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倆話不投機,聊不出結果來,殷譽成以還要搜捕糜勝、關天澤為由拂袖而去。
“顧經年。”殷譽和開口道,“你且慢。”
“殿下有何吩咐?”
“父皇賜你的宅邸已收拾出來了,本宮親自帶你過去。”
“怎敢勞殿下百忙之中還關心這等小事。”
“無妨,你父子歸順大雍,這是應給的重視。”
顧經年故作踟躕,看了眼殷譽成。
殷譽成看出了東宮對顧經年的籠絡之意,只是拍了拍顧經年的肩,相信結義兄弟之間的情義,不是旁人能輕易動搖的。
哪怕這個“旁人”是他的親兄弟。
顧經年遂給了殷譽成一個堅定的眼神,送他放心離開。
殷譽和將這兩人的惺惺作態看在眼里,淡淡一笑,吩咐備車并與顧經年同車而行。
這位太子已有五十多歲,頭發漆黑如墨,應該是染過的,看得出來平時是個話不多的人,上車之后好半晌才開口。
“當初招撫你父親,是我與屈濟之一力主張,可惜連累了顧家在瑞京中的家眷。至于老八東巡,則是出于朝中反對派的遏制之意,聽說他在居塞城遇刺,是你救了他?”
意思是,顧家的立場在東宮這邊,顧經年不應該與信王走得太近,同時也顯示了他的同理心,能夠體會別人的處境。
但這話太實在了,直接就表明了籠絡的目的,可見這個外表沉穩嚴肅的太子其實城府并不深。
顧經年道:“我是閑散性子,對家國大事不太了解,若有失矩之處,還請殿下見諒。”
“你啊,太單純了。”
殷譽和感慨了一句,指的是顧經年與殷譽成結拜一事。
顧經年自嘲一笑,把話題引向異人異術,還故意刺激殷譽和。
“我曾見信王控風殺敵,大展神威,若大雍有更多這樣的高手,想必滅瑞國指日可待。”
“此為殷氏傳承。”殷譽和擺擺手,“老八有些天賦,但不如景亙。”
“敢問殿下,這傳承,是與異人聯姻而來?”
顧經年問得直接,殷譽和也不瞞他,爽快地點點頭。
“并非所有異能都可以傳承,僻如顧北溟是愈人,卻也只生了你這么一個愈人兒子。”
似不經意地,殷譽和隨口便說出了顧家的秘密,展示了他的情報能力,但不知他還知道多少別的事?
接著,他沒有吝嗇于分享殷家的秘密。
“殷氏不同于凡人,與異人聯姻,則時而子孫可獲異能。”
“時而?”
顧經年摁捺住自身秘密被揭破的不安感,繼續自然地對話,盡可能探知更多。
“是啊,有時靈,有時不靈,或許是看天賦吧。”殷譽和道,“而據我總結,殷氏可能是龍類。”
“龍類?與稽人相似?”
“不錯,從殷氏數百年的聯姻來看,更容易使子女有呼風喚雨、騰云駕霧、虎嘯龍吟之能,至于別的,僻如你的自愈能力,便是殷氏與彘人生子也難擁有。”
這句話大概是有些敲打的意味,比如提醒顧經年,他的火翅在殷氏面前很容易被澆滅。
另一方面,顧經年覺得殷譽和并沒有據實而言。
若殷氏只能與龍類聯姻傳承異能,那他之前關于殷淑對他一見鐘情、殷譽和對鳳娘迷戀的猜測就錯了。
還有,這種說法沒有提及煉化。安知所謂的“傳承”不是煉化了異人然后傳承下來?
“世人都把龍與鳳合在一起說,但不知殷氏若與鳳類聯姻會如何?”顧經年直接試探了出來。
“那不知,殷氏并未與鳳類聯姻過。”殷譽和道:“你想找那只鳳凰,不瞞你,我確實查過,但并不知她在何處。”
說著,他看向顧經年,給了一個很坦誠的目光,以示他說的是實話。
馬車緩緩停下。
“到了,看看你的新家吧。”
從東宮到這座宅院,馬車緩行也只走了小半刻,可見它處于雍京的核心位置。
從外面看,只能看出外墻的樣式頗有品味,大門的木料色澤均勻、質感厚重,除此之外,倒不顯奢侈。可步入其中,便知這宅院從建筑到布置,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是費了心思的。
“這宅院的舊主人是原禮部尚書,只說這壁照,你透過它看院景,一年四季都能看到盛開的花。”
殷譽和一邊介紹,一邊領顧經年往里走去,只見院子中立著諸多的仆婢,紛紛向他們行禮。
這些人接下來將照顧,也監視著顧經年這個質子。
院子有四進,后面還有個小小的院子,擺著兵器架與箭靶,與原有的布置格格不入。
走到后院,殷譽成抬手一指,道:“來,看看我送你的暖居禮物。”
那是一張弓。
弓很大,有將近一人高,通體以玄木制成,握起很重。
“好弓!”
