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作快點,信王已經到了。”
說話的是一個神情嚴厲的中年奭人,兩手抱懷,兩手都拿著鞭子,督促著那些正在修理飛車的族人們。
當見到只有三只手的琴兒動作又慢了一些,他“唰”地一鞭揮了出去,揮出風聲,在地上打得塵土飛揚,卻沒有抽在琴兒身上。
他俯下身,一手覆在了琴兒的手背上,低聲道:“你是故意的嗎?讓我注意到你。”
琴兒連忙抽出手,道:“我會快些。”
“我能理解。”中年奭人把嘴湊到琴兒耳邊,“畢竟你少了一只手,需要幫忙了,隨時與我說。”
說話間,他另一只手已伸到她的斷臂處,摸了摸,順著肋骨繼續往前。
琴兒皺眉,連忙避開。
“還動?你已經來不及了。”
忽然,身后有個聲音響起,問道:“在做什么?扮螃蟹嗎?”
中年奭人眉頭一皺,不悅地轉過頭看去。卻見是隨在信王身邊那個貴公子走來,臉色一變,連忙換上了一副討好的模樣。
“小人只是在督促她裝車。”
“我來督促,你去吧。”
中年奭人一愣,暗忖這貴公子大概是看上琴兒了。只是,琴兒雖然漂亮,對普通人來說畢竟是多了一條手臂,可能是這貴公子玩得多了,喜歡新奇些的吧。
“是你?”
待監工走開了,琴兒很警惕地看向顧經年,抬起了手上的鋸子、楔子、木頭,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
畢竟她一條手臂就是被顧經年砍下的,對他還是帶著恨。
另一方面,對于禇丹青之死,她認為自己應該非常仇恨顧經年,一見面就該想要置他于死地。只是,那種心血相連之感斷了之后,也許是還處在迷茫當中,也許是近來過得太累了,仇恨并沒有驅使她做出不理智的行為。
“我勸你最好走開,否則,主人的仇,我一定會報。”
她威脅了一句,卻暴露出了她的弱,害怕被顧經年傷害。
顧經年攤了攤手,道:“那你報。”
琴兒感受到他沒有惡意,問道:“你怎么在這里?”
顧經年道:“我先問你,你怎么在這里?”
“明明是我先問的。”琴兒目光閃動,問道:“為何監工會聽你的話?”
一聽,顧經年便知她問這話的目的。
“我記得你以前給禇丹青當婢女還趾高氣昂,怎么?現在灰頭土臉的。”
琴兒還想撐著面子,可這段時間被當成勞役驅使實在是太辛苦了,一個沒忍住就泄了底氣,眼睛耷拉了下來。
她自己都沒意識到,冷笑了一聲,道:“我只是回到族人當中了。”
“哦?”顧經年給了她一個臺階,順勢追問道:“回?你以前也是雍國人?”
“那些本就是我的族人,我是五歲時被瑞軍擄走,瀕死之時,被主人喂了心頭血救活。”琴兒道:“主人死于你手,我在瑞國便沒了牽掛,自然是回來。”
這么說,是因瑞國禁止異人,像她這種三條手臂的奭人最難生存。
顧經年問道:“你是如何回來的?”
琴兒道:“你是想與我打探黃虎、纓搖的下落?我早想明白了,你與他們之間必定也是心血相連。”
“是。”
顧經年不需要隱瞞,他看出琴兒的處境不太好,徑直道:“你若能告訴我,也許我可以幫你。”
“我并不需要你幫。”
話雖這么說,琴兒想了想,卻還是反問道:“你想與他們一起去沃野?”
顧經年問道:“你怎知道?”
“我是與他們一起到的雍國。”
“然后呢?”
拋出了這么一點兒小訊息之后,琴兒又不答了,目光轉向了那邊信王的儀駕,道:“若我沒猜錯的話,你是與信王一起來的吧?”
“不錯。”
“你們要去雍京?”
“是。”
琴兒悠悠道:“我也想去雍京。”
顧經年指了指她身后那龐大的飛車,道:“你有這個,不能自己去嗎?”
“那有那么簡單?”琴兒不自覺地吁了一口氣,道:“我們這些奭人專屬于車造局管轄,隨時有人盯著,尤其像我這種從瑞國回來的。”
“我聽說雍國俗異共存,異人也活得很自由。”
琴兒白了顧經年一眼,拋掉手里的工具,給他看了眼她那傷痕累累的三只手,手掌上還有許多沒消下去的水泡。
“我給主人為奴為婢也不曾受過這么多苦。”
顧經年只當這女子是吃不了苦,干了點粗活就滿口抱怨,沒有太往心里去。
但他聽懂了琴兒的訴求,道:“我可以帶你去雍京,但你得告訴我,你想去雍京做什么?”
琴兒略作猶豫,沒有隱瞞,道:“找落霞。”
“她也是與你們一起來的?”
