請。”
牛金剛盤坐而下,道:“偈云:山間迷霧掩幽林,溪畔頑石臥古今。風拂竹枝聲自響,月臨潭水影空沉。拋開妄境尋真意,心若琉璃處處春。”
念完這一段,牛金剛環視一眾精怪,接著道:“世人不悟,只認見聞覺知為心,為見聞覺知所覆,所以不睹精明本體。但直下無心,本體自現。”
這牛金剛念一句話,一眾精怪連忙跟著誦念一句,連狼二和紅白狐貍也跟著念。
可牛金剛越念越快,越念越快,眾妖也是越念越快。
一時間,那佛歌唱經全然沒了半分佛性。
孟淵算是看出來了,眾妖分明是著了魔一般,以為只要一遍遍的誦念真經,就能成佛。于是便越念越快,好似能在成佛之路上行進的更快一些。
可世上之事,固然有捷徑法門,但這般下去,怕是只剩急功近利的焦躁,以及愈發遮掩不住的邪詭之氣。
孟淵一手按刀,一手按住胸口熟睡的香菱。看了眼李唯真,卻見他微微搖頭,也不知在想什么。
過了兩刻鐘,誦經之聲終于停歇。牛金剛雙目更紅,渾身冒著熱氣。
“耕耘不言愁,歲月馱春秋。頭戴軛,身負犁,風雨無阻蹄。我尚且不喊苦,你們為何要喊苦?”
牛金剛還是不理會孟淵三人,反而對著狼二和紅白狐貍喝罵起來,“你們熟讀佛經,卻是雞腸鼠肚,毫無度人之心!他渴了,你割血給他喝便是;他餓了,你剜肉給他吃便是;他想殺你,你伸脖子給他砍便是!連些許小傷都要來告狀?你等要記住,為佛者有大度成大器也!”
這番話不僅讓狼二懵了,孟淵和李唯真也無奈對視一眼。
佛門確實提倡忍受,乃至于割肉喂鷹也是有的,但這些走了歪路子的佛妖怕是做不到的。
孟淵分明還記得,方才眾妖在商量如何烹自己好吃呢。
“兩位施主卻也傷人太過。長老雖不在,我撼地金剛自有說法。”
牛金剛依舊盤坐,看向孟淵和李唯真,道:“兩位聽我真言,入我佛門。日后持戒、禪修、布施得福報。福報綿綿,便能得解脫生死輪回的大福報。此乃修行成佛之法,還不上前跪拜?”
上來就傳道,孟淵當即拔出刀。
“以成佛為目的修行,都是假道學。以求福報為目的修行,都是念喪經。”
孟淵高聲回應,“大師的佛不太正,在下學不來。”
“哎呀呀,氣煞我也!你真是冥頑不靈!佛爺要殺了你!把你丟進熱鍋里!用文火烹!”
方才這牛金剛還講什么要大度,要忍耐,可僅僅只因一句話,就怒不可遏的直接站起身子,撕破身上緇衣袈裟,撥轉身后巨木,抱在手中。
一眾妖怪紛紛鼓動起來,“文火烹!文火烹!”
“閣下不似漸修派,不似頓悟派,怕真是走了歪路子。”李唯真出聲。
“什么漸修!什么頓悟!”牛金剛抱著巨木來回舞動,“什么雨潤梵中寶樹,什么雷行海上扁舟!都是狗屁!我心即佛!”
“哞——”一聲沉悶洪鐘的吼叫震破靜謐山林,飛鳥簌簌,群妖震動。
只見牛金剛身軀仿若小山,周身肌肉賁張,好似銅鑄鐵澆,雙臂環抱一水桶粗細的巨木,轟隆隆踏步而來。
牛金剛氣力極大,尖銳牛角在前,又懷抱巨木,著實是又快又猛。
百步之地不算遠,重弓毫無用武之地。
孟淵打算暫退,看李唯真施展,卻見后面竹林中有一金光身影現身,竟是一鹿妖。
這鹿妖也是四大金剛之一,乃是走的佛門路子。
眼見如此,孟淵本想挑個軟柿子,可發覺自己才是軟柿子,而牛金剛分明是沖著自己來的,便趕緊道:“我來與牛金剛周旋!”
“那我對付鹿妖!你千萬小心。”李唯真當即應聲,拔劍向鹿妖而去。
那鹿妖手中執禪杖,六神通加身,身上佛光閃動。
孟淵也沒空去看,直接側身而走。
那牛金剛果然不去追李唯真,只追在孟淵身后,還嚎叫不休著什么文火烹!
