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時,窗外響起了鳥鳴聲,吵鬧得厲害,像是鳳娘派來叫顧經年與裴念起床的。
顧經年才醒來,便見裴念正在換上那身學堂弟子的直裾深衣。
“是要去學堂?傷好了嗎?”他嘟囔了一句。
其實裴念穿上衣袍前的一刻,顧經年已隱約看到了她背上還纏著裹布。
“不礙事了。”裴念反問道:“你還不起來?又不去嗎?”
“我好歹也是雍國的成業侯,豈還需上學堂?”
“我替你問過了,雍國公卿子弟二十歲加冠,皆需入學,學堂中多的是王公勛貴,郡王、親王亦不在少數。”
顧經年依舊不起來,以兩人間的語言道:“但我是瑞國派來的細作啊。”
“虧你還記得。”裴念沒好氣地說了一句。
“你幫我留意幾個人,應該都是明德堂的。”顧經年道,“一個是藍發青年,手里能變出水來,還有個矮胖的,嘴里能吐出水來。”
“為何留意他們?”
“他們既敢挑釁我,可見實力不俗,我想知道是天生如此,還是煉化出的。”
“你近來太狂妄了。”
“沒有,但我的異能是煉化而來的。”
經過昨夜與殷景亙的對話,顧經年意識到了,在中州,煉人其實要比異人強的。
以他為例,他比彘人們肯定強大得多。有了火翅之后,也許比纓搖這個鳳凰后裔也要強。
再舉個例子,殷氏的控風之術,也比翡人要厲害得多。
想來,原因在于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人類更適宜在中州。
裴念一聽,明白起來,喃喃道:“所以,煉化的更強?”
“是。”
她見顧經年真不打算起來,便獨自出了屋門,喊了張小芳一道去學堂。
她一走,窗外的鳥兒也就不叫了,像是在趕她一般。
今日走在路上,裴念有些失神。
張小芳不由問道:“在想什么?”
裴念回過神,自嘲地一笑,道:“在嫉妒顧經年。”
“什么?”張小芳吃了一驚,道:“為何要嫉妒公子?”
她不能明白裴念的心境。
在她眼里,顧經年是用來崇拜、仰慕的。作為一個女子,豈有嫉妒他的道理?
總之,她從來沒有想過要與顧經年比肩。
裴念道:“因他太幸運了,生來就是愈人,又得了火凰之血。而我哪怕用功一輩子,也不可能有他那么強大。”
以前在瑞國那以強權禁錮普通異人的環境下或許不覺得,近來見的異人多了,裴念愈發感受到了自身的脆弱。
她不愿就此失去自己的傲氣,又難免失落,更多的則是無可奈何。
“公子并不幸運啊。”
張小芳卻是一愣之后,立即反駁了裴念。
她平時故意與顧經年疏遠,這種時候態度卻很堅定。
“我認識公子的時候,他還是阿丑,渾身上下都被燒成焦炭了,只看著也知他遭受了巨大的痛苦……”
“我當然知道,我還知他從小到大因自愈而深受折磨。”裴念道:“只是我這樣的人,想遭遇痛苦都不可得。”
張小芳道:“但不是所有人都能活下來,據公子說,一千個一萬人也未能能活一個。”
裴念道:“所以我說他很幸運。”
張小芳依舊想說些什么,只是不知怎么表達。
她回想那時見到的阿丑,那時他自愈得很慢,也沒有火翅,可她依舊能夠感受到他身上的強大力量。
那種強大是來自于內心的,是遭遇重創,一切被摧毀之后還能努力生活的勇氣,沒有放棄自身的堅韌。
她與他一起走在鄉間的道路上,她很清晰能感受他的從容平靜。
如今想來,換作軟弱之人經歷那些,恐怕早就崩潰了。
“公子……公子不是幸運,他是……”
張小芳終于開了口,努力抓住腦海中那能夠描述出她對顧經年了解的話語。
“他是……他是有一顆摧毀不了的心!”
裴念聽了,愣了愣。
她發愣是因為沒想到這句話竟不是從她嘴里說出來,而是由旁人告訴她。
分明她更了解顧經年。
只是,她太想站到那同樣的高度了。
“是啊。”
停下腳步,默然了良久,裴念輕聲吐出兩個字,眼神重新變得堅定了起來。
她未必能有顧經年那樣的異能,卻可以有同樣一顆摧毀不了的心。
若說顧經年經歷的是肉體的折磨,她的磨礪則是平凡。
說話間,裴念與張小芳走過了閱微學堂前的老槐樹,進了大門分開來。
到了明德堂,卻見剛剛被封為公主的殷婉晴已經來了,還是那身男裝打扮。
不等裴念開口,殷婉晴作了個噤聲的動作。
“還是叫‘照兒’。”
“好。”
“傷勢可好了,你就來學堂?”
