驍毅軍若俘虜敵人,便會在其身上烙下一個印記。
顧經年一看,便知這位越國公主曾被顧北溟俘虜過,但他還是明知故問道:“你認得我父兄?”
“滅國之恨,豈敢稍忘?”
衛儷慘然一笑,轉頭看向了擺在那的數不清的靈牌,又道:“我若敢忘,他們也不能放過我。”
顧經年道:“我父親也歸順了雍國,你還未見過吧?”
“無妨。”
也許是當著孔闕的面,衛儷沒有表現出太多的怨恨,而是道:“我愿看著他滅了瑞國……靜候顧北溟獻俘魏皝于大雍闕下。”
這是顧經年第一次聽到有人直呼瑞帝之名。
說來奇怪,便是在雍國,大部分人就是提到瑞帝也有不自覺的隱隱畏懼。
但,衛儷最后一句話里,似乎帶著些不易察覺的譏諷之意。好像她很確定,顧北溟不可能俘虜或者殺死瑞帝,于是隨意地說了一句場面話。
“如此,我們不是仇人?”顧經年問道。
“當然不是。”
衛儷瞇了瞇眼,異常認常地觀察著顧經年。
這種觀察的專注程度,甚至讓顧經年感到了有一絲頭疼,也不知是否是錯覺。
接著,衛儷轉向孔闕,道:“孔將軍,讓我與他單獨聊聊,可好?”
孔闕眉頭一擰,沒說話。
“你要找的賊人不在這里。”衛儷道,“東宮不想把事情搞大,讓我與他談談。”
“好吧。”
孔闕看了顧經年一眼,見他也答應,遂走了出去。
靈堂中只剩下兩人。
衛儷起身,拿起了三根香線,遞給顧經年,道:“上柱香吧。”
“為何?”
衛儷再次深深一瞥顧經年,道:“你爹從來沒與你提起過你娘親吧?”
“你怎知道?”
“因為他自知不配提、也不敢提,俘虜敵國女子,施以畜生行徑,待回了瑞國,他那自詡高光偉正的大將軍如何會再提?”
屋內昏暗的燭光讓顧經年感到有些目眩,他別過頭去。
“去上柱香。”衛儷再次催促道。
“我為何要祭越國之人?”
“分什么越國、瑞國、雍國,又有誰當你是國人?”
這話說到了顧經年的心坎上,他一低頭,感受到衛儷的目光中多了幾分慈愛之意,不由驚疑了,退后兩步。
“你其實猜到了,不是嗎?”衛儷輕聲道。
顧經年不答,閉上眼,搖了搖頭。
衛儷再次愴然一笑,道:“越國滅亡時,我被俘、被玷污,懷了身孕。后來,雍國派人相救,我遂逃往雍國,穿過了倚帝山,在樹林中生下了那個孩子,可惜,孩子才降世我們便被分開了……以此間父皇母后、越國臣民在天之靈起誓,我若有半句謊言,教我大仇不報,魂魄俱滅,永世不得超生。”
她這一番賭咒,顧經年終于睜開了眼,看到了她那殷切誠摯的眼神。
當年舊事想到傷心處,兩行淚水從衛儷眼中落了下來。
“我想過不要那個孩子,但最后,歷經千難萬險,我還是在逃難途中生了下來,因為我想清楚了,那是我的孩子……不論生父是誰。”
說罷,衛儷上前兩步,想要伸手去摸摸顧經年的臉。
可她又不敢,那雙手在快要觸碰到顧經年的時候停了下來。
接著,衛儷的情緒控制不住地徹底崩潰,嚎啕大哭道:“你終于來找我了,你是我的孩子啊!”
顧經年還沒反應過來,已被她緊緊抱住,感受到了她的劇烈顫抖。
不可否認,此刻他感到了茫然,無法冷靜思考。
他一直是沒有娘的,小時候也不太懂娘親是何物,那些年總想著要去找母族,更多的或許是因為想填補缺失感,覺得他的生母對他也會像宗寰對顧繼業那么好。
后來他已意識到了,他不需要一個那么對自己好的娘,也不需要一個母族了。就像餓得太久之后已經不餓了。
此時,衛儷突兀的出現,打亂了他這種心境。
他想拍拍她的背,抬起手,卻又停在了那兒。
“你……會煉化異人嗎?”
“為何這么問?”衛儷哽咽道。
“是你,助殷譽成煉化了復生之法嗎?”
“不是,是我的師兄,趙伯衡。”
“這么說,你們是師門弟子?”
“越國高門子弟,有幾個不是師門弟子?”衛儷道,“但你聽娘解釋,那是瑞國的陰謀。”
顧經年任由她抱著,不語,什么都不去想,靜待下文。
“我也是近些年才恍然明白的,五十年以前,瑞國在諸國中最弱,而越國正值鼎盛。瑞國遂施了一條毒計,假意迫害師玄道,讓師玄道叛國投奔越國,以煉術損耗越國國力,數十年間,越國民不聊生,可那些以數萬人性命煉就的成果,卻盡數被師玄道暗中送往瑞國。”
“說這些,不覺得荒唐嗎?”
