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抵達了信王府。
顧經年掀開車簾,恰好遇到了從長街另一邊策馬而來的殷淑。
今日殷淑穿的是一身獵裝,束發、箭袖、短襟、長靴,手里拿著馬鞭,背上背著弓箭,十分颯爽。
她前一刻還側著頭與身旁的護衛說“我才看不起她們,一心只想著嫁人。我不嫁,是因為世上沒幾個男人配得上我……”
話音未落,一轉頭見到顧經年,她忍不住就是眼神一亮。
說來奇怪,對于顧經年,她先是一見鐘情,之后哪怕得知他有心上人,那種欣賞,甚至于見面的喜悅卻依舊不退。
顧經年能夠從殷淑的目光中察覺到她的心思,之前他覺得很奇怪,今日想到了殷家世代與異人結合,對此有了一個新的猜想。
或許,殷譽成對鳳娘的愛慕,殷淑對他一見便生好感,其實是源自于這對父女內心深處對異人、尤其是強大的異人的好感。
“顧公子……顧叔叔。”
殷淑驅馬上前,深深看了顧經年一眼,與他一道進府。
過了前院,她特意揮退左右,小聲問道:“今日覲見,有何進展?”
她與顧經年“相互幫助”時總是容易心情很好。
這讓她有時會分不清自己想要什么,理智上做這些是為了送走鳳娘,讓她爹清醒過來。可心底里,她又覺得做這些能與顧經年走近,很舒服。
舒服的同時,想到等顧經年帶走鳳娘裴念,左擁右抱,讓她又隱隱有種求而不得的痛苦……可這痛苦,她竟莫名地很沉浸其中。
“我在想,或許我脫離質子身份之事,可以落在太子身上。”顧經年道。
殷淑道:“但我爹可與三伯關系不太好。”
“無妨,太子想了解異人逆賊之事,我可以利用他。”
“有什么我能幫你的?”
“你了解稽人糜勝嗎?”
“聽說過。”
顧經年道:“我想要更多糜勝的情況,能否請郡主找給我?”
“好。”
殷淑側過頭,發現已走到了客院的小徑前,顧經年正揖禮告辭,準備離開,而兩人才只匆匆聊了兩句。
她遂跟上一步,道:“你不必與我客氣,畢竟我們是叔侄嘛,喚我‘阿淑’就好。”
她是下意識地點出這個會讓彼此疏遠的關系,想看顧經年如何反應,卻又擔心兩人真就疏遠了,接著就找補了一句。
千回百轉,也不知顧經年會如何反應。
偏偏顧經年只是淡淡一笑,站定,看向她,問道:“你也走這邊?”
殷淑一愣。
她往日颯爽,甚至可以說是粗魯,此時卻第一次扁了扁嘴,有種拿這男人沒辦法了的撒嬌感。
那邊裴念與張小芳已經往這邊走來了,她還有許多話要說,可也只好轉身走開。
等走了一段距離,她回頭看了一眼,見他們三人說說笑笑的,不由失落,只好對著小徑邊的花木發脾氣,一腳把一個盆栽踹飛。
顧經年與裴念并肩而行,放松了許多。
“今日有人來宣了旨,給我封了個勛羽衛的官。”裴念道。
“老本行?”顧經年問道。
裴念道:“應該不是,只是個虛職,雍國不重用我們啊。”
她是故意感慨的,也不怕被人聽到她的小小不滿。
顧經年對重不重用的無所謂,聞言只是“哦”了一聲。
張小芳走在裴念旁邊,故意落后了幾步,見他們又話不投機了,遂道:“還讓我與裴姐姐到閱微學堂讀書呢。”
“你們也去嗎?”顧經年詫異。
“也?”
