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經年回過頭,一人含笑而立,雙手捋著鬢角的長發,正是梅承宗。
“見過提司。”
顧經年沒有慌神,依舊以尤圭的語氣執禮。
梅承宗見狀,臉上浮出譏笑,自嘲道:“我竟看走了眼,以為你死了。”
“卑職不知提司在說什么。”
站在那的“尤圭”表現得真的很像尤圭,甚至讓梅宗承一瞬間有些懷疑自己的判斷。
可事已至此,就算真是尤圭,也不可能收手了。
于是,梅承宗一揮手,鉤子們便從四面八方站了出來,執著弓箭對準了顧經年,那箭矢密密麻麻,不給他任何逃竄的缺口。
“你莫以為你不會受傷就有恃無恐,這些箭上全都淬了毒,是我特意用來對付你的,哦,你之前嘗過滋味。”
顧經年知道梅承宗說的是那次他被他一箭射飛,摔在大火當中。一箭之威他尚且擋不住,何況是今日這般天羅地網。
他于是老老實實地站著,沒動。
梅承宗微微得意,道:“你殺袁伯禎、常進賢,劫大理寺獄,再殺陸晏清、顧繼業,以為自己神出鬼沒,我拿你沒辦法?錯了,你的一舉一動,早在我的監視之中。”
“既然如此,你何不及早拿下我?”
顧經年總算不再掩飾。
梅承宗也不客氣,徑直問道:“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活下來的?我分明見你已經被燒成了焦炭。”
“你覺得呢?”顧經年反問道。
“也許,是因為鳳凰?”梅承宗很愿意在這個話題上多聊聊,道:“你也與鳳凰一樣涅槃重生了嗎?”
“所以,我也成了良藥?”
梅承宗笑了笑,微微挑眉。
他近來之所以放任顧經年到處殺人,確實是出于這個原因,直到昨夜指揮使吩咐,盡快拿下顧經年。
顧經年被包圍在此已是窮途末路,見了梅承宗細微的表情變化,方捉到了一點小小的籌碼。
“既然想知道,你何妨再殺我一次,看看我是不是良藥。”
語罷,他突然撲向了梅承宗。
漫天箭矢瞬間射出。
“噗噗噗噗噗……”
不等顧經年沖到梅承宗面前,他整個人已被射成了刺猬。
但箭矢并非像梅承宗所說的那樣是淬了毒的,事實上,倉促之間,鉤子們也沒來得及準備那么多毒箭。
不過是詐他而已。
顧經年卻算準了一點,現在還是白天,且當著眾人,梅承宗未必會用出那操控黑影的能力。
果然,他一逼近,梅承宗反倒避而不戰,迅速退走。
借著這機會,顧經年腳步一折,忽然沖進了人群,拔刀亂斬,竟以一人之力與包圍他的數十人近戰。
在第一次被裴念捉入開平司之時,他即有過玉石俱焚的想法,說過“殺光你們所有人”之類的話,今日,終于有機會一試。
刀劈向他,劈斷他身上密集的箭桿,劈得他鮮血直流,而他每一刀都能重傷或結果一人。
頃刻之間,滿地的血泊中已倒了十余人。
可很快,又有更多的鉤子包圍了過來。且帶來了顧經年最害怕的武器——火。
“他是妖怪,燒死他!”
火油潑灑而下,大火很快點燃了顧經年的衣襟。
他在血泊中打滾,撲滅了身上的火勢,火舌便迅速吞噬了地上的尸體。
梅承宗不在乎在開平司內放火,目的甚至不是燒死顧經年,而是要看看這個接觸了鳳凰、死而復生的藥渣到底是怎么回事。
“住手!”
忽然,一個婢女打扮的女子沖了進來,沖著正在廝殺的人群喝道:“都給我停下!”
來的正是裴念。
她大聲怒喝,見無人理會,遂舉起手中的令牌,叱道:“這是我麾下捕尉尤圭,你等何故擅殺他?!還敢在衙門放火,胡鬧!”
梅承宗站在廊下,道:“那不是尤圭。”
“他就是尤圭!”
“我是提司,我說他不是尤圭!”梅承宗嬌叱著,見裴念不管不顧地還要救顧經年,擺出官威,怒道:“裴念,你要以下犯上不成?!”
混亂中,也有鉤子大聲疾呼道:“緝事,這分明是個妖怪!你看他!”
“妖怪!”
裴念不管不顧,道:“放開他!”
“拿下她!”