“我見到了她,自然會告訴你。”
“好。”
其實顧經年已大概看出,琴兒到了雍國之后似乎就被捉了,很可能不知道纓搖等人的下落,但她至少知道來的路上發生了什么,答應她的條件也不費事。
那邊,殷譽成稍作休憩,轉頭看去,便見顧經年與一個頗有姿色的奭人女子挨近了說話,而裴念、張小芳就在遠處看著,不由搖了搖頭,心中暗忖世間少有自己這種癡情的男子了。
不一會兒,顧經年過來,向他請求要帶走那奭人女子。
“你啊。”殷譽成嘆息一聲,道:“你莫辜負了裴姑娘。”
裴念不耐煩他這磨磨唧唧的性子,不想因此誤了事,沒等顧經年說話,先開口道:“信王,我也很喜歡這個奭女,想讓她留在身邊。”
“好吧。”
殷譽成也是無語,想不明白顧經年對裴念如此冷淡,裴念卻還處處向著顧經年。不像他,千萬百計地對鳳娘好,換來的只有冷眼。
琴兒見自己終于能脫離此處,心中大喜。轉頭一看,卻見那監工的中年奭人正以怨毒的眼神盯著她。
也許再晚兩日,她便要成為他的禁臠。
她跟在顧經年身后,往一輛飛車走去。
斜地里卻是有兩個臟兮兮的奭人孩子沖出來,一左一右抱住她的腿,嘴里咕嚕咕嚕,說的是奭人的語言。
“求你帶我們一起走,我們也受不了了。”
“我自身尚且難保,如何帶得了你們?”
琴兒不知自己這一去雍京是兇是吉,總之是受夠了在此當勞役,寧死也要搏一個前程才決定離開。
“你們待在這好好干活,別惹事,活下去。”
她狠心推開那兩個孩子,轉身跟上了顧經年。
顧經年回頭看了她一眼,問道:“怎么了?”
“沒什么。”
“你上去吧。”
顧經年讓琴兒跟著裴念上了飛車,自己卻是讓到了一邊,并不上去,而是招過火伯。
琴兒登上飛車,只見五個翡人已列成一排站在車尾,眼神空洞,面無表情地對她深深鞠躬,然后便轉過身,準備開始扇風。
放眼看去,整個壺關驛依然忙碌。
所有人都像是沒有感情的牲口,像被蒙上了眼,拉著磨的驢一般不停地轉著。
不遠處,顧經年轉向火伯,道:“燒我。”
火伯已有了經驗,抬起手對著顧經的后背噴出了熊熊烈火。
很快,一對火翅出現在了顧經年的背后。
“出發!”
隨著這一句,翡人們開始扇風,一輛輛飛車乘風而起。
顧經年也揮舞火翅,翱翔于天空,他并非是刻意炫耀,而是希望他想要找的人也能夠看到或者聽說他來了。
他越飛越高,在他身下,壺關驛的人們身影越來越小。
“那是什么?”
兩個正在造飛車的奭人抬頭看了眼,低聲交談了起來。
“也是個異人,救走了琴兒。”
“看起來不弱,可惜不能邀他與我們舉事。”
“噓。”
兩人很快停止了交談。
可等到天上的飛車遠去,他們偷偷從飛車中拿出一只口哨來,用力吹了一口。
奇怪的是,周圍并沒有哨聲響起。而在極遠之處,卻有人已聽到了信報,知道信王已經出發了。
兩人對視一眼,點了點頭,收起了哨子。
不多時,那神情嚴厲的中年奭人走過來,鞭子狠狠地抽在了他們身上。
“還敢偷懶,當我沒看到說悄悄話嗎?!”
被鞭打的兩個異人不敢做聲,甚至不敢抬手去擋,一邊挨著打,一邊反而更努力地打磨著手中的木料。
雍國雖俗異同存,但為了保持這個平衡,律例極細致嚴苛。
這對強大的異人或許限制有限,但對于特征明顯、能力卻不強的奭人而言,卻是極大的桎梏。
“看,這就是大雍的大好河山!”
殷譽成站在飛車之上,攤開雙手,任迎面的大風吹來,轉過頭,對著飛在他旁邊的顧經年高聲說道。
他很高興,終于可以回京,他迫不及待想要見到他的未婚妻,覺得那從西邊吹來的風都帶著她身上的香味。
下一刻,一聲驚呼響起。
“那是什么?!”
護衛瞪大了眼,只見前方的天空中竟是出現了一張巨口,也不知是如何冒出來的。
“快停下!”
眼看飛車就要向那巨口當中撞過去,殷譽成與手下護衛連忙叱喝不止。
然而,操車的奭人,扇風的翡人根本不為所動,那空洞的臉上浮起了瘋狂之色,驅著飛車更快地向前沖。
“停!”
“停!”
殷譽成怒吼,可來不及了,飛車直直地飛進了那巨口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