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塞城雖是一座軍城,城中還是有集市與民宅。
在離統帥府不遠的一間小宅院里,顧經年再次見到了苗春娘。
庭院布置簡潔,并無多余的物件,堂上,穿著一身粗麻喪服的女子跪坐在案幾前,手里拿著念珠轉動,嘴里輕聲誦經。
麻衣寬大,卻沒能掩飾住她曼妙的身材,就連那幾縷散落的發絲,都帶著勾人的韻味。
可此間氣氛分明是很肅穆。
聽得動靜,苗春娘回過頭來,絕美的臉上帶著淡淡的哀傷之色。
顧經年的目光卻是落在了案幾上那塊靈牌上,見上面寫的是“亡夫顧繼祖之位”。
呂茂修上前,拿起三根香,在燭火上點燃,以一絲不茍的恭謹姿態對著牌位鞠躬三下,插進香案中。
“多謝將軍。”
苗春娘行禮拜謝,也是標準的未亡人姿態。
“少夫人。”火伯開口道:“老奴把殺害大公子的兇手帶回來了,煩請你在呂將軍面前作證。”
聽這句話,顧經年就覺得很奇怪。苗春娘不僅與他通奸,在枯木崖也曾出手捅了顧繼祖的座騎,怎么火伯像是完全不記得了。
再一想,顧經年并不確定他與苗春娘通奸之事,火伯是否知道。畢竟他們每一次都十分隱秘。
至于當夜的情形,莫非是她對火伯有所解釋不成?
“呂將軍,我夫君遇害當夜,我與火伯確實是見到了十一弟執弓射殺了夫君。”
這件事,她說得很復雜,強調了“見到”二字。
呂茂修很聰明,聽出了她的言下之意,問道:“可有隱情?”
苗春娘道:“我很疑惑,他不像顧家別的子弟,從未上過戰場,不該有如此箭術才對。”
呂茂修問道:“那是如何回事?”
苗春娘這才與顧經年對視了一眼,目若秋水,似含深意。
顧經年從她目光中看懂了她的意思,道:“我那一箭,是射殺想刺殺長兄的刺客。禇丹青手下有翡人,抬手扇風,以風力裹著箭矢射殺了長兄。”
“果然是誤會。”
呂茂修不愿在此事再多作糾纏,當即下了結論,轉向火伯,道:“不識好歹的老奴,眼下你可服氣了?”
火伯眼神中透出了迷茫之色,站在那有些不知所措。
“還不向十一公子請罪。”呂茂修叱道。
火伯第一時間看向了苗春娘,見她微微頷首,遂向顧經年執禮道:“老奴……錯怪十一公子了。”
呂茂修還算滿意,道:“如此,我這和事佬也算當好了。”
他軍務尚忙,抬了抬手,請顧經年與他一道走。
顧經年卻還覺得有些不對,道:“我想給長兄守會兒靈。”
“也好。”
呂茂修于是自去忙,顧經年又讓裴念與張小芳先去歇息。
不一會兒,堂上便只有顧經年與春苗娘對著顧繼祖的牌位,一個盤膝而坐,一個跪坐誦念。
火伯則站在院子里,保持著一個能看到他們卻聽不到他們說話的距離,一副奴仆的本分姿態。
過了一會兒,顧經年先開口了。
“你們是如何到居塞城的?火伯居然沒殺你?”
“我與他解釋了。”苗春娘道:“那匕首不受我控制。”
“這般容易解釋清楚?”
“是。”
顧經年原本很疑惑,可面對苗春娘如此敷衍的回答,雖然不信也無話可說。
兩人沉默地坐了好一會,苗春娘忽起身道:“你隨我來。”
顧經年看了火伯一眼。
“沒關系的,不必理他。”
苗春娘說著,款款走過側廊,顧經年遂跟著她,一路進了后方的主屋。
“怎么?”
顧經年目光四下一掃,想看她是要給他看什么東西,還是有什么話要說。
苗春娘栓上門,回過身,卻是摟住了他的腰,把頭靠在他的背上,低聲道:“別動,讓我靠靠你,我只有你能依靠了。”
這話說得可憐,顧經年本要拉開她的手,動作停了停,道:“你還有事沒告訴我。”
“你很想了解我嗎?我覺得你并不在乎我。”
輕聲細語的兩句話,苗春娘就激起了顧經年的愧疚之感。
讓他想到,當夜在枯木崖,她差點死在火伯手上,歷經艱辛才到了居塞城,見了面,他卻沒有一句關心,反而質問她有什么秘密。
顧經年感到背上有些濕了,道:“你哭了?”