“嗯。”
顧經年點了點頭。
他琢磨著這事,認為雍廷應該沒什么深意,讓張小芳入學,是屈濟之答應過的;裴念則是想要當雍廷的官,先考校一番、教導些雍國的道理也是應有之意。
兩日后,三人遂一起去往了閱微學堂。
不同于崇經書院座落于城郊,閱微學堂就在雍京城頗為中心的位置,且占地廣闊,頗為氣派。
這是雍國施行了俗異共存的國策之后設立的供異人讀書的地方,之后也允許尋常子弟入學,這幾年漸漸有取代國子監之勢,雍國朝中許多重臣、尤其是在軍中手握大權的將領很多都是出自其中。
顧經年三人走進大門,遞了名牒,便有吏員引著他們入內。
一路上,只見所有弟子都穿著同樣款式的直裾深衣,但這些弟子們的身體卻完全是不同款式。背上有翅膀的只能算是普通,三頭六臂也不算最奇異,時不時有人腚上冒出好幾條尾巴來,或是衣襟下的第三條腿沒能遮住。
還有一些人面蛇身、人身獅面之類的,看得他們目不暇接。
“這邊。”
前方領路的吏員催促了他們一句,帶著他們進了一間小廳。
廳內擺著幾個矮案,上面擺著筆墨紙硯,被以屏風隔開,一看便知是個考場。
顧經年三人分別落坐,不多時,三張卷子竟是緩緩飄落在了他們面前。
“作答吧。”
一道聲音從前方的屏風后面傳來。
竟是一入學就要考試,張小芳不由輕聲哀嚎了一聲。
顧經年目光看去,那卷子的題目范圍很廣,既有經史子集、治國之策,也有一些關于異類的問題,與崇經書院的旬考差不多。
但可想而知,兩國之間的一些觀念必然是有沖突的。
中州本為一國,分裂數百年,文字語言雖還能互相溝通,但漸漸也有了許多不同之處,這一份卷子上,顧經年就有很多字并不認識,一些句子不解其意。
他今日起了個大早,看著看著就有些困了,遂提筆簡單答了知道的問題,剩下的則懶得深思,擱下筆就趴在矮案上睡去。
迷迷糊糊的,大概也沒有睡太久,等到醒來時,透過屏風,隱隱綽綽能看到裴念還在奮筆疾書,另一邊,張小芳則在抓耳撓腮。
隨著“叮”的一聲響,一陣微風拂來,三份卷子便緩緩向前方飄去,飄過屏風。
顧經年于是判斷,那后面坐著的人也會控風,或許也是雍國皇族之人。
過了一會,有個蒼老的聲音響起。
“裴念,明德堂;顧經年,知行堂;張小芳,蒙經堂。”
遂有三人步入小廳,分別領著他們去往各自的學堂。
穿過長廊,張小芳是最先被帶進學堂的。
此時還未開課,進了院門,她便聽到一陣吵鬧。
“哇哇哇。”
隨著一陣怪叫,一團云霧從堂上飛了出來,張小芳凝神看去,見云霧中坐了個頭上長著犄角、身上穿著肚兜的男嬰,奶里奶氣的。
那大概是一個稽人小孩,卻與稽人有些不同,蓮藕般的手一揮,風聲作響,院中的樹不停搖晃。
“回來!”
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娃跑出來,喊了一聲,抬手一捉,竟是凌空把那騰空駕霧的小男嬰給拉回到了學堂中。
張小芳看得呆愣了好一會兒,提起勇氣步入堂中,只見里面全是些三到六歲的小孩,鬧得厲害。
他們抬頭看她,嚷道:“先生來了!”
“今日怎換了個女先生呀?看著也不大。”
“這是你等的同窗……坐到那吧。”
“哦。”
張小芳低著頭,自在后面找了個位置坐下,盡力縮著身子。
方才那個凌空取物的小女孩跑過來,挨著她坐下,道:“你好厲害。”
“我?”張小芳道:“我哪里厲害?”
“你幾歲啊?就能長這么大。”小女孩問道:“有五歲了嗎?這是你的異能嗎?”
張小芳一時也不知該不該否認。
五歲、有異能,似乎比真實的情況更能得到眼前這小女孩的尊重,與之同窗也不那么羞人。
她遂輕輕點了點頭。
小女孩指向那騰云駕霧的男嬰,道:“你猜他幾歲?”
“一歲?”
“不,他三十七歲啦,他和我有親戚,是我爺爺那輩。”
“他這么小就能讀書嗎?”
“你不知道,他長得可快了,也許明天就能說話了。”
話音方落,那男嬰已飄了過來,似乎為了證明小女孩說的話,小小的手指指著書卷,咿咿呀呀地開了口,擠出了一個字來。
“人。”
“看吧。”小女孩得意道:“我娘說他有稽人血脈,長得很快的。”
張小芳見狀,頓覺壓力,認為自己在這群小孩中也要成為最笨的一個。
顧經年走進學堂,放眼看去,坐著的都是些粗蠻之人,或是些人面獸身的異人。
“嗷!”
只見一個強壯的大漢在空中擊了拳,拳風竟化為了一頭黑熊,帶著呼嘯聲,向著門口的顧經年撲來。
顧經年站在那沒動,眼看著那兇猛的黑熊到了他跟前,化作無形。
“哈,這新來的家伙好膽量哩!沒嚇倒他。”
那強壯大漢雙手一拍,又拍出兩頭黑熊,再次奔向顧經年。
“破!”
下一刻,有人喝了一聲,直接喝散了它們。
開口的是個國字臉的樸素年輕人,用雙手捧著一本書在看著,嘴里道:“都別吵,你們不學,我還要學。”
“哈哈,殷家洛,你那么笨,能學到什么。”
顧經年看了看,只有那殷家洛旁邊有位置,就過去坐下,目光一掃,看到對方在看的是本他十歲就會背的《幼學》。
看來這里都是些不太會讀書的,可見那考試有失公允,顧經年自詡比這些人要強得多的。
他刻意問了一圈,還發現學堂之中有不少姓殷的弟子,再想到殷譽成所謂的“天賦”,他開始對大雍俗異共存的國策,有了些許新的猜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