顧經年已殺瘋了。
他不記得自己殺了多少人,手中的刀砍得卷了刃便重新搶過一把,如此換了三把刀;他渾身上下也不知受了多少傷,幾乎沒有一塊完整的皮膚。
有時候前面沒有敵人,他環顧一看,模糊的視線中只見遍地鋪滿了尸體。
他踉蹌兩步,摔倒下去。
本以為要倒地被人劈下腦袋,就此死掉,卻有人一把扶住了他,摁住他還想提刀的手。
轉頭看去,那是個女子。
顧經年恍惚了一下,才認出這是裴念。
他迷迷糊糊想到,自己該是下了地獄,才會見裴念穿了女裝。
周圍的人還在呼喝不止,裴念接過他手中的刀,揮砍,劈退圍上來的人。
“你走吧……”
顧經年喃喃道,腦子里昏昏沉沉的,幾乎要暈過去。
他盡力了,一直以來,他作為一個藥渣,在燒得正旺的藥爐里翻騰著,憤怒、抵抗,終究只能攪起一點波瀾。
但他不后悔,攪點波瀾、甚至磕碎藥爐的一角,于他已經足夠。
至少,他在反抗。
他推了推裴念,不想把她牽連進來,偏裴念不肯放手,一心要護著他離開。
“緝事!”
前方,尉捕趙橫帶著許多人沖了過來。
裴念喝道:“他們無故殺尤圭,全都給我拿下!”
她一向在意前程,這樣一道命令對于她而言稱得上是極有魄力。
隨著一聲令下,她的一眾屬下毫不猶豫就殺上前。
梅承宗從北衙調到南衙以來始終不得人心,他實力雖強,在南衙這邊的可用之人卻不算多。
另外,今日能被顧經年殺掉這么多人,他著實沒想到。
那雙修長的手雖還在優雅地摸著頭發,可他其實也覺得有些難辦。
要么,展示出真正的實力?只是天還沒黑,又有這么多人看著……梅承宗看了眼天空中的太陽,有些苦惱。
死了那么多人,對于高高在上的他而言,不過是讓他平添了些是否親自出手的困擾而已。
因為他確實太強了。
“再等等,等天再黑一點。”
時間過得很慢,大火燒塌了連廊,蔓延到了高墻邊,而裴念與其麾下眾人已帶著顧經年沖出了那著火的院子。
顧經年身上的傷口已恢復了許多,又有了精神,再這樣殺下去,只怕沒完沒了。
開平司內尸橫遍地,時近黃昏。
遠處聲音嘈雜,更多的人趕來救火了。
梅承宗按捺不住了,抬起手來。
高墻下的黑影忽然活了過來,同一時間勒住了所有人的喉嚨,不論是裴念的屬下,還是梅承宗的屬下。
“都去死吧。”
梅承宗的手伸在虛空之中,要一下子掐死這么多人,他似乎也有些吃力,手臂微微顫動著。
可他眼神里卻滿是高高在上的傲然之意。
“顧經年,這些人命都該算在你頭上。可惜,逼你到這種地步,我還是沒看到鳳凰帶給你的更多改變。”
顧經年也被黑影扼著脖子,說不出話來。
可他明顯能感覺到,這次,黑暗的力量并沒有之前強大。
為何?因為這是白天,而之前是在夜里?
顧經年回想著此前遇到黑影的經歷,看向了高墻那邊燃起的熊熊大火。
“怕嗎?”梅承宗緊緊盯著他的反應,道:“不想死的話,使出你渾身解數吧。”
“咔嚓。”
一人被擰斷了脖子,摔在地上。
隨即一根根脖子接連被折斷,發出折筍般的脆響。
包括強壯如牛的趙橫,最后也是頭一歪,失去了性命。
下一刻,裴念被高高提起擺在了顧經年面前。
“我掐死她,你會怎么做?”
顧經年看到裴念的眼睛已經往上翻,馬上就要死了,不再去掰那掐著自己脖子的黑影,而是奮力一躍,奔向那熊熊烈火。
火驅散了黑影,卻也迅速點燃了顧經年。
顧經年不管自己渾身的火焰,燃燒著,奔向了裴念。
他把自己當成了一根火把,以此驅散了那掐著裴念的黑影,終于,裴念落在地上。
“走!”
顧經年大喊了一聲,沖向梅承宗。
可既有禇丹青前車之鑒,梅承宗一見顧經年故計重施,早有防備。
他無法用黑影去對付一個著火之人,干脆奮起一腳,把撲上前的顧經年用力踹開。
這一踹,顧經年就失去了與他同歸于盡的機會,燃燒著的身子摔在地上,很快,大火蔓延過來,將其吞噬。
梅承宗也不喜歡火,獨自退后,看著燃燒的火,聽著遠處趕來的腳步聲,喃喃自語著。
“看來,鳳凰只能救你一次。”
“至少我知道,你還能被燒死。”
犧牲數百條性命、損毀了開平司衙門,只看到這一個結果,讓人略有些遺憾。
不過也就這樣了,煉化本就是萬中無一之事,此道中人早已習慣了。
忽然,梅承宗瞇起了眼,那摸著頭發的手也停下了動作,只愣愣地盯著大火,有些詫異,又有“果然如此”之感。
他終于看到了鳳凰給顧經年帶來的變化。
“轟——”
烈焰之中,一團火球猛然向梅承宗砸來!