“不礙事了。”裴念道,“可惜沒能幫得上你。”
她是真心遺憾,錯過了一個立下從龍之功、成為雍廷高官以打探情報的機會。
殷婉晴道:“你救下顧經年將他帶來雍國,就是幫了我最大的忙。”
兩人說著話,裴念目光看去,正好見那個藍頭發的青年走了進來,遂問道:“那是誰?”
“游彥,他父親是水鄉侯游承遠,曾在與北虞的大戰中水淹虞軍。”殷婉晴答了,問道:“顧經年讓你問的?”
裴念點點頭。
殷婉晴微微一笑,道:“他怕了?讓他放心,往后都是同僚,不會對他出手的。”
裴念問道:“游彥的異能很強?”
說話間,兩人瞥向游彥,正見到有一人大步趕到游彥身邊,拍了拍他。
這人她們也認得,乃是雍京“雀馬魚龍”四公子之一的白既。
那邊,游彥一回頭,見到白既,頗為驚喜,道:“你今日怎來學堂了?”
“若不學,過不了學堂的考核,明年不得授官。”
“你豈會有這種擔心?”游彥道:“昨日我們還在說,顧經年才是不學無術,偏是新封了成業侯,他又有多大功勞?”
“呵,那人。”
白既語氣不悅地敷衍了一句,目光轉過,看到了坐在學堂中的裴念與殷婉晴,便上前道:“殷姑娘、裴姑娘,我久未到學堂,原來我們還是同窗,傷勢好些了嗎?”
“多謝白公子掛心,已經好了。”
白既點點頭,順勢就在她們身后坐下。
游彥見狀,也就坐在了白既身邊,繼續低聲說話。
“想必你也不服氣,反正,若真較量一場,你我必不怕他。”
說的自然是顧經年。
從白既的觀感而言,他也討厭顧經年。一是不恥于顧經年辜負裴念,帶著鳳娘私奔,此事不論事實如何,鬧得滿城風雨,必傷裴念之心,二是認為顧經年此次的從龍之功,有太多投機取巧,不是正人君子。
白既卻是以君子之風要求自己的,不愿在裴念與殷婉晴身后嘀咕旁人,遂道:“不提那人了。”
游彥也知前方坐著的兩個女子與顧經年交情甚深,卻還是道:“我就事論事,議論技藝,有何不能提的?都說他一戰力挫四位大將,實則還是火克木,又能化冰罷了,遇到我等擅水的,不過如此。”
說是這么說,實則還是顧經年一戰成名,讓他實在羨慕。
若能擊敗顧經年,游彥便可踩著顧經年眼下的盛名,更加耀眼了。
白既苦笑,目光看向了前方裴念的背影,擔心因為游彥亂說話而惹毛了她。
果然,裴念回過頭來。
“裴姑娘莫怪。”白既道,“游彥狂傲慣了。”
“無妨,我只是好奇,游兄的異能很強?”
“那是當然。”游彥道。
說著,他手指隨意在空中劃了個圓,又劃出一滴水來,將水滴捏著把玩,越捏越大。
“這水是從何處而來的?”裴人問道。
“天地間到處都是水。”游彥道:“我并非造出了水,而是凝聚了水。”
他隨手一彈,又把手中的那滴水彈散,化為了無形。
裴念問道:“我聽說異人在中州往往難以施展,不知游兄如何突破桎梏?”
游彥傲然道:“一是天生,二便是練了。”
“煉化?”
“不,練習。”游彥道:“我的祖輩初至中州,也是難以發揮異能,但不斷與中州人聯姻,身體適應了這天地,又不舍棄自身之本能,于是逐漸強大。”
說罷,他微揚起下巴,道:“故言,能適天地者則恒強。”
裴念問道:“如何練的?可否讓我開開眼。”
雖然是同窗之間的問話,不知不覺中,她還是帶了些許問案之時的語氣。
游彥不悅道:“此為我的家學,豈能告訴你?”
白既終于找到機會開口,道:“裴姑娘若感興趣,倒可以看看我是如何練習的。”
“白公子?”
白既點點頭,抬起手,在空中一捏,一點點水便從他掌心滴了出來,須臾流淌了一地。
略略施展,還真引起了裴念的興趣。
“白公子又是如何練習?”
“需在特定之處。”白既不知如何形容,便道:“裴姑娘若得空,我可帶你去看一看。”
“我可否再帶一個人?”裴念問道。
白既苦笑,問道:“顧經年?”
“是。”
游彥一聽,或許能有與顧經年較量揚名的機會,當即道:“那我也去。”
“好吧。”白既無奈。
正說著,殷婉晴也轉過身來,道:“我也去。”
她方才聽著他們的對話,心中在想,兄長既在準備往西南賑災,或許可帶上這幾個擅于控水的京中俊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