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經年離開之后,趙二走到了趙伯衡身邊,小聲問了一句。
“師父,給成業侯的藥,只怕沒太好的效用。”
“無妨。”趙伯衡道,“過猶不及啊。”
“是。”
趙伯衡回想著方才的對話,只因郡主消除了些許對于那貧賤生活的記憶,顧經年便特意跑來質問。
他不由搖了搖頭,低聲評價了一句。
“此人心慈手軟,成不得大事。”
趙二則道:“他心性確實強,徒兒幾次試著動他的記憶,皆不能成功。”
趙伯衡微微嗤笑了一聲,道:“你師姐與他翻云覆雨之時,尚不能松了他的心弦。你那點雕蟲小技,豈敢在他面前賣弄?”
“徒兒只是不明白,為何他心性如此之強?”
“你受的苦還是太少了,他從小被千刀萬剮,毅力高出你太多太多。”
由此可見,趙伯衡其實明白,苦難的記憶對于顧經年而言,是實力的一部分,甚至是基石。
趙二道:“無怪乎師姐喜歡他。”
“顧家父子,如今已能成為復國的幫手,放在十八年前,如何能想到?”趙伯衡感慨道:“世事無常啊。”
說話間,有人走到門外,道:“信使回來了。”
“讓他進來。”
很快,一個稽人騰云駕霧而來。
趙伯衡道:“信呢?”
稽人正待開口,下一刻卻面露茫然,喃喃道:“我,我忘了。”
趙二上前,把手放在稽人的雙肩,凝視著他的雙眼,道:“想一想,師姐告訴你什么了。”
那稽人漸漸陷入了某種昏昏沉沉的狀態,眼珠上翻,只顯出了一點眼白,喃喃道:“殷淑帶著殷括到了居塞城。”
“你說什么?”
“殷淑帶著殷括到了居塞城。”
趙二訝然,轉頭看向趙伯衡。
趙伯衡也是驚詫萬分,站起身來,踱步沉思。
他與顧北溟打交道不是一年兩年了,近些年來,顧北溟一次又一次改變了在他心中的印象。
現在,雍國新帝登基,根基未穩。而顧北溟鎮于邊境,手里掌握著殷括,必然能對朝局造成舉足輕重的影響。
再回想起此前與顧北溟聯絡時,其人展露出的對越國遺產的興趣,趙伯衡不由暗暗心驚。
顧經年回到府邸,便見門外立著一個冷峻的男子,面容黝黑,皮膚粗糙,身體如長槍般挺立。
老黑正與這男子對立著,幾次邀請他入內,他則搖頭,道:“我有信交給公子,且只交給公子。”
此前,顧經年傳給顧北溟的信是用普通的驛馬遞出的,路上被人偷看,實屬常事,他也不太介意。
顧北溟不同,既然回信,便要確保不會被旁人看到,派出了這么一個一絲不茍的士兵來。
但這樣一個人物到了顧宅,想必不少關注顧家的人都會知道顧北溟給兒子回信了。
顧經年遂過去亮明身份,接過了那封信。
但奇怪的是,他沒有馬上拆開,而是收入懷中。
“公子不看嗎?”老黑問道。
“不急,先吃飯吧,鳳娘呢?”
“掌柜的在學和面。”
“是嗎?”
顧經年回了家,徑直往廚房走去。
鳳娘竟是真的綁起了一條圍裙,站在灶臺前揉著一個面團。
她臉上、頭上、衣服上到處都沾了面粉,使她少了幾分嫵媚,多了幾分鄰家少女的可愛。
“你要做什么?”
“下碗面吃。”
“揉這么大面團?”
“加了水太稀,加了面太干。”鳳娘沒好氣道:“揉著揉著便越揉越大,可惡。”
“我來吧。”
顧經年上前,擼起袖子便要接過那面團。
“洗手了嗎?”
鳳娘在他手上一拍,去打了水給他洗手,圍裙上的面粉撒得到處都是。
顧經年洗了手便開始揉面。
老黑則坐在灶前生火,道:“方才那個信使,留在家里吃飯不?”
“多下碗面,反正和得夠多。”
鳳娘問道:“什么信使?”