孟淵看得分明,這牛金剛乃是武道七品,但并未施展天機之法。不過因其體壯,無論是力量還是速度,都不容小覷。
而且皮糙肉厚之極,又懷抱巨木,根本沒法子硬碰硬,只有周旋,待他力竭,方有致勝的可能。
“來之前李兄說護我的……”孟淵提著刀,根本不與牛金剛正對,飛絮功全力施展,繞了一圈,沖向庵堂院門外的群妖。
群妖依舊喊著“文火烹”,還紛紛來擋。
孟淵不管不顧,直接沖到群妖跟前,而后身法一動,真氣相應,轉了個直角彎。
而身后牛金剛如同狂風驟雨,雙目赤紅,手中巨木揮舞,見孟淵換了方向,他卻已剎不住了,未免殃及池魚,數頭妖怪撞上巨木,竟被拍的骨肉分散。
那狼二在地上趴著,可牛金剛已有瘋魔之象,根本沒注意狼二,隨意一腳便被踏死。
孟淵更加小心,借地形來回兜圈子,耗費牛金剛體力。
如今兩番淬體,丹田廣大,真氣充盈,遠勝同品,飛絮功這般施展之下,一個時辰也盡可耗的住,是故孟淵便想打消耗戰,只待李唯真功成之后,再來二打一。
果然,牛金剛不知惜力,一刻鐘后便慢了下來。孟淵愈發得心應手,便一邊逃竄,一邊追殺逃竄的群妖。
牛金剛氣的發瘋,卻始終追不上。即便稍稍追到十余步外,對方便一個急轉,他便又落后了。
又耗了一刻鐘,牛金剛大口喘氣不休,他干脆停下,一把撈來個沒眼色的羊妖精怪,使勁兒砸在巨木上,那羊妖頭顱迸裂,隨即被舉高,牛金剛仰頭張嘴,接住血水腦漿,借此解渴。
可就在這時,一道箭矢急速而來,牛金剛甩動羊妖殘尸攔下,可另一支箭立即就到,當即刺到碩大右眼之中。
牛金剛吃痛,更見瘋魔,見孟淵又在引弓,便抱著巨木,不管不顧的沖了上去。
孟淵引弓射出一箭,正中牛金剛左臂,隨即轉身逃竄。
你追我逃,牛金剛很快便又力疲,孟淵就停下射箭,牛金剛便又來追。
如此數次,牛金剛終于不追了。
“笨牛!速來助我!”鹿妖從竹林中逃出,渾身鮮血,半點佛光也無。
牛金剛正張口回聲,便覺喉嚨一疼,分明是一支箭射到了嘴里。
“我不成啊!他光跑,不跟我打啊!我就沒見過這么賴的!他不是好人啊!”牛金剛雙目中的紅光退散許多,他拔出口中箭,坐在地上,竟嗚嗚嗚哭了起來,“長老救我!長老救我!”
“長老為何不教我天機……”牛金剛還沒說完,嘴里又挨了一箭,舌頭都被射穿了,他氣的拔出來,帶出一塊兒血肉,卻又來一記重箭,射中左眼,至此牛金剛雙目皆壞,慘嚎不休。
“蠢牛!你舍了棒子追他,早追上了!”鹿妖氣的大喊,“快些想法子走!那個老狗不簡單,會天神下凡的天機法,我佛法無用!咱去尋猿……”
話未說完,便見李唯真跟了上來,其人身后有細微彩光,帶動劍氣,登時刺穿鹿妖胸口。
鹿妖口中吐血,卻還要吟絕命偈,“天涯云水路茫茫,幾度滄桑得……”
李唯真劍鋒一動,鹿妖根本沒來得及吟完,直接亡命。
“鹿兄?”牛金剛雙目失明,嗷嗷大喊,“鹿兄!長老!青光子……”
可這話一說,牛金剛身上便燃起細微火光,繼而快速升騰,登時將牛金剛籠罩。
很快,牛金剛竟化為殘灰。
李唯真看了一眼,又見庵堂一帶盡皆狼藉,群妖早已散去,且還留下許多遺體,他又看向孟淵。
孟淵已有力竭之感,一手拿刀駐地,一手按著胸前的香菱。
經此一戰,孟淵覺得這李唯真不太靠譜,對戰七品鹿妖還戰了這么久,事前信誓旦旦,可到底實力存疑,跟聶師似有不小差距。
要不是自己能跑,且有重弓在手,還真沒法子應對牛金剛。
李唯真邁步進了庵堂,轉悠一圈后出來,手中拿著個木盒,“一份天機圖,一份大藥,你要不要?”
“要。”孟淵覺得李唯真還是靠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