“射一箭試試。”
顧經年知道,殷譽和又在表示他很了解他了,他遂也不藏拙,張弓搭箭,感受到那弦很緊,但張力非常好。
他并不以力氣為強,更不想太過表示,只拉了個半開,一箭射中靶心。
“好箭法。”
殷譽和撫掌道:“既然弓趁手,宅子也好,你早日搬來吧。”
這自然是催促顧經年改換門庭。
顧經年接近殷譽成是為了找到鳳娘,現在人已經找到了,該接近東宮找纓搖了,聞言正中下懷。
“我明日便從信王府搬出來,到時還請殿下來喝一杯暖居酒。”
殷譽和微微笑著,點頭應下。
兩人本該再談談關天澤一事,但正好有人趕來,稟道:“殿下,昭王有事求見。”
“那讓景亙過來說,他與經年年歲相仿,正好交個朋友。”
“殿下,昭王已在東宮等侯。”
屬下這一句話,不免暴露出了殷氏父子之間兒子更為強勢的情況,殷譽和眼中不免有了微微的尷尬。
他故作爽朗地笑了笑,轉回了東宮。
回到馬車上,那笑容收斂下來,殷譽和雖也認為兒子有些不尊重他,眼下卻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
趕回東宮,只見殷景亙正坐在那兒看著公文。
“出了何事?”殷譽和立即問道。
殷景亙卻是搖了搖頭,道:“無甚大事,孩兒喚父親回來,是因父親做錯了。”
“什么?”
“父親不必籠絡顧經年,若孩兒猜得不錯,糜勝可能是他放走的。”
殷譽和再次詫異,道:“怎么會?他為何要如此做?”
“我初時也認為他剛從瑞國來,不會同那些叛逆有來往。但有機會從太子衛率府劫走糜勝的人不多,他算一個,由此倒推,卻也想到兩種可能。”
“什么?”
“或許他是瑞國細作,故意攪亂大雍時局;或許他懷疑他要找的人在東宮手上,做局接近東宮。”
殷譽和道:“或許是你想多了。”
“不重要。”殷景亙道:“就算是真的,我也不會揭發他,他是顧家質子,一舉一動牽扯邊防大局。故而無論如何,父親不必拉攏他,就讓他做好一個質子的本分即可。”
這話很明智。
顧北溟本就與東宮相善,這立場不會因為顧經年的喜好而改變,顧家卻有可能因為顧經年闖禍而受牽連。
那么,東宮要做的就是讓顧經年不要闖禍,這就夠了,即所謂“質子的本分”。
另一方面,殷景亙知道自己說得對,因此有話直說,進而忽略了一個父親總被兒子提點是何種心情。
只是,在如今雍帝老邁的情況下,殷譽和還須倚仗殷景亙,至于心情如何并不重要。
次日,顧經年難得起了個大早,準備搬家。
裴念起得更早,已經換好了衣裳。
見她又穿上了閱微學堂的直裾深衣,顧經年不由問道:“嗯?你去上學?”
“你不去?”裴念道:“你已三天不去了。”
“今日搬家。”
“我們有很多行李嗎?”
顧經年道:“這么好的告假機會,你不用?”
裴念微微一哂,推門而出。
院子里,張小芳已經把她的行李打包好了,交在琴兒手里。
“琴兒姐,公子今日搬家,你能不能幫我把這個帶過去啊。”
“都是破爛,別帶了。”
琴兒看那裹包袱的布已經洗得泛白,也不去接。
她懂張小芳的習慣,知道這里面都是些不值錢的東西,買蜂蜜送的罐子、縫衣服剩的布頭、陳舊的老臘肉一類。
琴兒以前雖為奴為婢,那也是大戶人家,實在嫌棄這種習慣。
“你就拿著吧。”顧經年出了屋道,“反正你手多。”
琴兒討厭顧經年,冷著臉,想要拒絕,手卻不自覺地接過了包袱。
那邊顧經年轉向張小芳,問道:“你也要去上學?”
“嗯。”張小芳用力一點頭,道:“勤能補拙。”
琴兒見狀,心中冷哂,不知顧經年看上了這土里土氣的鄉野姑娘什么,終日關切。
同時,她不自覺地接過了顧經年遞來的盆。
“這個你也拿著。”
與琴兒一樣既討厭顧經年卻又當慣了奴仆的還有火伯,兩人一樣冷著臉,手里卻都拿著最多的東西。
態度不屑、任勞任怨。
反之,高長竿很積極,嚷道:“搬家,我擅長,讓我來。”
“你別動。”顧經年及時制止,“你什么都別拿,跟著我走就行……你太瘦了。”
“哦。”
出了信王府,顧經年得到了一個讓他略有些失望的消息,太子派人說今日有事,不能來喝他的暖居酒了。
到了一個街口,閱微書院與新家是兩個方向。
高長竿揚起手揮了揮,喊道:“別忘了,今天住新家,早點回!”
“好啊!”張小芳回頭笑道。
裴念維持著冷峻的氣質,頭也不回,卻也抬手揮了揮。
于是,兩個普通人去照常上學,四個異人則去往新家。
不論如何,他們在雍京暫時安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