“我父親派人遞了家書來。”
“我看看,想必是催你與裴念完婚了。”
若不考慮顧北溟的身份以及局勢,這對話就像是小兩口做著飯閑聊家事。
顧經年道:“信在我懷里,我揉完面再看。”
“我來拿。”
鳳娘從背后環住顧經年,伸手從他懷里掏出信來,便在廚房里展開。
她先看了一眼,又展在了顧經年面前。
顧經年眼神凝重了幾分,轉頭與鳳娘對視,兩人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
“看完了。”
“嗯,燒了吧。”
“好。”
鳳娘當即把信紙往灶臺中丟去。
顧經年回過頭,目光落在了鳳娘裙邊的地上。
地上撒著一點面粉,上面忽然出現了一個淺淺的腳印。
下一刻,他旁邊的大缸中忽然有一人站起,手中舀起一大鍋的面粉,往鳳娘前方灑去。
“關門!”
外面響起一聲大喊。
張大石突然沖上前,一把關上了廚房的門。
廚房內,漫天面粉飄落。
從大缸中站起的高長竿猶嫌不過癮,又舀起一大勺面粉潑了過去。
空中已顯出一個隱約的人形來。
“哇!”
高長竿大為驚奇,更是奮力,甚至顧不得去看,只是不停地用雙手往面缸里捧出面粉往外潑。
漸漸地,那隱約的人形愈發清晰,顯現出了玲瓏有致的曲線來。
出乎顧經年意料的是,那是個女人。
她沒有穿衣服,面粉落在她身上,勾勒出了她十分出色的身材。
鳳娘看得也是眼前一亮,有了惺惺相惜之感,笑道:“好個美人兒,哪里逃。”
匿形人已經逃到了門邊,拉了兩下門,見拉不開,便靈活地躍上灶臺,試圖從窗戶逃。
她一腳踩在顧經年和好的面團上,留下了一個腳印,接著踩在鍋蓋上便要往外躍。
顧經年伸手便捉住她的腳踝,將她拉了回來。
“嘭!”
匿形人拿起鍋蓋砸在顧經年頭上,見他還不松手,搶了灶上的菜刀,毫不留情地劈在顧經年手上。
血噴灑而出,潑在匿形人的腳上,面粉還在灑落,勾勒出了她腳的形狀。
連砍兩刀,她奮力一躍,躍出廚房。
然而,一道身影很快從廚房頂上躍下,把匿形人撲倒在地,正是羽人落霞。
琴兒也已拿著繩索趕來,三只手并用,摁著匿形人便要將她捆住。
顧經年眼看拿住了此人,依舊在灶臺上引燃了火翅,飛出窗戶,凌空看著那還在地上掙扎著的、被面粉勾勒出的漂亮胴體。
忽然一聲雷響,大雨傾盆而下。
這是場十分突兀的雨,迅速沖刷了那些面粉,也澆滅了顧經年身上的火焰。
他意識到不妙,撲過去幫忙摁住匿形人,只感到手中的皮膚十分滑膩,竟是須臾就被掙脫而出。
“別讓她跑了!”
琴兒還在大喊,顧經年已經張口就咬了上去。
他也不管自己咬在哪里,牙齒一用力,愣是在對方身上咬出血來,咬得她痛叫了一聲。
下一刻,她還是鉆進了雨里。
大雨打在她身上,顯出極難辨別的輪廓。
遠處的廊下,張大石已拿起了弓箭,對著雨中的輪廊拉滿了弓。
“嗖。”
箭矢射出,落在了墻角,什么都沒射到。
屋門忽然被打開,地毯上莫名地淋了許多水。
一個又一個濕腳印出現,到了衣柜前,一件衣袍飄了起來,在空中展開。
漸漸地,有人出現在了那件衣服當中。
是俞末嫻。
她的頭發還是濕的,穿好了衣服,又拿起一塊布擦拭著頭發,光著腳走到了一面銅鏡前,側過身,看著大腿上深深的牙印,眉頭微微一皺。
這里是她在閱微書院的廨房,她收拾停當,推門而出,走到了書院后院屈濟之的公廨。
“我差點便回不來了。”
“我知道。”屈濟之道:“所以我讓郝知節救你。”
“你是說,我們淋的都是他的口水?”俞末嫻轉身便走,“我要去沐浴。”
屈濟之問道:“看到顧北溟的信了。”
“是。”
“他說什么?”
“他說衛語詩是他的女兒,還讓顧經年悄然離京,回居塞城。”
“為何?”
“他沒說。”俞末嫻道:“但質子出逃,你說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