身后,苗春娘抽泣道:“我這輩子就只與你親近過,往后,真不知怎么辦才好了。”
說到這里,她哽咽了下,又道:“你別誤會,我說這些,不是讓你保護我,只是……只是……許久不見,我很歡喜。”
顧經年許久無言,也沒有動。
他與苗春娘的關系并非他的選擇,可事實正如她所說,他是她最親密的人,他似乎得要為苗春娘往后的人生負責了。
顧經年轉過頭,見到一雙淚水朦朧、帶著情意的眼。
苗春娘還穿著那一身麻衣,抬起頭,沒有說話,那兩瓣沒有抹胭脂的唇漸漸湊近了顧經年的嘴。
下一刻,顧經年卻是將她推開了。
“怎么了?”苗春娘有些詫異,還有些不安。
“火伯還在外面。”
“我說了,你不用理會。”
“為何不用理會?”
苗春娘還未回答,顧經年已拉開了門栓,走了出去。
他徑直走到前院,對著站在那里發呆的火伯問了一句。
“大嫂刺了長兄的褫獸,你是怎么看的?”
“什么?”
火伯轉過頭來,眼神透出了茫然迷惑之態,道:“少夫人何時這么做了?”
顧經年仔細看了他的表情,問道:“你不記得了?”
火伯好像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仔細一想,頭疼得皺起了眉,迷茫之態更濃了。
“你記得是我射殺了長兄,除此之外,還記得什么?”
“我記得……公子乘著褫獸從戰臺躍下,周圍很混亂,你先是一箭射殺了褫獸,又一箭射殺公子。然后,你跌下戰臺,我便沖過去以火焰燒你。”
“這之前呢?還發生了什么?”
火伯答不上來,一會瞇著眼冥思苦想,一會搖頭。
見他如此,顧經年明白了,他對苗春娘刺殺顧繼祖的記憶消失了,很可能是被苗春娘洗掉了。所以,他才繼續把苗春娘當成少夫人尊重,一路護送著她到了居塞城。
想到這里,顧經年一回頭,見到了苗春娘從屋子里出來。
她擦掉了臉上的淚痕,以哀求的目光看著他,樣子看起來無比柔弱。
可目光對視,顧經年意識到她也是個異人,遠比表面上的樣子要可怕。而這么多年來,他竟沒有發現這點,也不知記憶被消除甚至篡改了多少次。
一時無言。
心中好奇之事已有了答案,顧經年并不想被苗春娘動了他的記憶,徑直離開了這間宅院。
他走過居塞城的街巷,回到呂茂修為他安排好的住處。
這是一間兩進院的宅子,雖然不算大,可屋舍、家具一應俱全,唯一的缺點就是離苗春娘的住處太近了。
院子里,裴念與張小芳正在收拾。
見顧經年回來時的表情,裴念有些疑惑,問道:“怎么了?”
“沒什么。”
顧經年沒有多說,自去洗漱躺在榻上,閉上眼,不由回想起了曾經與苗春娘歡好時的情形,試圖辨別當時的記憶是真還是假。
愈想,腦海中的畫面就愈發的清晰,他能回想起每一次的前因后果,以及她每次不同的衣裳、肚兜上繡著的不同圖案,甚至于她身體的各種特征。
她長發細軟,很容易被汗水打濕,睫毛很長,兩頰特別容易發紅,左邊腋窩下方有一顆痣,一雙腳窄而長,腳趾小小的。
繼續回想,顧經年甚至能回憶起她的細聲呻吟,以及當時的感受……
裴念剛才洗了頭,擦著濕漉漉的頭發進來,正打算在榻邊坐下,卻見到了顧經年身上的變化,她愣了一下,沒有坐下,而是背過身去。
“我出去了,你先冷靜一下。”
“我很冷靜。”
“你看起來并不冷靜。”
顧經年看著裴念走了出去,本想解釋些什么,但這種事實在沒什么好解釋的。
他翻了個身,不再去想苗春娘的事,反正不管當時的記憶是真是假,對他都沒太大的差別。若是假的才好,反而輕松一些。
夕陽西沉,天色黑下來,裴念晾干了頭發重新進來,輕聲問道:“冷靜了嗎?”
“嗯。”
顧經年已經迷迷糊糊快睡著了,也沒聽清,胡亂應了一聲。
裴念這才在他身邊躺下。
他們趕路的一路上條件有限,沒能洗漱,最多就是拿帕子擦拭一下,今日用的桂花膏洗頭,此時頭發上還帶著淡淡的香味,躺在厚厚的被褥中,十分舒服。
見顧經年快睡著了,當夜他們便沒再學語言。
睡到半夜,裴念迷迷糊糊中感到背上很暖和,后面還有什么東西頂著自己,下一刻便意識到是顧經年不冷靜了。
她往前挪了挪,道:“你有些無禮了。”
顧經年什么都沒說,但背過了身去……
次日,顧經年醒來,想到昨夜睡夢中發生之事,頗覺尷尬。
他覺得,自己若是有苗春娘那種消除記憶的能力就好了。
等到下午,屈濟之派人來,邀請他一起出城去迎信王。
要刺殺的對象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