衛儷道:“孩子啊,你可知更荒唐的是什么?瑞國明令禁異人與煉術,師門、君子社、籠人卻皆出自瑞國;魏皝所謂勵精圖治,數十年間國力強弱易勢而滅越,卻有幾道良策;兩國交戰之日,越國無數名將施展異能,卻無一人可敵沈季螭,這更是天大的笑話!”
“沈季螭,那么強嗎?”
“他一人坐鎮枕云關,使顧北溟卻步,你以為是為何?”
說到此節,衛儷恨聲道:“魏皝在位數十年間,瑞國戰力一躍千里,實吸盡越國子女之血。既說煉術,世間最擅煉術者,無出其右者,煉化天下生靈,無分俗異,且已至臻境!”
顧經年聽著這些話,覺得都是真的。
因為衛儷那種恨意假不了,若是假話,她無法說得那么咬牙切齒,句句泣血。
但他還是問道:“殷譽成呢?是怎么回事?”
“雍帝年老,求長生而不得,殷譽成便向師兄問了復生之法,師兄于是以煉化螈人助他們父子。”
“螈人?”
“越國瀕海的一類異人,體形與人相似而皮膚如蛙類,有尾,手足有蹼,可死而復生。”
“如何煉化的?”
“養蠱法。”衛儷道,“我亦只知大概,螈人為卵生,養蠱煉出最強的螈卵,喂以人胎,待其將破卵而出之際,注入宿主心臟,宿主一死,螈卵為求生,便會救活宿主。”
“怎么殺掉他?砍頭?”
“砍頭也沒有用,若螈卵足夠強,他會變為兩個。”
“真的嗎?”顧經年難以相信。
“煉術之道,變化萬千,無奇不有。”衛儷感慨道,“若要殺殷譽成,只有一個辦法,火燒,直到徹底燒成灰。”
她終于放開了顧經年,擦了擦淚水,滿眼欣慰地看著他,道:“我以前之所以幫殷譽成,因為寄人籬下,但你既然不喜歡他,我們便不幫他了。”
“你那位師兄,趙伯衡,去何處了?”
“云游去了。”衛儷道:“好了,不說這些事,你去給外祖父上一柱香。你想吃些什么?為娘給你下廚好不好?對了,我給你縫了衣服,從小到大的都有,拿給你看,你先上香。”
顧經年側過頭,用袖子擦了擦眼,終于接過了那三根香線。
衛儷走到旁邊打開了一口老木箱子,從中翻找出了幾件小衣服。
“還在,我以前一邊縫,一邊在這與母后說話……”
顧經年點燃了香線,手拿著,走到靈堂中間,面朝著那些牌位。
他感到有些頭暈。
“怎么還站著?跪下,拜祭。”
衛儷說著,手拿著小衣服走到了顧經年身旁。
下一刻,顧經年直挺挺地摔倒在地,手中的香線落在一旁。
“這就暈了?”
衛儷拾起香線,放到了顧經年的鼻子邊。
過程中,她手里的小衣服也顯現出來,上面繡著蝴蝶。
那分明是小女娃穿的衣服。
“我沒說假話,我是在逃亡的路上生下了孩子。”衛儷摩挲著手里的衣服,目露哀婉之色,喃喃自語道:“但我生下的是個女孩,比你小好幾個月。”
她沒有馬上管顧經年,任那香線散出的煙氣飄進顧經年的鼻子里。轉身,把剛拿出來的小衣服又重新放回了老木箱里,然后打開了邊上另一口箱子,從中拿起一把大刀。
刀很沉,衛儷幾乎是將它拖在地上走的。
燭光的映照下,刀鋒寒光照在了顧經年的脖子上。
衛儷停下腳步,低聲道:“我知道你是什么東西,兩個愈人生的兒子,只有砍了頭才能讓你死,今日便以你的頭祭越國亡魂。”
下一刻,她忽然目光一凝。
她意外地發現,那放在顧經年鼻子邊的香線已經被熄滅了。
顧經年已睜開眼,躺在那兒看著她。
“現在,你還能看出我在想什么嗎?”
兩人對視,衛儷下意識地瞇了瞇眼,緊接著就吃了一驚。
“你……”
她已從顧經年的腦海中看出,他并沒有相信她是他的生母,驚怒之下便要舉刀砍下。
顧經年卻已站了起來,撤身躲過,以他的異能,但凡有防備,就不可能輕易被殺。
他差點就被她騙了。
他的生母是俘虜,所以脖頸上可能會有一個烙印。但他的生母是個愈人,快二十年的烙傷怎么可能還那么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